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男弯腰开口,拿腔拿调,满脸上讨好的神情,“这位美女是不是肯赏光跳一支舞?”
长安心高气傲,眼睛长在额头上,一般的男孩子是瞧了懒得瞧,莫说理会了,当下便爽快地将头一扭,算是拒绝。
黑衣男可不乐意了,原本远远跟在身后的几个看似的同伴的学生也看热闹似地围了上来。
“赏个脸吧,哪个系的?好像从来没见过啊!”
边上有人起哄。
长安垂下头不理。
黑衣男将手又探前一点,眼看就要触到长安的鼻尖。
“喂,不跳就不跳嘛,没见过这么死皮赖脸的!”姚远是个臊脾气,本来嫌无聊,见着有人找碴,瞪着眼睛就腾地站了起来。
黑衣男吃了一惊,将比自已高出半个头的姚远打量了一番,然后恶狠狠道:“你是她什么人啊,臭小子!”
“关你什么事!”姚远攥紧拳头,眼见身高上的优势被忽略,便脖子一拧,吼道:“老子怕你不成!”
黑衣男脸一阵白一阵红,隔了片刻,伸手便朝姚远的胸前猛地一推。
姚远不曾防备,朝后撞到硬梆梆的墙上,痛得龇牙咧嘴叫道:“你他妈还真打!”
长安眼见姚远吃亏,不顾一切就要往前拉那个黑衣男。
没等她够着,远志手更快,一把拉住她往边上一推。
姚远早像只老虎似地扑上去和黑衣男扭打起来,原本围着的几个男生也加入了战场,零食柜台的老板尖声喊道:“有人打架了!”
一时间场面混乱起来。
姚远起初在招架之余还有力气骂骂咧咧,很快就双拳难别四腿,以前逃课瞎混学来的本事终究不行,不消片刻被被几个人半拉半拖的地拽到篮球馆外面的林荫道上。
“远志!”长安仰起头看着远志,嘴唇有些发抖,终于面露惧色。
“你不要乱走!”远志叮嘱了一声,拨开围观的众人,奔过去将原本握在手里的可乐罐朝正对着姚远挥拳头的胖子猛地砸下去。
被砸到的胖子冷不丁被偷袭,一下子仆到地上,然后晃着脑袋爬起来,等确定偷袭者是眼前这个和自己相比体格上毫无优势的男孩时,顿时恼羞成怒地扑了过来。
此时有人劝架,也有人在边上起哄呐喊。
远志被体积庞大的对手撞得胸口剧痛,飞快回忆小时候练过的武术,可那些好看的拳脚功夫在蛮力面前无力施展,只能揪住了胖子的衣襟,还没占上什么便宜,嘴巴被狠狠地招呼了一拳,一股腥味迅速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在拳脚相向中连血液都要沸腾的年轻人没有多余的声音,只剩狰狞的神情。
胖子扭曲的脸越贴越近,热哄哄的气息喷在脸上,远志索性闭上眼睛准备接受他随后补上的一拳,然而被用力扯着自己后颈的手突然松开,等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胖子歪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痛苦地呻吟。
替他解围的是叶栾华,手里正高举着一张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折叠椅,一面示意远志跑到他身边。
眼镜男也正在奋力从几个扭成一团的人堆里把姚远拉起来,长安也乘着混乱跑了出来,正惊恐地指着远志。
远志捂着嘴,才明白自己模样一定十分狠狈。
姚远总算在眼镜男解救下突围,鼻青脸肿地朝远志嚷道:“你们快跑啦!”
远志一怔,慌忙跑过去拉长安。
身后突然有黑影突然窜出来,站在他面前栾华闷哼了一声,不知被什么砸到头,鲜血顺着额头淌下来,众人惊呼。
“保安和老师来啦!”不知谁在人群里喊道。
“有人流血啦!”零食摊主的声音最为尖厉,像碎玻璃似地几乎要割破人的耳膜。
这下原本纠集在一起的人四散逃去,
“快跑啦!”眼镜男又朝栾华喊。
栾华拉住远志,姚远拉着长安,发了疯似地沿黑漆漆的小路朝校外奔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背上的衣服全被汗浸透,奔在前面的姚远和长安才在一条无人的街角停下来。
长安抚着胸口,惊魂未定。
姚远靠在刷满小广告的墙上,嘿嘿笑起来。
远志不知什么时候已甩开栾华的手,等到追上姚远和长安的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上粘糊糊的并不是汗,是血,黑乎乎的,看得人心悸。
“栾华……哥哥!”长安的声音都在发抖,盯着叶栾华那敞开着的羽绒服里被血染红的衣襟。
站在路灯下的栾华眯细了眼睛,那原本玩世不恭的目光突然变得像寒冰一样,他一声不吭地将脸转向突无一人的街头,只过了几秒,又吊起了眼角笑道:“远志一点也不能打嘛!”
完全脱力而和姚远一样靠在墙边的远志无力辩解,侧过脸瞥了一眼身边的叶栾华,方才那道锐利的视线仿佛只是自己的幻觉。
“痛不痛?”那人沾满了血的指尖漫不经心地触上他的嘴角。
远志“嘶”地叫了一声,这才发觉身上四肢百骸都痛。
等到他的脸微微靠近自己的时候,远志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他额头上,发现本来以为凝固的伤口仍旧有鲜血渗出。
“姚远你带长安回去,我和远志去医院处理一下,远志把嘴张开。”栾华按住远志的肩膀,粗声道。
“什么嘛?”远志原本严肃的面孔一下子涨得通红,嘴角因为被牵扯到又是一阵剧痛。
“看看牙齿有没有被打落?”栾华嘀咕了一声,然后露出一丝苦笑。
“远志没事吧?”喘着粗气的姚远恢复了体力,关切地问道。
“没事。”远志闷哼了一声。
长安从狼狈中回过神来,纤细的手抚上远志带着淤青的面颊,颤声道:“都是因为我不好!”
“好了,回家吧,长安你没问题吧?”栾华拍拍女孩的后背,一边安抚一边却又忍不住取笑道:“等有时间再儿女情长吧!”
“没事,爸爸妈妈都在外地。”长安吸了吸鼻子,目光仍旧在远志那受了伤的脸上眷恋。
“好吧,长安我送你回去,不过连大学生姐姐的手都没摸到就挂彩了,真他妈亏!”姚远故作轻松,不满地叫道。
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问:“那个什么俊没事吧?”
栾华的脸上闪过一丝阴影,顿了下,自我安慰似地说道,“应该没事吧,保安他们都过来了。”
六
送走了姚远和长安,栾华耸了耸肩,转向远志,说了声:“一起走吧。”
去医院的遭遇远比想像中的麻烦,光是填急诊的单子和不知出以何意的询问就让远志头痛,因为不擅长说谎,在像是警察问讯一样急诊室大夫前面,远志急得几乎想扭头就走。
远志憋红了脸一声不吭,坚持了几分钟,白大褂的医生首先妥协。
远志被迫张大着嘴巴接受检查,除了牙齿松动、嘴角破裂外并不大碍,简单处理一下后,开了一盒消炎药后就被打发了出来。
去窗口取药时在急诊室的玻璃窗边看到叶栾华,他半躺着,正准备伤口缝合,远志在窗口沉默着望着他。
像是觉察到了被注视一样,栾华转过脸来,然后闪过一丝不知是惊喜还是讶异的表情,他还是向他招了招手。
远志低头看着栾华,不知什么时候洗净了脸上的血污,额角上的一小簇头发已经被剃掉,消毒和麻醉过的伤口暴露在无影灯下,像婴儿的嘴巴一样微微张着,有些骇人。
他沉默着站到他的身侧。
“缝三针吧?”医生在另一边问。
“哦。”
“在发际线边上,以后疤痕也不会很明显的。”四五十岁的急诊大夫在像鱼钩似的缝合针上穿着线,语气冷淡得像是在缝补一件衣裳。
“嗯。”
远志闭上了眼睛。
“砖块砸出来的吧,刚刚伤口上还有泥土。”医生突然抬眼瞥了眼远志,意味深长道。
“哦,我也没看清,”栾华抢着解释,“是不小心磕在地上。”
“……”
医生和栾华的对话毫无营养。
伤口缝合得很快,远志不由将目光转向别处。
“喂,发什么呆!”栾华唤他。
他一怔,回过头去,栾华脑门上头已贴一块纱布。医生本来要给他的头套上一个网袋一样的东西,在栾华的一再坚持下只好作罢。
和刚才满头血污不同,虽然已近午夜,但很快就在医院门口打到了出租车。
车窗被司机摇下了半幅,解释是刚刚的客人抽了太多的烟。
夜风扑面,嘴角的伤口在很痛,让人格外的清醒。
“你为什么那样讨厌我?”
沉默突然被打破,提出那种尴尬问题的栾华却懒懒地望着车窗外面,似乎对问题的答案并无太大的热情。
“我……没有讨厌你。”远志生硬地答道。
“哦。”
“怎么这样说?”远志将头靠到另一侧的关好车窗上,原本并排紧挨着的两人中间出现一个空隙。
“没什么,突然觉得你好像一直讨厌我。”栾华笑了笑。
远志看着映在玻璃窗上的栾华的脸。
脑门上贴着白纱布的阿波罗神,怎么看都有些滑稽,但远志却没的力气笑出声来。
“没有啊。”他强调了一声。
“可我就那样觉得。”
远志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问题在毫无意义的点上打转,远志垂下头盯着自己的手,突然发觉指甲缝里还有不曾洗净的血迹。
下一秒钟,自己的手猛然被握住。
“你的手指好像肿了。”
“是啊!”远志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被别人握着的手,渐渐地,眼前有些模糊。
他想将脸埋到自己的手掌里,想流泪,而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伤痛岔岔不平。
自己怎么会这样懦弱?一想到以这种状态回家而必然会面对的母亲的质问,突然又对眼前这个握着自己手的人生心生怨恨。
一切都是因为他!
远志粗暴地甩开他手。
因为表达关心但被拒绝的人原本温柔的脸变得阴沉,连声音明显地沙哑下来,“爸爸说过,让我好好对你的。”
一瞬间,又被这样的话语轻易打动,远志充满戒备和不安的后背渐渐松懈下来。
虽然见面的机会不多,但叶栾华的父亲却没有办法让人憎恨。
“刚刚谢谢你。”远志扁起嘴道。
“谢什么,将来记得报答我就是了!”栾华很满意远志的反应,笑着又说道:“我还见过刚出生时候的你。”
“胡说吧!”
“真的,皱巴巴的一个小孩,一点也不好看!因为你的出生,我爸妈带着我一起过来的,有一两千公里吧!坐了好久的火车。”
“你那时也才三岁吧?”
“我就记得清清楚楚,小得像一只猫,连哭起来都像小猫叫!”
“小孩子的记忆全都来自大人的描绘。”
“你还是不信?所以我第一眼见到你就很吃惊,我妈说远志是个非常好看的男孩子,我就想那样皱巴巴的小孩长大了怎么可能好看嘛?”
远志被他非常正经的模样逗得笑起来,但嘴角却又痛得让人冒出一阵冷汗。
“没事吧?”栾华伸出手。
远志下意识地躲开,对方伸出手的时候,不知为何会觉得自己是弱小的软体动物,只想缩回自己的壳里,最好把自己这种狼狈的模样从记忆里连根拨去。
栾华怏怏地收回手,闭上眼睛。
有些话不可以讲。
那天在夕阳的余晖里,栾华第一眼见到的是远志的笑。
少年的头微微向后仰着,头发被夕阳染成了透明的金色,他不知何故正对着虚空里微笑,。
一笑,天下皆醉。
武侠小说里形容美女的句子突然从脑海里跳出来,他也有些醉了。
他跟在父母的后面,飞行和长途汽车的颠簸令他一路怨声载道,但当踏进那间被他嘲笑为破败四合院的时候,他发不出声音来,他没有想到,外表残旧的建筑里会有那么美好的东西存在。
那么好看的东西,虽然一言不发,却散发着无声的威胁。
自己的人生里,从来只有自己才是受瞩目的。
仿佛预见了自己即将被忽视一般,他站在那里,背着光俯视着他,心里盘进了一条蛇。
所以,当在往后的日渐相处中,如果不能占有就尝试着破坏这种念头在心里生根发芽的时候,栾华觉得自己就像被下了咒语。
直到司机提醒已经到达,在沉默中各怀心事的两人才回过神来。
远志先下车,却依旧在门口磨蹭着,仍在考虑用什么来应对母亲的讯问。
付过车资的栾华却从后揽过他,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被拉到了院子里。
栾华父母的房间是暗的,看来已习惯了栾华的彻夜不归,难得的是他父母并无太大意见,听之任之。
远志转过脸,自家的客厅果然还亮着灯。
栾华压低着声音道:“我陪你。”
远志没有拒绝,推开门的时候,坐在台灯边的远志母亲抬起头,显然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响动,并无太大的吃惊。
远志的父亲则坐在暗花纹的旧沙发里,膝上摊着一本厚厚的中草药典,昏昏欲睡的样子。
“你怎么回事?”母亲已看清远志脸上的伤。
“阿姨,我在小巷口碰到远志去姚远那做功课回家,被一群小流氓勒索欺负,就过去帮他招呼了他们一下,结果自己也受伤了,我带他去医院包扎了!”栾华先答,关切的表情丝毫不像做假。
“现在的世道!”远志父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那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回来,我和你爸都着急死了,幸好让栾华遇见!”母亲还是坐着没动,只是隐隐有点生气。
“好了,睡吧!”远志父亲挥了挥手,“没事就好,栾华你没事吧?”
“只是皮外伤。”
林父凑进了看了看远志嘴角的伤,然后道:“那睡吧,栾华你爸妈都睡了,你就睡在远志这里吧。”
母亲也没有异意,远志偷偷瞥了眼栾华,他嘴角藏着一丝讥诮。
身体像散了架一样,挨到了床就再也不想起来。
远志临睡前只是轻飘飘地说了声,“你怎么说起谎来连眼睛都不眨?”
栾华翻了个身,不知道有没有听道,没有应答。
等以为身畔的人睡着的时候,突然被问道:“你打算怎么报答我啊?”
远志迷迷糊糊地反问:“你要我怎么报答啊?”
“……先……欠着吧。”
那一夜相安无事。
七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因为脸上挂着彩,到了学校里忙着应付同学老师的关心询问,照着栾华晚上瞎编的编派,没有人起什么疑心。
姚远趴在位子上只是笑。
长安也没出现。
自己迷迷糊糊挨完了一天,到家的时候发现栾华早就回来了,正坐在爬满了长春藤的木架边,心不在焉地翻着杂志。
时值春末,院子种的百枝莲和芍药已开到荼靡。
只有墙角边几朵不知名的白色野花仍在傍晚的微风里轻轻摇摆,天边晚霞似锦。
要不是脑门的纱布煞了风景,实在称得上是幅美景。
“回来啦?”栾华听到脚步声,抬起头问。
远志点了点头,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没料到栾华跟在身后,出于礼貌,远志将写字台前的靠背藤椅让给了客人,虽然昨天勉强在身后的床上挤了一夜,却还是没有办法表现得更加熟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