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落长桥(出书版)by 枫落长桥
  发于:2010年0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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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愁云寒露苦茶,悲风冷雨残花,枫落长桥映霞,茫茫天涯,孑然秋萍年华。
闲花绿竹松梢,轻歌曼舞玉箫。藤枕共语轻笑,枫落长桥,幽幽此情难消。
杭州十月末,秋意渐浓,梧叶飘黄,繁华街头一片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景象。
他,静静站着,站在石桥最高处环顾四周,赏玩路旁缓缓凋零的红枫,无意中看到了这出闹剧一一三、四个衣着华贵的男子支使着家丁正当街戏弄、责打一位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四周围着不少路人,却无人上前相助。
「几位大爷,求你们高抬贵手,小的们是应承官府的,正赶着去唱曲儿,要是误了时辰可不得了呀!求求各位了!」一位穿粗布衫的老汉抱着琵琶,站在一旁有心无力的哀求,可话未落,胸口就重重的挨了一脚。
远远望去,那少年身形单薄、发丝凌乱,一身分不清颜色的布衣裤想必原本也是很干净的,只不过此刻在与地面亲密接触之后布满了尘土,显得相当不堪。
他,静静看着,看那少年东躲西避、欲逃无路,看他在殴打之下仍倔强的咒骂权贵,直到那个布衣少年脸色惨白的扑倒在自己脚边,点点鲜血喷洒于锦袍之上......他微笑着将手中折扇优雅的一挥,决定为这出闹剧划上休止符。
他向来不是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虽然,外人都当他沈瑶是个好脾气的贵公子,但他的心究竟有多冷,只有他自己才清楚。沈瑶决定出手帮忙,或许是一时兴起,又或者只因为那少年的清秀脸庞,皓齿明眸,直教人一见倾心。
第一章
沈瑶提身轻轻一跃,飘然落在了少年与行凶者之间:「不知这小哥是何处得罪各位了,在下代他赔个不是;请几位爷别跟小孩子一般计较,饶了他吧。」他言语间客气而恭敬,眼神却拒人以千里之外,冰冷无比。
「听你口音是京里来的吧?外乡人别多管闲事,一边去。」一华服男子看沈瑶衣饰精美、轻功不错,心存顾虑,语气还不算太恶劣。
「不好意思,这闲事在下是管定了。给你们两个选择:一、自己从这桥上下去,该去哪就去哪,别再为难他,第二、我,亲自送各位上路。」沈瑶微笑着将扇尖指向了河面。
「可恶!也不打听打听咱哥几个是什么身份!活得不耐烦了你!给我上!」主人一声令下之后,一红面男子咆哮着领着众人向沈瑶扑来,却被他侧身一避,三两下潇洒的将来者抛入了河中,其余众人也都被沈瑶那两名身手不凡的侍从打得人仰马翻,特打斗结束时,他俩刀剑尚未出鞘。
在这秋意萧瑟之时,河水自然凉得不适合游泳,有两、三个恶仆下河,其余便知难而退灰溜溜的跑了,逃走的同时当然也没忘搁下儿句狠话。沈瑶对此只挥挥袖,一笑置之。
「小兄弟,伤得如何?严重么?」他走回少年身边,伏首一面关切的询问,一面扣住他的手腕为其把脉。
「多谢公子,我没事。公子还是先关心自己,他们是本地出了名的恶人,不好得罪。」少年抽回右手,扶着身旁的石栏杆缓缓爬了起来。
沈瑶伸手搀他,笑道:「那你呢?你不也开罪他们了么?你都不怕,我怕什么?」他单手绕过少年腋下,不着痕迹的搂上了他那杨柳之腰。
「使不得,公子,」少年蹙眉轻轻将他推开:「弄脏你心衣服了,小的是贱命一条无牵无挂,公子可不同......」
话没说完,那老汉冲上前来拖了少年就开跑:「死小子!你还罗唆什么?一天到晚只会给我找麻烦!」
「姨丈!」少年想要挣脱老汉的拉扯,被横了一眼后又作罢了,只在仓促奔走之时回头望向沈瑶,送去一个歉意的微笑。这是如星第一次正眼打量沈瑶,匆匆一瞥仅记住了他那身淡青色的长袍。
姨丈领着他匆匆赶到了杭州城最大的酒楼:弄影楼。换了身洁净衣裳后快步步入了厢房,却发现几位官爷要迎接的贵客还未到,如星乘机在候客之际调整着呼吸与思绪,先前的一幕幕仍使他心有余悸,懊恼的却是由于慌着赶路,压根没看清他的相貌,只记得是位声音温柔的年轻公子。
他心肠真好,看起来这么高贵的男子,居然会亲切的搀扶自己,被他搂住腰肢的那一刹那,竟有一种久违的幸福感,只可惜太短暂了......
如星望着窗外,轻轻叹了口气。
「喂,待会儿你可别开小差啊!否则我可饶不了你!」姨丈见他有些魂不守舍,很是担心便小声叮嘱了一番。
其实。无须他多说,如星也自有分寸。他是个苦命的孩子,打小就没了爹娘,寄宿在姨丈家,挨骂挂打是家常便饭,只是近两年来全靠他唱曲维持生计,姨丈才待他稍微好些。
席间的六位官爷都身着便服,但其中一人如星是认得的。座于末席穿墨绿绣花深衣的那位就是老家嘉善县的朱县令,他胖得跟肉包子似的,极易辨认。那他们等的客人怕是京里来的高官吧?正想着,一位年轻公子领着两名精干的随从,笑吟吟的走了进来。
「在下沈瑶,拜见各位大人,让大家久候了,还请见谊。」来者拱手相揖,气宇不凡。他身着淡青色织锦长袍,头系浅碧丝制结带巾,垂带飘逸,潇洒倜傥。
「无妨、无妨。沈大人,一路辛苦了,请上座。」首席的那位年长者慌忙起身招呼,其余几人更是疾步上前向沈瑶行了隆重的趋庭之礼。
「宋大人,在下与您官位相当且为晚辈,还是您请上座。」
「不、不,不,沈大人现今不仅要接任我这杭州太守之位,还兼任两浙、淮南路的转运使,哪里算是官位相当,大人您理应上座!」
「宋世伯,此乃私下小聚,官位一说切不可提。您与家父有同门之谊,小侄还是居次席较为妥当。」
两人笑着你来我往的推让许久总算入了席,沈瑶依然坐着上位。先前那一番说辞不过是使其余人等更为清楚沈宋两家的若干渊源,以及沈瑶不凡的身份地位罢了。
自沈瑶进门起,如星觉得这人身形有些熟悉,一听他说话顿时明白来者就是先前的好心人。再听下去更吓了一跳。原来这位贵公子,不仅是个京官,还是皇上的亲信、当朝宰相的长子,是特意被派到这富饶之地江南。
如星掩下一脸的惊诧,在姨丈的琵琶伴奏中打着响板唱了一曲《将进酒》,他噪音清亮圆润,歌喉一抒自是声遏行云、余音缕缕。
「好!好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唱得不错。凌琰,打赏!」一曲唱毕,沈瑶率先高声喝彩,眼神微微含笑后悄悄向如星眨了眨眼。
他认出我了!如星只匆匆瞟了一眼,又垂下头来,只觉得脸颊有些微热一一他从没见过像沈瑶这般对市井贱民也能笑得如此温柔的大官。
姨丈自沈家下人手中接过两贯赏钱,站在沈瑶身边连声道谢。沈瑶压根没瞧他一眼。只是不时望向那仍待在远处角落里的如星,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孩子的容貌酷似一位故人。
「沈大人,下官再敬您一杯。祝大人官运通达、平步青云!」嘉善知县朱达督再一次起身向沈瑶敬酒。
他微晃着起身应道:「多谢朱大人美意,不过,沈某实在是不胜酒力,无论如何不能再喝了,告罪、告......」话语未毕沈瑶便猛然跌坐下来,手扶太阳穴蹙起了眉头。
「沈大人。身体可有不适?」宋太守慌忙关切的问道。
沈瑶摆了摆手没有出声,看似痛苦之极,举手投足间却依然优雅得体。
「少爷是头痛病犯了,一喝醉就这样,睡睡就好,不碍事。」那名唤凌琰的贴身侍卫恭敬的走上前来。
众人一听这话便纷纷起身说告退,宋太守连忙吩咐那两位杭州名妓扶沈瑶到上房好生侍候。他微微点头表示谢意,在搀扶之下级缓起身,不料脚下一个踉跄,身子一偏,整个人正巧顺势靠上了如星的肩头。
那少年忽然受压,顿时觉得双腿一软,幸好凌琰及时分担了一部分重量,才不至于跌倒。
那一身黑衣,身型适中的凌琰,自幼随沈瑶一块儿习武,做他贴身侍卫也有六七个年头了,少爷心里有什么主意,不用说他也猜得透。见沈瑶眯着眼倚在如星身上不肯挪动,他只得说道:「宋大人,我家少爷醉得厉害,怕是无福消受大人的美意,就只将这唱曲的留下如何?」
宋大人赶紧应了,挥手示意其余闲杂人通通退下。
一干人等将沈瑶扶人床榻,如星垂手立于一旁暗自哀叹,姨丈竟然糊涂贪财到这种地步。宋太守只使了他三贯钱,就将自己推入了虎穴,幸好这沈大人醉得不轻,不然可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转念又一想,沈大人应该是正人君子吧?否则也不会在大街上救一个素不相识的贫家少年,他有这等侠义心肠自不会是奸邪之徒。
「总算都走干净了。」沈瑶沉声低语。
如星猛一回首发现他不知几时竟已起身端坐于桌前,且神色无丝毫异常,着实被吓了一跳。
「我家少爷酒量可好了,上等的状元红连喝几坛都不会醉,区区几杯水酒算什么!」沈家大少爷随侍左右的另一位仆从,得意洋洋的望着如星。
「多嘴。」沈瑶品着茶,冷冷的斜瞟了他一眼。那人顿时脸色大变,噤若寒蝉。
「呃、那个,沈大人,草民不妨碍大人休息,这就出去了。」说罢即移向门口。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如星见那家仆如此惧怕这位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主子,本能觉得沈瑶实质上似乎并非表面这般无害,便认为自己应该早些开溜为好。
「站住。」沈瑶将茶具往桌上一顿,缓缓说道:「本官准你退下了么?」
「这......敢问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沈瑶喝退左右,示意他站近些:「自己想想,有何事是你该做又未做的?」
经他提点,如星方才记起先前在市集上两人还有一面之缘,慌忙恭身道谢。
「当真感激本官?那你打算如何酬谢啊?」沈瑶脸上平添了几分笑容。
「酬谢?小人身无长物不知该如何酬谢大人?」下意识与他四目相对,如星只觉后背忽然冷汗淋漓,他的眼神不知何时竟变得极为凌厉。
「这话倒不假。不过无须担心,本少爷教你个法子可好?」他的双眸瞬间又满含笑意,自称也由「本官」改为了「本少爷」,更使如星深信此人绝对不会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
「以身相许。」果然不出所料,轻飘飘的四个字脱口而出,直吓得如星脸色铁青,受惊小兔般三蹦两跳远离沈瑶,缩到了屋角。开什么玩笑!我是男的,男人之间怎么个「许」法!天啊,京里的大官怎么也会这样胡来?有钱就去烟花柳巷,找我做什么!
沈瑶见他吓成这般模样一阵大笑,随后身形一闪,便倚上前来,如星一心反抗,刚推攘了几下,却见沈瑶折扇一晃,眨眼间便封了他周身穴道,使其动弹不得。
「呵呵,被本少爷盯上的猎物可没有逃得了的。」说话的同时左手已抚上了他嫩滑的脸庞。如星惊恐之下,一层水雾顿时蒙上了那明媚的双眼。
「喂、别哭啊!开个玩笑而已,胆子这么小......既然如此,暂且不碰你便是。」沈瑶说罢笑着解了他的穴道又后退了两步。
如星只觉得全身瘫软,呆呆的跪坐在地上,半晌才回过神来,随即低声骂道:「狗官,之前还以为你是好人,眨眼就变了脸,你们这些所谓的达官贵人,尽是些无耻卑鄙的伪君子,白拿朝廷俸禄却只知道欺压百姓!」
「都已经放你一马了,怎么反倒还辱骂本官?」沈瑶只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说辞,不知怎么竟未曾动怒。
「您不是说『暂且』不碰我么?横竖都是死,倒不如死得好看些!」如星白了他一眼,咬着牙恨恨的说。
「你这小家伙倒还有趣,那些说辞是别人教的还是你自己这么想的?考虑清楚再回答本官,上述言论可是杀头的罪。」沈瑶俯视着那少年,不知怎,竟突然想起了离京之前的事情来......
夏末的某日午后。沈瑶翻身下马,略整衣冠,大步流星进入了郓王王府。他身穿素白细布斓衫,下着浅粉绿绢裤、长靴,乍看之下像是位淡泊名利的文人雅士,却又头戴镂金发冠、腰垂碧玉佩,一身华贵。
「子璋兄,来得正巧!」郓王楷与沈瑶相交甚密是位温文尔雅的年轻王爷,他向来称其为兄长以表亲近,只见他笑孜孜的自内堂急迎出来,也不等沈瑶作揖行礼,一把扣住他右腕就往屋里引:「父皇近日刚赐了幅好画,一并来瞧瞧。」
沈瑶被硬拽入书房,两人啜着香茗将范宽的那幅《雪景寒林图》细细品评了一番,郓王楷兴致高昂,竟命侍从取来范宽的其余藏画,打算就此一一对比研究。沈瑶见状只得笑问:「郓王爷,您是否以为子璋今日是专程来赏画?」郓王楷一听此言,这才察觉沈瑶已到近一个时辰自己居然还没问他来意,确实有些失礼,如此一想神情中便略带了些歉意,但嘴里却不愿示弱:「知道沈大公子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见你面有『春色』,想必没什么要紧事,先看看画有何不可?」说罢却又立刻命人撤掉画轴,上了些时鲜瓜果。
「春色?七日后小儿周岁,设有家宴,想请王爷过府坐坐。此事何『春』之有?」沈瑶一听那两字便觉头疼。他也想好好感受一下「春风」,可找不到合适的人呀!
「周岁?这么快?好说,我一定命人备份厚礼。不过,这不是正题吧?」两人年幼时便已熟识,郓王楷自然极易猜透他的心思。
沈瑶淡然一笑:「王爷英明。昨夜我与皇上对弈侥幸胜了高,赢了个彩头,皇上恩准子璋出任两浙转运使兼杭州太守。一直听说此处风光秀丽,年少时就想游历一番,却未能如愿,如今也算......」
「唬谁呢?」郓王楷随手从青釉瓷碟中取块桂花糕堵了他的嘴,「你呀,人称玉面公子,漫游花间近十载潇洒似仙,现今却忽然为情所困。下棋赢得彩头?哼,这官职八成是你连哄带骗从父皇手里硬要的!为了那个婢女吧?」
「月娘是我的爱妾,犬子生母。」沈瑶面色略有不佳。
其实,小妾与婢女的身份原本也差不了多少,其子也只是庶出,待遇与嫡子相差甚远。郓王楷听他严肃辩白不禁想要发笑,又担心刺痛伤感中的挚友,只得作罢。
关于那月娘他也有所耳闻。沈瑶正室韩仪琴多年未孕,为表贞德,央沈瑶收了自己的陪房婢女,想藉此巩固地位,不到一年,月娘如她所愿产下个白胖小子。沈瑶初为人父满心欢喜,对那母子也倍加关爱。
仪琴却因此一气之下撤了月娘奴籍,将她赶回老家杭州。沈瑶随皇上出巡一个月,待他回府时早已尘埃落定,若是寻常人家,一纸休书就可将仪琴扫地出门。可悲的是,沈瑶为宰相公子,仪琴是枢密副使千金,两人家世相当,沈瑶纵使怒火中烧,也拿仪琴无可奈何。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郓王楷一时感触吟诗抒情,他一直以为沈瑶早已将此事淡忘,万没想到他竟会去谋个地方官职,远赴杭州寻人。实际上,沈瑶向来是万花丛中过,不沾一点红,并非郓王所想的这般重情。他与月娘也无多少夫妻之情,远赴杭州的原因,根本不是所谓的「以解相思之苦」。不过是以此为借口,离家散心游玩罢了。
「几时离京?」郓王关切的询问。
「隔一、两月,杭州现任太守宋大人三年任期已满,我收拾妥当便起程接任,算算日子,他大概还能赶回汴梁过冬除。」冬除乃是举家团聚的喜庆日子,沈瑶却偏偏选在此时远离故土赴任异地,很有些悲凉意。
郓王楷长叹一声:「自讨苦吃。父皇如此器重你,我还在想,今年冬除,你我一定又会应诏入内宫饮宴。众人只当我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子,其实,你自小得的赏赐也不比我少,这下可好,离的远,怕再难随时得好处了。杭州太守原本也是肥缺,按你的脾气却一定不会在百姓身上捞油水,清苦噢!不过,若到时有佳人相伴也属美事啊,江南女子大多水灵灵的,就算找不到月娘,也会有别的婵娟、牡丹......」
沈瑶望着眼前的如星。不禁想起郓王楷的一席话。正如他所料,月娘还未去找,另一个美人已自动送上门来,而且,这两人眉眼间还有几分相似。不过,没听说过她有弟妹,想必只是单纯的相像罢了。这少年与她面貌虽相似但性格却大不相同,沈瑶总觉得他神情谈吐间,透着一丝看尽世态炎凉的落魄书生气,着实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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