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壬申
今天去了照红宫,那儿的凄凉景象让我吃惊。我原以为兄长会以平日的王者之风给她适于她身份的照顾,但那儿只是一个冷清偏僻的宫殿而已,我发现铮公主甚至需要自己照料自己的生活。她柔软洁白的双手上结着血痂,但她一声不吭,只用冰冷蔑视的目光看着我。她和祁的确很相似。
“你是在怜悯我吗?”她直截了当的问,对我带来的衣物食品等视而不见,尽管她的衣物已经褪色黯淡。我感觉到一丝出其不意的狼狈:“我只是给你你应有的东西。”
“在刀殂板上挣扎的鱼肉会有什么?”她尖刻的反击,冷冷的转回视线,继续缝补她的衣服。我怔了好一会,才脱口而出:“我刚刚从祁那儿过来。”
她的脸色顿时煞白,她瘦弱的身子颤抖着,费尽力气将手抬起来,指着门口:“你给我出去。”
我嗫嚅着:“公主……”
“出去!”她尖声大叫,“出去!”
我第一次在一个人面前觉得心惊胆颤,连忙出了门,好久才让惊慌平息。是她的仇恨让我惊慌失措。这是兄长的罪过,也是我间接促成的。
四月乙酉
像每天都做的那样,我离开长乐宫后又去了照红宫。铮静静的坐着,像祁一样安静、死寂。我给她带来祁的消息,祁的消息总是千篇一律,乏味单调,但当我说的时候,她虽然装做漠不关心,紧绷的指尖却说明了她的急切。不过今天有点例外。
“小满——小满是兄长的独子,”我尽力让自己的微笑看起来友好温和,“你无法想像那是个多可爱的孩子,今天他跟着我偷偷去了长乐宫。当然我不该带他去的,可是他真是个缠死人的孩子。小满被祁迷住了,吵着要祁抱他,祁笑了,他喜欢孩子,是吗?”
“是的,”她低声喃喃自语,“他喜欢孩子。”
她动容了。我暗暗想,这很好。我希望与她之间的关系不再显得紧张敌对,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但我的确很喜欢她,就像对祁的喜欢,他们有相同的特质,让我着迷。他们可以让任何人为之着迷。
夏五月庚申
伯期告诉我说铮在想法与祁见面,我沉吟了很久,让他保守秘密。只是见一面而已,没有告诉兄长的必要。
五月乙丑
一切都朝着不寻常的方向发展,我感觉到恐惧。我想我对祁和铮的关切是太过了,脱出我应当的范围,但我不由自主的想帮助他们。今天没有去见他们,我想要安静。
五月壬午
我知道今晚铮会去见祁,但事态脱出了控制。我没料到兄长竟会赶回来,他发狂了。我试着在他回到长乐宫前阻止一切,但太晚了,都太晚了。
我听到了铮的尖叫声,吓得几乎想拨腿而逃,我一生从未,也不会再听到比这更凄厉怨毒的叫声。她的声音如同千万个冤魂自地狱爬出,齐声尖叫。我看到侍女们面无人色,胆小的甚至已经昏倒。我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保持自己站着,而不是晕倒。天,若是世上真的有冤魂,也不会有比她更凄惨,更仇恨的叫声了。我几乎认为她召集了世间所有的怨念,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那根本不是人能发出来的。
我设了香案,沐浴更衣,向天默祷。祈告众神,祈告天地冥冥间诸位神祗,饶恕兄长的罪吧。
五月丁亥
兄长根本不懂如何去爱人,他只懂命令,并且习惯于所有人的无条件服从。他不懂宽容,忍耐,用尽一切去包容的博大的爱,他只有征服。
祁与他站在完全的极端,有时我认为祁怯懦、柔弱,只知顺从,有时我又认为他坚毅得不可思议。祁的心兄长不能理解,我也不能,他似乎已经麻木,却还有强烈的意志。
我几乎日日去看他,却不敢去见铮。我不能想像铮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是像祁一样,麻木冰冷的静坐,还是会疯狂的将我从她身边赶开。这件事造成的伤害有多大?兄长错得太离谱了,无法忍受的严重创伤将祁自他身边赶走,这是他自己造成的。
我劝说兄长给祁一个喘息的空间,阻止他在一个月内接近祁。兄长近日来意志消沉,做什么都无精打采。他经常来我的泠瑛宫,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长乐宫的方向,他的目光像是愧疚又像是惶恐,他也知道自己错了。他答应了我,离开了长乐宫。
六月辛卯
祁终于开口说话。我没想到他竟然会提出这种要求,贸然,毫不警惕的向我提出要求。
“帮助铮,她正在想方设法逃出去。”
铮果然是在想法出逃。他如何确定我不会出卖他?我为什么帮他,为什么不帮兄长阻止铮的出逃?铮若是逃出去了,不但有损齐国的威信,还会引起无穷后患。我为什么要帮他?
可是我竟然答应了,我悲哀的想,我竟然答应了。
秋七月丁未
铮在我的帮助下逃了出去,她并不知道她是通过我的协助才能逃出齐宫的,她认为是靠她自己的力量。开玩笑,齐国将士岂是等闲之辈。兄长听说这个消息后有些讶异,看了心虚的我一眼,我头皮发麻的等着兄长的怒气。但兄长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道:“去把她追回来吧。”
祁也听说了,他微微笑了笑。他很少笑,所以笑的时候特别萦人心怀。他稍稍侧过头来,长长的眼睫在烛光跳动下投出两道微弱的黯影。他的眉轻轻皱着,微微抿嘴,柔和清晰的轮廓便显出坚毅来。我发现他的侧面其实更美丽,日里柔和的神情带着坚定卓绝的清俊苍白,像寒山顶的积雪,清清冷冷的铺陈开来,但微微露出笑意的时候,就像夏日清晨碧色荷叶上滚动的露珠,虽清犹俏,足以令任何人怦然心动。
他扬着眉,神色很有几分俏皮:“子姝,你真是个厉害角色。”
我厉害?我不无惶恐。他才是真的厉害,只要轻声柔语一句话,我就心甘情愿的冒奇险帮助他。这种人真是天理不容。可我这是心甘情愿被他迷惑的,我幽怨的想。
八月壬申朔
我对兄长的劝告起了作用,他开始改变方式。我教他如何去爱一个像祁这样的人,我不知道我的理解有没有错。我认为祁的心其实很容易被打动,他不像会仇恨的人,他对任何人都带着母亲般的博大的包容,只要用对方法,兄长会得到他的谅解,甚或于爱。
只是我呢?只是我当如何是好?
九、
她刚刚踏进小花厅,便听到一阵清脆响亮的笑声。花厅中坐着三个人,壬静,还有另外两个人背对着她。她轻轻敲敲楠木的门框,低柔短促的声音让他们的谈话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她。
她愣了愣,这一生她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人。与壬静正面对坐的那少女,美丽得如诗如画,绝艳如同秋日火红枫叶的
风情,偏又清丽得仿佛是山顶潺潺而下的小溪,她露出微笑的样子,仿若含苞欲放的玫瑰,美丽得让人目眩神迷。铮深深吸了口气,才疑惑的发问:“壬静?”
壬静并未料到她会无声无息自己起床,连忙过去扶住她:“你应该好好休息的,怎么突然起来了?”
“我睡不着。”她的目光几乎无法离开那少女,那夺目璀璨如宝石的少女。她显然并非中土人氏,头发是近于月光色的亮银,自头顶倾泻而下,亦如月光般柔和清丽,漆黑若玉的眸子俏皮善意看着她,让她没来由一阵心慌。“我想起来走走……”
壬静看到她注目的人,微笑道:“那是我的朋友伊愫,来自柔然国。这位是启。”
她这才注意到那少女身边的另一个人,那少年清俊高傲,但与伊愫的神色极其亲热,他们的手不易察觉的握着。她感觉到一阵目眩,壬静着急的扶住她,将她带到椅子上坐下。伊愫与启对望一眼,礼貌的告退。
“你怎么能这样不顾惜自己呢?”壬静温柔的责备,“我这就去叫奕青过来,不过他说过今天早上要出门,叫我照顾你,不知道回来没有。我们都没想到你这么能睡。”
他善意的嘲弄让她微微红了脸,在这个少年面前,她似乎可以解出一切的重负,重又回到那纯真不知世事的少女时代。她将思绪拉回:“壬静,我想知道……”
壬静打断了她:“别心急。”他站起来,将一杯药放在她面前,淡棕色的药汁散发着怡人清香,没有药的苦味,“喝了它,你会觉得舒服一点。”
她听话的一勺勺喝完整碗药,不再出声发问,改用疑问的目光盯住壬静。壬静笑了:“你的目光真是咄咄逼人。好吧,我告诉你——恭喜你,你要做娘亲了。”
她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强烈的晕眩感又包围了她。模糊的意识听到壬静轻柔的话语:“你一定要好好休息才行,你这样的精神状态对孩子很危险,放下心来,在这儿没有人能伤害你。别担心任何事,奕青和我会帮助你,一切都会很顺利……”
可是祁呢?她在心底明暗激荡的湖水中大喊,可是祁呢?他是孩子的父亲啊,他是……
奕青轻手轻脚走进房间,望着床上平躺的少女舒了口气。铮的神色很平静,仿佛只是在熟睡。壬静站在他身后,拉拉他衣角,两个人又无声无息退了出去。奕青的脸色很严峻:“她这种晕眩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壬静摇摇头:“她绷得太紧,需要长期调养。你必须告诉我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我才能更好的帮你。”
奕青嘴角绷得紧紧的:“我不能说。”
壬静叹了口气:“奕青,如果有我能尽力的地方……”
“谢谢你。但这是我的事。”
壬静古怪的看着奕青:“是和那个叫司祁的人有关,是吗?”看到奕青变得铁青的脸色,他苦笑道:“如果不是与司祁有关,只怕这一辈子,你都不会再踏进我家半步了。她是他的妻子吧?”
奕青尴尬轻唤:“静……”
壬静举起手,截断了他:“母亲到现在仍然在追杀你,是吗?”
“前几天刚刚碰到她的大弟子,”奕青直言道,“她还恨我。”
壬静轻轻叹了口气:“我会好好照顾铮的,你去做你的事吧。你不用担心她,她在我家绝对安全,”他俏皮的眨了眨眼,“除非你不相信我的医术。”
“那当然,”奕青因为紧张而结结巴巴,“不,我是说我当然相信你,天下没有比你这儿更安全的地方……”
壬静笑着推了推他:“去吧你,别吵醒了她。”
目送着奕青离开,身后却传来轻微的笑声。一双手臂从背后环上壬静的脖子,少女娇俏的笑弯了眉梢。“好笨,居然以为你到现在还不知道那女孩是谁。天下间岂有能瞒过壬静公子的事?”
壬静不动声色淡淡一笑:“启呢?他岂能容得你如此胡闹。”
伊愫委委屈屈的放开壬静,嘟起嫣红双唇。她向房间内看了一眼,俏皮的目光在沉睡的铮身上转了几圈,轻轻跳了跳。“铮公主看起来不大像位公主呢。”
“她受了那么多苦,若还是你这般娇怯柔弱的模样,早就不知魂归何处了。”壬静低低一叹,“这许多事发生在她身上,她还能撑下来,也不容易。更何况她就要做母亲,她可如何是好……”他淡淡笑了笑,转了话题。“告诉我启到哪儿去了?”
伊愫嘟起双唇,惹得壬静笑了起来,伸出食指轻轻刮刮少女娇嫩脸颊。“你呀,就是太任性。启不可能每时每刻陪你,他毕竟姓高阳,一切以国为重已经成了高阳家的传统。铮公主就是一例,为了赵国,她不是也默默的承受了半年之久,更何况是启?秦国出了这样的事,他自然要来看一看。你不帮他,反而还埋怨他疏忽你!”
“人家是想帮他的嘛,”少女不满的嘟哝,亮银的长发泛起月光般温柔光阑,“是他自己说我只会帮倒忙!”
“他说的倒也没错……”壬静喃喃自语。伊愫立刻睁大了眼睛,愤愤不平的瞪着少年:“谁说的!我还在想办法帮铮公主呢!”一缕俏皮光彩闪现在漆黑的眸中,她微微偏着头,将银色发丝绕在手指上,看着壬静。“这样吧,反正齐国和柔然接壤,我叫爹爹攻打齐国,牵制齐王,然后你们就去把那个司祁救出来,好不好?”
壬静怔了半晌,捂着嘴偷笑不止。伊愫撇撇嘴,泄了气,声音也变成嗫嚅。“启说我太天真了,真的吗?”
壬静捂着嘴连连摇手,指了指房内,又指了指外面。伊愫“咯”的轻笑一声。“奕青好幸福,静哥哥你这么体贴。”
“伊愫!”壬静不知所措的望了一眼奕青房间所在的方向。他急步走到院中,确定不会吵到铮,才责备道:“不要乱说话!”
“我可是拼命的在想,你们都笑我……”伊愫委屈的红了眼,泪水就在眼眶中打转,“我是怕静哥哥你伤脑筋,才想力所能及的帮你,难道这个办法就真的那么笨吗?”
壬静丝毫不为少女眼泪所动,尽管美丽的少女梨花带雨,分外楚楚可怜。他扬了扬双眉,笑道:“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价值,不过牵制齐王此事不一定只有你父亲能做。”
伊愫张大漆黑的双瞳,恍然大悟。“你是说启?他会帮忙吗?”
壬静揉揉少女柔顺长发,勾起一抹戏谑笑意。“不如你去试试?”
奕青停下脚步,低下头,望着深不见底的山谷。谷腰处云雾缭绕,于白云上方,隐约可见几株白梅。奇特的山谷,在不该绽放的季节绽放的花。金色阳光自头顶懒洋洋洒下,透过云层。奕青静静站了一会,仔细搜索可以走下山谷的路,但四周均是悬崖峭壁,根本无踏足之处。他试探着丢了一块石头下山,石子顺着山壁咕噜下落,消失在云层深处,却寂然无声。
好深的谷。奕青皱了皱眉,自背后的行囊中拿着一捆长绳,将一端绑在一块大石上,仔细打好结,又试了试,将绳子另一端绑在自己腰上,才小心翼翼的缒着长绳,试探着向山谷中滑去。足下不时有小石子滚落,他便眼睁睁的看着石子无声的滚落下山谷。这副景象足以令人心惊胆颤。奕青咬了咬嘴唇,皱紧眉头,接着向下滑去。
滑了半刻,本应在数九寒冬绽放的白梅赫然近在眼前。一股寒意即刻袭卷而来,寒沁入骨。饶是奕青也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他望了一眼已经隐约可见的谷底,继续下向滑去,同时小心的避开生长在岩壁上的白梅。
半盏茶功夫后,绳子达到了极限,无法再向下落。奕青在心底咒骂一声,脚下一踢,石子滚落的声音隔了半晌功夫才传入耳中。他不确定以自己的轻功能不能安全到达谷底。脚底的震动传给了白梅,娇弱不堪的梅花摇了摇,花落如雨,洒在他的发梢衣角。他厌烦的吹了口气,将落在鼻上的一片梅瓣吹去,开始思考应当如何做处。
稍倾,他做了决定。用右手吊着绳子,左手轻轻一挥,秋痕刀刀光闪过,他便只靠单手吊在空中。谷底寒风袭卷而上,卷起漫天白雾,他用力踏住一片突出石块,才勉强维持平衡,不至在半空中摇晃不已。
奕青咬紧牙,半眯起眼睛,觑准了脚下的一块突石,深吸口气,于半空中借力一荡,手便放开了唯一可依靠的那条长绳。
十、露满蓬壶
几个兔起鹘落,青衣飘摇,他成功落到了谷底。仰头看去,才发现原来那些参差不齐的突出石块竟是特意凿出,想必外人若是想要进谷,必定要先习得轻功,若是寻常人等,绝无进谷之路。只是要如何出谷?奕青不无忧虑的想了一会,还是放弃了,转向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