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炉寒————Enid
Enid  发于:2010年09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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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惨淡暮色
她走进位于山脚的路边茶铺时,夕阳将它最后一缕光辉吝啬的收了起来。她独自站在茶铺门口,逐渐消逝的暮色将她身形完整的塑出,纤秀而优雅,但褴褛单薄的衣衫挡不住秋夜袭来的凛冽寒意,她不由自主的瑟瑟发抖。她试探着向铺中走了一步,深黑的眼睛慌乱戒备惶恐的打量着铺中的人,想分辨出可以与之谈话的人。

铺子中坐着五个人。当路而坐的是农夫打扮,乡土气息甚浓,随身而放的是耕锄,他正低着头,贪婪的喝着一碗热汤,整张脸都埋进大碗中。她打了个寒颤,又将视线转向角落中的人。角落中坐着的人低垂着头,注视杯中暗灰色的茶叶,一脸烦燥不耐。摆在桌下的手修长有力,骨节突露。一身青黑色的长衫,头发凌乱,腰中挂着一把似剑非剑,似刀非刀的兵刃。

她的嘴角牵出一丝冷漠的角度,又看向坐在青衣人隔壁的三位少年少女——他们是茶铺中最喧嚣的一群,肆无忌惮的大声说着话。他们容貌俊秀,衣饰典雅,与这小茶铺的气氛格格不入。

“我认为,”其中年纪最幼的少女说道,“这次质将军只是为了邀请武林豪客,并没有恶意。他一向都对武林人士很友好,井水不犯河水。我们上次经过他辖地的时候,他还送了我东西呢。大师姐,你说师父会不会太过虑了?”

“师父的话总归不会错的。”坐在少女身边,有着比女子更清秀好看面庞的少年腼腆的说,又在少女的瞪视下将话缩了回去。少女对面的女子紧紧皱着眉,若有所思的看着面前的少年少女,神思显然并不在少年和少女的谈话上。

她的目光飘回角落的青衣人,没有忽略青衣人嘴角的冷笑。她仔细的端详他的兵刃,有弯,但通体细长,刃的鞘是深黑色的皮,没有任何雕饰,刀柄为玉雕,苍白得近乎透明,如他的肤色。

——是他了。
她向前迈出一步,又一步,走到青衣人面前。青衣人抬起头,冷漠的目光打量面前的女子。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岁,身上的衣衫虽已破烂,却整洁一如新时,仍然可以看出良好的质地与精细的手绣。脚上的鞋是乡下人的千层底布鞋,结实耐用,适于赶路。她的头发整整齐齐的梳在头上,只有几缕发丝飘下来,与深黑明亮的眸子相映,隐约中有一种特别的牵魂风情。

“我在找你。”她一字一顿的说,因为紧张,甚至有些结巴。青衣人抬起头,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她瘦弱的身体在初凉的秋意中不胜其寒的发抖。
青衣人突然扬手,她戒备的向后一缩,明知如果他要攻击,她根本没办法躲得过。但他只是扬起手,叫一直懒洋洋躺在柜后的小二。
“一碗热茶。”他看了她一眼,补充了一句,“点心。”
她贪婪的一口气喝完了整碗热茶,又狼吞虎咽了吃了两个馒头,瑟瑟发抖的身体这才稍稍平静了下来。她努力整理好思绪,想让自己显得镇静而有准备,但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不堪,在这个男人面前无所遁形。她不想让自己处于弱势,但她无法对抗这种比秋寒更冷更冰的杀气--这个男人让她想起另一个人。

她打了个寒颤,再次努力把思绪集中起来。
“我是来找你的。”
青衣人没有答话,她飞快的抬起眼睑,又惊慌的垂下。他冰冷犀利的目光让她又想起那个人,她捏紧拳头。
“他说……”她颤抖着说,“他曾经说,如果有一天出了事,叫我来找你。他说……你会不惜一切帮助他,而且……而且只有你才会。”
青衣人的眼中掠过一丝戒备的神色,快得几乎让她不能理解。他不相信她,她绝望的想,但她很快恢复了信心,只要她说出那个名字,他就一定会相信她的。她终于止住颤抖,在说出自己名字时,她混合着骄傲与羞惭的仰起头。

“我姓高阳,高阳铮。”
她眼中的泪水已经快要落下。“奕青,你必须帮我。”
青衣人没有说什么。她听到身后一阵“呛啷”的金铁交鸣之声,然后颈部的肌肤感觉到了冰冷的剑锋,剑气透入肌肤,冷得几乎让她发抖。但她忍住了,只是望着青衣人。

“奕青?”
被称为大师姐的女子狐疑的看着青衣人,搁在高阳铮颈上的剑锋只要轻轻一抖,就足以送她进地狱。“她刚才叫你奕青?”
青衣人仍然没有说一个字。
“秋痕刀奕青?”女子重复了一遍。她身边的少年少女悄悄站过来,手搁上剑柄。铮张大眼睛,目光在青衣人与女子之间逡巡,她不知道自己不应该大声说出这个名字。现在知道了,她暗自想。

青衣人抬眼看了看大师姐,又无动于衷的低下头。他看起来根本不关心高阳铮的死活。女子不确定的加紧了手中的力道,铮低低惊呼一声,颈边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女子也皱了皱眉。

“你找的这个人是奕青?”她转向受自己挟制的少女,对自己的失控不满意,稍稍放松了剑,“你是高阳家的人?找奕青有什么事?”
少女咬着嘴唇,保持沉默。女子眯起眼,她这样眯起眼时,神情很有点箭兰的冷艳。“高阳家和奕青怎么会有联系?奕青是杀手,而高阳家……”她警觉的看了四周一眼。

高阳铮仍然咬着嘴唇。女子身边的活泼少女不耐烦道:“大师姐,如果真是奕青的话,不会让你这么盛气凌人的。快走吧,师父吩咐明天必须赶到的。”
“万一是奕青怎么办?”腼腆少年小声问:“万一让师父知道我们碰见了奕青,又一走了之呢?师父会责骂的。”
“你不要这么娘娘腔!你不说谁会知道!”少女烦躁的大叫。女子冷冷瞥了小师妹一眼,少女撇了撇嘴,不屑道:“如果是奕青的话,大师姐,你现在已经没命了。”

女子恼怒的冷哼了一声,收下了剑。铮捂着伤口,痛得快要掉下泪来。女子寒着脸,不发一语出了茶铺,少女紧随其后,临走时还冷笑了一声,像是在嘲讽师姐。那少年经过高阳铮的身边迟疑了一下,低下身上,在她手中塞进一个小瓶,快速小声的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又更迅速的离去。

铮深吸了口气,想从其中找到足以支持自己的东西,她困难的捏紧手中的金创药小瓶,“奕青,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我没有任何能让你相信的信物……但是,他应该提到过,我是他的妻子。”

她嗫嚅了一下,继续道:“我是逃出来的。所以——所以我无法证明我的身份,但是,”她急切的抬起头,“你必须相信我,不然,他就永远逃不出来了。”

青衣人仍然不发一语,甚至没有看向她。她绝望而悲伤的捂着脸,哭泣了一声,然后又深吸了口气,撑着桌角,顽强高傲的站了起来。
“好吧,你不相信我。”她极力压抑语气中的颤音,双手在身前用力握在一起,关节发白。她高傲的仰着头:“我无法证明任何东西,我不再恳求你,我不会像你认为那样跪下来,哭泣着抱住你的脚,毫无尊严的苦苦哀求。他不会让我这样做,我知道。所以……”

她急速的呼吸着,转身走出了茶铺。青衣人这才抬起头,冷冽清澈的目光缓缓扫过她单薄清傲的身影,定在一直休息的农夫身上,再也没有移动。

琴声急速湍急,如万马奔腾之势,隐约之中,竟有雷霆铮鸣之声,杀伐之音,与素常的优雅舒缓琴曲截然不同。雷雨之声在窗外接连而起,将阴暗无光的房间划过一道道白光。只有在白光一闪时,能看到细长有力的手指上,已经有了斑驳的血迹。他却毫不知痛,仍然急速的十指轮拨。

“啪!”
琴弦应声而断。他回臂将自己的身体抱住,茫然无神的目光投向暗得一无边际的窗外。
这烈风雷雨的琴曲,他只和她一起弹过。但现在,她却不知去了何处。他推开琴案,走出房门倚在廊柱前,茫然的端详如帘的雨瀑。雨水倾泻而下,烈风之中飘摇不已,很快湿透了他的全身。他恍若未觉,怔怔的站着,望向远方,像要把那墙,那云,那雨都看透。

他的脚下有一只在风雨中折断了翅膀的蝴蝶。他慢慢拾起它,凝视它很久,再舒展双臂将它送回风雨之中。
“她一定很害怕,她最怕雷声了,”他柔声说,“蝶儿,你去陪陪她,好吗?告诉她,逃出去了,不要想着再回来。我会去见她的,让她不要急,我们……”

他温和轻柔的微笑着,反转手心,让蝴蝶跌落在地。他的声音低沉柔和,穿透了密织的雨帘。
“我们终有一天,会再见面的。”
一件披肩轻轻披上他肩,他颤了颤,回头。那人惶恐的向后退了一步:“对不起,但是这样站着,您会染上风寒的。请回房间,水已经为您准备好了,您可以随时沐浴。”

讽刺的话就要脱口而出,但他只是无声的叹息着,走向精致美丽的樊笼。


二、逝水秋痕
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身后有人。她惊喜的回过身,以为是奕青,但被松软的泥土铺盖的路面静得让人恐惧。她平静的接受了失望,继续在这万籁俱静的世界里安静的行走。

她茫然的望着无云的天空,夜色渐浓,银月洁净的光辉隐约从东边的山角透出,将月儿纯洁的美貌显露。偶而,会有晚归的鸟儿掠过,给暮霭的空气留下一声细弱的鸟鸣,和一抹淡淡的黯影。

像一场被遗忘的梦,春花秋月难了的梦。
她为这突如其来的回忆微笑了一下。曾经有人用这句话来形容过他,那么清淡静谧的,如远山的淡云,秋水的涟漪的他——那是他和她第一次见面,听到哥哥对将来成为她夫君的人的评价。

“所以,嫁给他,是哥哥能给你的最好选择。”记忆中,兄长温柔促狭的微笑着,“你一定会爱上他,他也一定不会辜负我的小妹妹。以后,你们一定会儿女成群,然后还有小孙孙,一群可爱的小孩,让你们吵得不能忍受,然后再有曾孙……”兄长接近于无止无境的述说美景,她甜蜜害羞的听着,飞红了脸。

但是,就是这样的兄长,亲手将他送上了祭坛。她的心一丝丝抽痛着,几乎不能呼吸。她恨兄长,恨懦弱的兄长不能自己背负重责,将夫君作为牺牲品。但看到消瘦的兄长夜不能寐,为悔恨及羞愧压得直不起腰时,她却哭了。

马鸣惊醒了她。她惊慌的回过头,脸色顿时煞白。
——在马上的,是刚才乡土气很浓的那个农夫,但她认识他的脸。那是始终存于她噩梦的脸,一张锦衣华服,冷酷讥讽的脸。
她开始飞奔。她不能让他抓到她,不能!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她不能再回去,被人利用作对夫君的威胁!就算是死了,也不能回去!
死……
静谧与安详突然涌上她的胸口。她站住了,打量这深山——前面,似乎就是一片悬崖。她开始微笑,举步向悬崖奔跑。
我们会见面的,一定会。
“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男人的声音清晰的在背后响起,她的身体被莫名的恐惧驱使着,仍然向前飞奔而去。但一张网铺天盖地而来,罩住了她整个人。男人优雅的下了马,向她微微一躬。她不停的打着寒颤,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咬下,下颔就已经被捏住。

“我说过叫你不要再白费力气,”男人皱着眉,不耐的说。
她盯着男人,如果眼睛能射出利刃,她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男人讥讽冷酷的笑了:“看来您对主上的恨意,还没有对我的强烈。这么美丽的眼睛,不该用这么仇恨恶毒的目光看人的,那会损害您的优雅与高贵。”他加紧手中的力道,一字一顿的说,“您说是吗,夫人?”

他满意的看到她眼中滢滢的泪水。“或者我应该说,铮公主?”
屈辱与不屑于在这人面前落泪的高傲让她忍住了泪水。“不。”男人皱紧眉头,“你只是个被宠坏的小女孩,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明白主上为什么下令必须让你活着回去,而且,”男人以一种让她作呕的目光上下打量她,“你也没什么吸引男人的地方。”

一丝困惑划过她的眼瞳,男人注意到了她的疑惑。他皱紧眉头。
“不是为了你?”他回想着接受命令时主人的表情,和近日来宫中的飞短流长,突然他的手震动了一下。他放松了手,“是为了……”
他从她眼中看到肯定的神色。他不可置信的向后退了一步,步履蹒跚。
“这不可能!”他低低的说。“主上从来没有……”
他的话戛然而止。明亮多情如秋水的刀,明亮多情如美丽女子双目的刀光,如亲吻温柔的闪过他的喉咙之后,他再也无法将话说完。刀光收敛,她看到了肤色苍白得几近透明的男人。她一口气松下来,想在嘴角牵出一个感谢的微笑,但她很快晕了过去。


阴影慢慢爬满了整个岩洞,岩洞阴冷潮湿,藤蔓丛生,但铮睡的地方温暖干燥。她睁开眼,看到跳动的火光掩映下男子阴暗的身影。他坐在火堆旁,右手无意识的拔动火堆,似乎在沉思。他的侧面在火光下很柔和,凛冽的杀气全然不见,只有坚毅与沧桑。

她第一次相信这个人与夫君是好友,夫君凝坐沉思的时候,有点俏和俊,这样的柔和安详,近似于忧郁的沉静。她艰难的撑着手,想要坐起来。
“你应该多休息。”男子静静的说。
“不,我不能。”
奕青的脸转向她,她慢慢坐起来,目光紧盯着奕青。“他说每年这个时候,你们都会约定在这儿相聚,就算他有事不能来,也会交由一人带信物而来。”
奕青严肃的看着她:“你应该早一点说。我一直不敢确信你的身份,因为那个男人先你一步而来,到最后他对付你,我才能够相信你。”
“对不起,我没有信物,我以为……”看到他的神色,她不再为自己辩解,“我是他的妻子。”
奕青的神色变得柔和:“他向我提过你,他很爱你。”
她不由自主低低啜泣了一声。
“他遇到了危险?”
她迟疑着:“他没有生命危险,事实上,他很安全。但是……”她深吸了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被监禁了?”
她剧烈的颤抖起来,手在背后无意识的越握越紧。那时,夫君绝望悲哀的神情历历在目,她的撕裂天幕的哭喊声也仍清晰可闻,愤怒与深刻的仇恨在她血管中脉动,跃跃欲出。她紧紧咬着下唇,血丝慢慢沁出,她却连痛觉都已失去。

“是的,他被监禁。”她说得如此之慢,以至听起来每个字都像用尽生命的诅咒。“作为禁脔,被监禁在齐国的宫殿中。”

“大人,请留步!”
他站住脚,茫然看着身后的禁卫军士兵气喘吁吁的赶过来,士兵站在他面前。他没有说话,但士兵似乎有点畏怯。不知为什么,眼前的人的目光似乎没有任何威慑感,但他却不由自主的感到恐惧——那目光,不该属于还在生存的人。

“对、对不起,”士兵结结巴巴的说,“但王说过,您不能离开长乐宫三十丈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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