枫落长桥(出书版)by 枫落长桥
  发于:2010年0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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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胆刁民,本官没功夫与你耗时间快从实招来!」沈瑶挥扇重重的敲了一下桌沿,吓得如星猛一哆嗦,「倘若你不乐意交代,那,本官可要用刑了。」说罢,唇边又划过了一丝隐隐笑意。
如星看他神情并不严厉,不难猜想沈瑶只是吓唬自己好玩而已,虽然压根不想搭理他,但民不与官争,也只好不情不愿的为自己先前的言辞辩解了一番。殊不知。沈瑶只顾自己东想西想压根就没细听,只是击掌唤来随从要了一桌酒菜。
「紫苏虾、香螺脍、拨霞供、薤花茄子......」如星听他点得顺口,心中又觉鄙夷,先前那一桌酒菜就抵得上穷苦人家一整年日粮所需,他居然还嫌不够!看他所点菜品,那一味以野兔为主料的风味佳肴「拨霞供」,昂贵得连在这高档酒楼也不常有人食用!
「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没想到宰相公子也肚大能容。」如星一时忍不住又暗讽他一句,说完之后才开始后悔,觉得自己又闯祸了。
沈瑶却只是笑吟吟的示意他坐在自己身旁:「听说杭州人喜食鲜,所以特意点了些水产,紫苏叶健脾开田月,东坡肉酥香味美是杭州名菜,兔肉则补中益气实数滋养佳品。本官见你面带莱色,脚步虚浮,想必营养不良且饥肠辘辘。好生享用,可别辜负本官一番体恤之心。」
如星确实是几月未沾油腥,自清晨起也只食了个小小的汤饼。饿,是挨惯了的,有人赏饭也是好事,只是那沈瑶语调戏谑,颇不中听,何况他先前还不怎么正经,也不知这会不会是鸿门宴。
如此一想,他也有些犹豫,望着满桌美食,不知是否应当动筷。
「怎么,不乐意自己动手进食么?那由本少爷喂食可好?看你长得如此清秀的份上,若喝几杯『皮酒』我是不介意的。」沈瑶轻轻一笑,作势要倚上前去。
「皮酒」?不就是勾栏院里流行的嘴对嘴喂酒么』他把我当什么了?开什么玩笑!
「不要过来!我吃,我吃还不行么?」如星见他靠近,脸色陡然一变,只得弃甲投降,乖乖拿起了筷箸。
沈瑶端坐桌旁,看着如星,见他用食之时举止优雅、行为得体,更觉奇怪一一清贫人家的少年,剔鱼骨、剥虾皮有模有样的,竟恰似富贵人家的公子。他心中犯疑却没明提,只说:「吃好了么?若是吃好了,
就尽心尽力替本官办事吧!你是本地人,平日又走街窜巷惯了,正好可为本官带个路,逛一逛杭州城。」。
一听只需领路而已,如星终于放下心,与他一同出了门。
沈瑶先前一进城,在大街上就撞见恶少殴打百姓,酒宴之中又尽是山珍海味,便知此地果真如传闻所讲是个极为奢靡之处。世事如此,凭一己之力要想扭转这不正之风绝不可能,但自己既然求了官职就应当尽责,至少要使表面上看得过去。
因此,他在饮宴之时就打定主意要赶在上任之初,逮个典型恶少从重惩处,赢得民心。无奈人生地不熟,又不可能要当地官员配合,正在踌躇中,却得了这么一个好向导。
谈吐不凡且有点愤世嫉俗的歌伎,常穿梭于各酒席之间想必听了不少闲言碎语,有他伴游肯定能有所收获。何况这少年又生得面容姣好,只看着也赏心悦目。
两人一路上倒也相安无事,如星见沈瑶出言不再轻佻,又远离了刻薄的姨丈,心情较好,于是便有问必答,尽心介绍着本地风土人情。有他相助,沈瑶不消两个时辰就把此处最富、最奸、最恶之人之事听了个够,又将自己从官场中知晓的部分人际关系网拿来作了参考,此处该法办的若干人中谁动得、谁动不得,他均已了若指掌。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沈瑶依旧是东走西看,如星见他笑容满面饶有兴致的模样,还当是初到异地看新奇,却不知他心里早已在盘算人选,准备寻个可供他立刻开刀祭旗的倒霉鬼。
又路过初见如星时那座青石长桥,沈瑶一时兴起顺手摘了片火红枫叶,轻柔的插入他的发髻之中。
「你做什么?枫叶只在立秋时才戴,现在都快冬至了。又戏弄我!」
如星嘴里怨言不断,心中却颇为酸楚。上一次插枫叶,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那时双亲健在,全家和乐融融,阿姐领着自己采叶剪花、嬉笑戏玩。怎奈命运弄人,一切都成过眼云烟。沈瑶这突然替他插红枫,一瞬间如星竟错以为自己回到了幸福的儿时。
「枫叶是轻贱了些,赏你一支簪一一今日本官玩得尽兴,算是薪酬。」
沈瑶将方才买的一只精美的犀角簪插入了他的发髻。如此价值不菲的东西戴在头上,如星却并不显得高兴,只因那个「赏」字将又他拉回了残酷的现实......
第二章
才下石桥,两人就被一位年约三十、清瘦无比,身着粗白布单衣的男子唤住了:「如星,今日没跟你姨丈一道走动?」他名为陈素,是个摆字画摊的穷书生,已到而立之年却连妻室都无钱张罗。平日靠卖些自己的字画,替人写写书信混口饭吃。
「陈先生!你怎么在这?为什么突然换了地方?」如星一脸诧异的望向他,也没顾得上回答问题。
他苦笑着说:「有位姑娘遇到些难处,想求个地方立块卖身葬父的牌,我便让给她了。」
「卖身葬父」四字使得如星心中隐隐抽痛,他叹息着说道:「先生心肠太好了,教邻里习字一概免费;穷人家央你写字也分文不取,还白添上些纸墨;字画偏偏无人懂得赏识......」
听他俩讲话,沈瑶心中疑惑即刻释然。如星只说四岁习字,但他在九岁时就已丧父,再怎么聪慧也不大可能以此年纪无师自通文理读句,原来还是有人教的。看这陈先生也是斯文人,做他学生自然也就学着文雅了。不过,此惑已解又生一疑,若没听错,那陈先生是将他唤作「如星」?他叫如星?不说是叫「瑞儿」么,难道是骗我的?沈瑶将此疑问暂且放下不提,插话道:「怎会无人赏识?依在下所见陈先生的字着实不错,笔划沉厚、内敛,至于这画,」沈瑶略一停顿,正色说:「也极好。意境幽僻,设色淡雅,只是笔法古朴,有些不和时宜。今世之人大多喜爱精致华艳的作品,先生的字画过于质朴了。」
陈素听沈瑶言辞得体、评述贴切,心中很是感慨,难得遇见知音,正想与之携手长谈,定眼一看才发觉说话者是位华服美冠的阔公子,如此富贵之人是他高攀不上的,于是面上喜色顿时冻结。沈瑶见他脸色尴尬,会意一笑,主动放低姿态与之攀谈,应对几句之后,他更加肯定这陈先生确是有识之士,沈瑶有意想收陈素入府做门客,又怕他没有做官之念,便问道:「在下见先生颇有文采,却为何不曾求得一官半职?是有意归隐不想入仕,或者另有缘故?」
「先生当然也想进京应考,只是囊中羞涩缺路费。」如星快人快语,替他老师答了这不好开口的糗事。这回答倒也很称沈瑶心意,只是此刻他还在微服查探中,不好与陈素谈入幕之事,便换了话题。
「我忽然记起,先生方才将瑞儿唤作『如星』,不知是何缘故?」
「哦,这孩子是叫『如星』,『瑞儿』只是平日里随便喊的小名。」
「如星......这个较好,雅致、贴切,『瑞儿』这名字太俗。那今后我也叫你如星?」沈瑶笑问着。
「不要。」如星答得斩钉截铁:「沈大爷,您是恩客,还是叫『瑞儿』吧。小人命苦,被逼无奈靠唱曲儿为生,有负亡父厚望。却不想连父亲取的名字也一并糟蹋了。」
「难道,我连叫你真正的名字都是作践你了?也罢,不难为你。」沈瑶神情无奈:「想必『如星』二字也有些来由,这个总可以告之一二吧?」
陈素见沈瑶面露遗憾,心中不忍,提议说:「如星,要不这样,若沈公子在三日内想出你名字的来由,那么他想怎么唤你都可以,如何?」
「也好。不过,三天时间也太长了些,想当年曹植七步成诗,今沈公子才高八斗,若能在五步内想出『如星』出自何经何典?小人自当从命!」
沈瑶略一思索,笑答:「『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出自《卫风》首篇,对么?这可是《诗经》中赞美君子气节的名篇,恰巧这段我记得较熟。」
如星只听他胸有成竹的讲出前半句话,心中就顿时一凉。随他游荡了一下午,总觉得此人怎么看都像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却忘了先前那些大人还称他为状元爷,这个头衔可不是单凭祖上权势就能唬弄来的。他直骂自己笨得要死,这沈瑶八成心里早就有数,只设了套由他去钻。好在还没跟他赌别的什么东西,不然就亏惨了。
「绿竹青青,会弁如星......话说回来,若在此文中选字为名,『绿竹』二字也很合适。」沈瑶折扇轻摇,笑容满面。
怎料,如星却突然低垂着头愣了许久,而棱轻声说道,「绿竹,是我阿姐的名字,她半年前已经『去了』。」
沈瑶愣了一下,他万没想到如星小小年纪会接连遭受父母双亡、姐姐离世这多种惨事。心下突然觉得有些不忍,便岔开了话题,闲聊几句后又说,「如星,现在天色还早,咱们向前走,去看看陈先生说的那个卖身葬父的姑娘,说不准还能帮上什么忙。」
「沈大爷,您是想先看看她容貌如何,再决定是否『帮忙』吧?反正您财大气粗,多买个人也无所谓。」听他叫自己如星,心里极不痛快,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也只能撇着嘴嘀咕几句气话。
沈瑶斜瞟了他一眼,辞过陈素迳自向前走去,如星虽有不快,但看在钱的份上只能不情不愿的紧随其后,心里还盘算着待会儿该怎样向他讨赏--若要不到赏钱,姨丈那儿可不好交代,不过,他出手应该会很阔绰吧?唉,虽然憎恨这些权贵,却又不得不巴结他们,真是可悲。
翌日午后,沈瑶正式着官服坐官轿入城。未料到半途,忽有一年轻女子身穿孝服拦轿喊冤,含泪控诉嘉善知县朱达督之侄强抢民女、霸占良田、纵容家丁殴打乡邻,使其父伤残致死。讲到动情处,悲愤不已,当场血泪洒地。顿时。众生哗然,民怨四起。沈瑶立即下轿安抚群众,又命人照看那姑娘,并当众高举右臂指天起誓,断然不徇私情,定严惩恶人!
沈瑶原本就生得仪表堂堂,看起来很值信任,众人又见他言辞恳切、语调铿锵,当下无数人感动得热泪盈眶,还没等他办案就有人呼其『青天老爷』。如星躲在一旁看热闹,见此情形惊得直咋舌。这整件事情的经过原委除沈瑶外就数他最清楚,当日拜别陈先生后,沈瑶就带着他同去见了那姑娘,问清案情,出资帮她葬父,又代她请陈先生写状子,再教其如何拦轿喊冤。可以说,一切都是由沈瑶全权策划操控的,那时他神情中可没见这样坦荡的浩然之气。
装得人模人样的,如星看着远处人群中的沈大公子浅浅一笑,心想道:这家伙的高官厚爵,或许当真并非只靠他宰相父亲的荫庇。
仔细想想,这沈大人似乎还称得上是个好官,虽然品行略有不端,但并不算太过分,又来自高门大户,家遭殷实,也就不屑收刮民脂民膏。看来,杭州百姓有福了。
隔了数日,如星在一酒席中拨弦助兴,半途中突然一道熟悉的身影晃了进来......
「咦?这不是董家老二么?你可知道本少爷想你想得好苦!」那个身穿大团花锦袍的小眼睛青年一一前任宋太守之子,一进门就瞧见了如星,迳自向他走去。
「混蛋,无耻!你都已经逼死我阿姐了,还想怎样?」
「就因为绿竹死了,我才找上你呀!」宋小官人半眯着小眼,步步逼近。
顿时,砸杯摔碗声四起,其间还夹杂着宋少爷不堪入耳的叫骂和如星高声的喝斥。
「反了你!给你两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竟敢打本少爷,看我怎么收拾你!哼,来人啊,把他押到官府去!」
沈瑶此刻却正巧端坐隔壁厢房,将一切听得分明,他算准时机,步出房门,在走廊里与宋少爷一行人撞个正着。
「怎么回事?」沈瑶佯装惊诧:「瑞儿,你闯祸了?」
「沈公子,救我!」如星喜得救命稻草,用力挣脱钳制,躲到了他身后。
宋小官人捂着额上的伤,恶狠狠的放话!「小子,劝你别多管闲事。
我要送他见官,你若护着,就连你一起告!」沈瑶略欠了欠身,和颜悦色道:「这可巧了,杭州现任太守正是区区在下,他是与本官相识的,敢问阁下要告何事?可否在此先讲来听听?」
宋少爷一听他报上名号,顿时像被淋了冰水似的,直哆嗦,他爹离任时曾再三叮嘱:「万不能开罪沈大人」,如今见他护着如星,只得赔笑:「没、没,开玩笑的!不告官、不告......」说罢,一溜烟跑了。
如星随沈瑶去了隔壁,房中除其贴身仆从外再没旁人,但他此刻对沈瑶颇有好感,也就不再心存防范之意,只躬身道了谢。
「如星,你与宋家少爷有过节?」沈瑶命他坐下,低声垂询道。
「没有,只是言语间有些小冲突。」如星不愿徒生是非,便想一语带过。
「你放心,那宋家虽也几代为官,但若我想扳倒他,也并非难事。如星,你有何冤屈但说无妨,本官会为你做主。」沈瑶猜想这事定与他姐姐绿竹的死有关。
「沈大人,您要杀鸡儆猴,这鸡已经宰过了,无须急着寻另一只吧?如星与他之间真没什么过节,不劳您费心。」这人古古怪怪的,要真求他帮了忙,还指不定要自己给什么回报,可不能上他的当。如星暗想着。
沈瑶将手中折扇递到他跟前,笑问:「你当我没事找事?先看看这扇面题诗是否熟悉。」
只见扇中诗云:
悲恨苦楚与谁商,对镜羞见美人妆。
冷风寒露浸清愁,隐泪启颜断悲肠。
「还认不出?这是陈先生赠的。哦、差点忘了,这扇面我嫌太过素净,就配合诗意添了几枝傲梅,你不介意吧?」沈瑶望着呆滞中的如星,收回折扇,「若非陈素提起,我还不知道你除善音律外,诗作得还不错,字也极好。本官用这你题诗的扇子,竟见也不失身份。不过,看着那『悲恨苦楚』、『冷风寒露』着实令人心酸。然则,既有『悲恨』又怎会无过节?」
如星见他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只得实话相告:「其实,告诉您也无妨。不过是半年前宋公子欲纳我阿姐做妾,阿姐不乐意,但姨丈又收了礼金,她一急就投河自尽了。」
「你也用不着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吧?」
「那我还能怎么说?实际上逼我姐姐的是姨丈,不是宋家少爷。姐姐要自尽也不是因为不想嫁到来府,她是为了守节,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但姐姐嫁过人,她是为了那个人才投河的,你让我怪谁是好?我恨啊、满腔的怨恨!姐姐是世上仅剩善待我的亲人,她死了......可、可我却不知该恨谁!」如星垂着头,眼泪一滴滴落在了腿上。
「恨他、去恨那个抛弃你姐姐的男人。把他找出来,报仇。」沈瑶语调冰冷,如果他遇到这种事,一定会这么做。
「姐姐都不恨他,我恨他做什么?阿姐说她不是弃妇,她一直相信那个男人还爱着自己。」如星哀伤着只顾抹眼泪,连自己已经被沈瑶揽入了怀中都浑然不觉。
「他怎么称呼,家在何处?」沈瑶看着如星那梨花带泪的模样,很是怜惜,下意识的将他搂着,轻轻爱抚。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阿姐没说。」如星吸泣了两下,又突然醒过神来,愣愣地看了看自己胸前那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大手,随后猛地一惊:「你做什么?干嘛抱着我!」他赶紧甩开沈瑶跳到了一旁。
「咦,是你自己靠过来的啊!」沈瑶淡然一耸肩,继续喝茶,「只是想安慰你而已,不习惯就算了。」
安慰?这东摸西摸的算哪门子的安慰!我是男的啊,怎么这样!而且,他那个叫什么琰的侍卫还站在一旁呀!也不避讳一下,京里的大官都是这般怪异的么?
如星畏畏缩缩的退到门口,胡乱找个借口溜掉了。
其实,若沈瑶存心留他,那小家伙肯定插翅难逃。他沈瑶是何等人物?且不提那出神入化的好身手,单说权势,即便是在京里,也有不少三品以上的大员要看他脸色行事。区区一个瓦市勾栏的歌伎,怎能轻易逃出他的手掌心?不过是闲得无聊,逗他玩玩欲擒故纵的戏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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