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做梦。
“不--!”铮疯狂的尖叫,“不--!”
奕青不能再视若无睹,他转过身体,拼命的摇晃她:“公主!铮!醒醒!”
“不要!”她没认出眼前的男子,仍然处于疯狂状态。她拼命的挣扎着,在马上摇摇欲坠。奕青迫不得已,一掌打了下去。铮眨了眨眼,迷茫惊恐的看着他。
他吁了口气:“你做恶梦了。”
她保持沉默。在一家客栈下马,要了两间上房,奕青觉得自己的状况比铮好不了多少,迫切的需要休息。他吹熄了灯,盘腿运息了一会,缓缓睡了下去。
细碎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随之微弱的光亮闪起,奕青遽然睁眼,警觉的抓紧了剑柄,马上又放松。那是铮,她掌着灯,面色苍白如鬼,身形纤细瘦弱得像寒风中将折的雏菊。
“我睡不着。”她低声说。
奕青拉开门,让她进来。她在桌旁坐下,头深深的垂下,仍然不发一语。奕青耐心的等待着。
“我没想到会变成那样……”她低声开口,声音如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悠远空寂,“我从赵国带来了许多珠宝,用来打点上下,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去见他一面……当时我真的只想见他一面而已,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无可收拾的地步--我得到的消息是齐王外出打猎,要到第二天上午才从行宫回来,可是没想到他连夜回来,回宫的时候,已经三更了。”
“你不会明白我的感受,我费尽周折偷偷潜进长乐宫,看到他躺在床上,像个娃娃一样,双眼无神,面色惨白。我怕极了,我几乎以为他……以为他死了,但他看见了我,他不可置信的揉着眼,然后我冲过去,抱着他哭泣,他才相信我真的来了。”
“……我们又哭又笑,拥抱在一起,不愿意再放开。我看到他颈上的痕迹,所以我……我吻了他,”她羞涩却坚决的说,“我们忘记了一切,忘了自己还是人质,忘了面临的威胁。我从来没有像那时那样强烈的感觉到他的气息。他不停的叫着我的名字,那声音像从无底的深渊传出,那么的绝望凄凉,我几乎要崩溃了……”
“后来……”她深深将空气吸进肺中,胸膛强烈的起伏了许久,才能继续,“我们开始漫无目的的说话。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在谈什么,我只想听见他的声音,只想感觉到他的存在。我忘了时间,但他还注意着……鼓敲三更的时候,他握紧我的手,低声说:‘以后别再冒这么大的险了。’我知道他是要我快走,但是我迈不动脚步,”她开始低声哭泣,“我根本不想离开他,我只想……我只想和我的丈夫在一起,难道这也错了吗?”
奕青默不作声。他知道她不需要别人安慰,她不需要任何人打断她。
她捂着脸,低声啜泣:“是我的错,我是个笨蛋……要是我早一步走就好了。我太懦弱了,我纠葛在自己的情绪中,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可是齐王进来了,他看见了我们,看见了我们相互拥抱,我们注视彼此的目光……他发怒了。我从来没见一个人的脸孔能够扭曲成那样,他的五官都因暴怒与狂野的嫉妒而错位,他的眼睛闪着血红色的光芒,他走到我面前,将我抛开,我重重撞上了宫墙。”她绞紧双手,急速的呼吸着,“但这没什么,他竟然打了祁!我尖叫,但根本没用!一下,两下,三下!他接连不断的打他!祁的脸都已经肿了,可是他依然望着我,试着向我微笑,想让我平静。齐王真的发怒了。然后……然后……”
她瘦弱的身子颤得如同风中枯叶,她因惊恐和愤怒睁大眼睛,大声凄厉尖叫起来:“他居然当着我的面,当着我的面强暴了他!”
“我不停叫着,我知道这根本没有意义,可是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没办法停止,脑子里一片混沌,甚至没有办法闭上眼睛,没办法保持平静,我只知道我要杀了他,杀了这个男人!我要他不得好死,我要他进十八层地狱千刀万剐!我要他剁碎成千万片,挫骨扬灰!”
她完全陷入疯狂的状态,又回到了那天晚上恐怕可怕的回忆之中。在奕青来得及抱住她,不让她伤害自己之前,她陡然陷入沉静。死亡般冰冷麻木的沉静。她的声音也不再像声音,而像阴魂的森森阴嘶。
“……祁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他没有哭泣,没有叫喊,没有发出一声呻吟,甚至……没有看我。齐王一直不停的警告他,他也没有听到,他只是木然的看向殿顶,静静的承受着一切,他似乎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只剩下一具躯体。只有当这一切结束时,他看了我一眼,他在告诉我,所有都已经完结了……包括……他的灵魂……”
她沉默了。
奕青试图在自己发干的嗓子中发出声音,哪怕是一丝声音也好。但他发觉自己翕动的嘴唇根本没发出任何足以打破死寂的东西,只有呜呜的风声,代替着他们的哭泣。
奕青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试探着再次发出声音,他被自己发出的尖锐沙哑,不受控制的声音吓了一跳:“公主……铮,这已经过去了……”
他很快后悔自己说了这句话,铮的目光让他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在这样巨大的伤痛面前,他竟然只无关痛痒的说了一句“那已经过去了”!
铮站了起来,她的姿势也让他想起祁--那一种奇特而脆弱的,如同飘舞落叶的优雅。“过去的回忆完了,”她冷冰冰的说,“那么,我们该上路了。”
看着她火光掩映下决绝冷漠的背影,他过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应该追上去。
“铮,等一下,”他语无伦次的说,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感到毛骨悚然,“我不能感同身受,我只是想尽我自己的力来帮助你,刚才我竟然说了那种不可原谅的话……我是说,我跟你一样,也……”
“爱他?”她脸色寒得发白,“抱歉我不希望这样。”
“我的意思是……”他困难想找出一个词语来恰当的表现自己的意思,“铮,我们都一样,迫切的想要把祁从地狱中拯救出来。但我毕竟没有你相同的感觉,没有你噩梦般的经历,所以……”他嗫嚅着,在她冰寒的目光下声音越来越弱,终于归于无。
“我们现在去哪儿?”她冷冷的问。
这代表着接受道歉吗?奕青不大清楚,他只是完全的,生平第一次如此老实的说:“去秦国的都城咸阳,联络我的人,然后转去长都,实施我们的行动。”
她用听不出嘲讽还是恳切的语气问:“你认为我们能成功吗?”
“也许……”他不确定的回答,“也许……”
五、又觅残春
咸阳异于平时的喧哗,因为正在举行一场空前的武林盛会,由秦国大将军质东举办的一场武林盛会。武林与朝中一向各自为政,井水河水互不相犯,但并非没有身为朝野中人又与武林有密切联系的。质东便是一例。但由朝野中人邀请各方武林人士,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不单是武林方面小心戒备,整个咸阳城都如临大敌。
“这武林大会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她静静的问。
“至少可以找到盟友。我相信武林人士中,必定有与齐王不共戴天的,可以利用他们牵引齐王的注意力。”
“怕是没那么容易罢?”
回答的人不以为然:“他们想找齐王报仇,也可以借助我们的力量,大家互相利用而已。”
铮迅速抬了抬眼睑:“奕青,我知道我应该相信你。事实上,除了相信你,我并没有别的办法。我只是希望……能尽快把祁从折磨中救出来。”她痛苦的扭绞着双手,“奕青,我快要发疯了。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疯了。”
奕青看了她一眼。一个女子能经历这么多痛苦,仍然能保持冷静,尽力却做看起来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已经证明了她的坚强与勇敢。铮深吸了口气,竭力平静下来。
奕青点了点头,迈步走向一个药铺,铮以为他要买药材,并不是。他走向柜台,十指飞快的比划着,她看不懂那是什么手势,奕青的手指动得极快,让她眼花缭乱。但药铺老板的神色变了变,然后向身后指了指。奕青示意铮跟着他,掀帘进了后屋。
他们在后屋只坐了一会,药铺老板走了进来。他一进来便向奕青恭敬的行礼,他们行礼的方式也很特别--双手合抱并深深躬身,唤道:“三堂主。”
“我需要情报,”奕青开门见山,铮首次听到他的口气带有强烈的命令性,“第一,这次武林会中哪些人来自与齐敌对的国家,哪些人与齐国有深仇大恨,记住,宁缺勿滥。第二,我需要齐宫内部的地形图,尤其是长乐宫。第三,齐王去长都觐见天子,什么时候动身,他会住在什么地方,包括地形图。”
药铺老板什么都没问,只是复述了一遍。奕青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身向铮道:“你有什么要问的?”
“赵国的情形。”铮轻声道,“赵国现在怎么样了?只要大体情形就行。”
药铺老板道:“赵仍然在齐的辖制之下,笈笈可危。赵国公主在齐国作人质,赵王似乎无法可施,自暴自弃,终日在酒丛中流连。但最近传出未经证实的消息,赵国公主从齐宫中逃了出来。还有……”他用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神色说,“赵国公主的丈夫住在长乐宫内,那儿一向是齐王留寝的地方。”
很准确秘密的情报,他们刺探情报的力量不容小觑。铮苦涩的想,这就是一个毫无势力,任人宰割的小国最具体的写照。她微微握紧了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没有了。奕青,我们走吧。”
一直到走出药铺十丈远,铮才开口:“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一个有名的杀人不见血的刀客,独来独往,没想到你竟然有堂主的称号。那是什么?”
“我当然是,”奕青的语气有点悠远怀念,“我这个堂主的名号,是被人家挂上去的,我一向独来独往。我所在的组织叫六英堂,当初纯粹是开个玩笑,胡乱用乐曲来命名(六英为古乐曲名),没想到后来真的有六名堂主。我排第三。”
“当时在茶铺,那几个人是怎么回事?”她已经想了很久,就奕青的行动而言,并不像人人得而诛之的奸邪人士,但那三位少年,为什么一听到奕青的名字便要杀他?
奕青的神色变得很尴尬:“这个嘛,是因为我和他们的师父间有点小小的误会……他们是飞燕门的人。飞燕门一直以轻功闻名,你没看到,他们的轻功可是天下闻名的……”
铮看出了他在顾左右而言他,并不揭破,只扬眉浅浅笑了笑。多少天以来,她第一次露出笑靥。奕青看着她呆了一会,才道:“真希望以前见过你,那时候你一定常常笑。”
她陡地沉下脸。奕青这才想起她毕竟是公主,只好闭上嘴,自悔失言。铮突然觉得过意不去,正想说什么,奕青在一座酒楼面前停了下来,仰头看高挂的“浮白居”匾额。他低声说道:“我就是在这儿认识他的。”
铮的身子轻轻一震。奕青道:“要上去喝杯酒吗?”
她摇摇头,用尽全力才能把目光才酒楼拉回来,“这没什么意义。我想我们还是尽快行动……”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眩晕及恶心,她努力的睁大眼,想抗拒突如其来的黑暗,但身体似乎已经完全不受她控制,酸软无力。她想要保持清醒,心想着只要一会就好了,这并没有什么。但模糊的意识在来得及思考发生了什么之前,她完全失去了意识。
“她需要休息……”
声音很轻,很遥远模糊,像是从天边传来。铮困难的转动头颈,想要看清自己身处的位置。她躺在床上,身上盖着精细柔软的被褥,床的右边摆放着圆雕木桌和梨木交背椅。
声音是从屋门外传来的:“她的精神消耗大太,看得出已经心神不宁了很久……她绷得太紧,很久都没真正放松过,刚刚又受了冲击,才会一时不支晕倒……不应该再做任何事……不,不行,她不能再赶路……必须要休息,还要身心完全放松,不然会……不能用镇心安神的药,这样会伤害……”
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小心翼翼的推门声,奕青蹑手蹑脚走了进来。看到她睁着眼,他吃了一惊。
铮吃力的说话:“我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奕青的神色极不自然,“你刚刚突然晕倒了,所以就把你送到这儿来。他是最好的大夫,你没问题的。药马上就煎好,你好好休息。”
“你有事瞒着我。”铮微弱的说,招手示意他过来,“你的神色很古怪,大夫说了什么?”
“不,什么都没有!”奕青的神情像突然踩到尾巴的蛇,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又慌慌张张的冲出房门。铮想叫住他,却发现自己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无奈的叹息一声,重新闭上眼,试图安然入眠。
又听到轻柔的脚步声时,已经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一位少年轻轻走到她床边,试着轻唤一声,看到她醒了,便微笑道:“你该吃药了。”
“奕青呢?”她强撑着坐起来,艰难的说,“奕青在哪儿?我想见他。”
少年温言道:“他正在和家父说话,他说你醒了就来见你。我叫壬静,你现在在我家里。别担心。”他轻轻吹着药,将汤勺送到她唇边,“现在先把药吃了,好吗?”
“我生了什么病?”
少年怔了怔,又如对孩童般温柔微笑道:“没什么病,你只是太累了,只要好好休息,再吃完药,明天早上一醒你就会觉得神清气爽。”
铮聚精会神的观察壬静不自然的神色--他们有事瞒着她,一定。她挥开汤勺,坚持道:“出了什么事?我要知道。”
壬静的表情变得严厉:“你不能再任性,现在你必须把药吃完。”
“我不吃!”
汤勺与地面相击,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壬静蹲下默默拾着碎片,铮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那么你把药吃了,当做对我的道歉吧。”壬静含笑道。铮无可奈何,只得乖乖一口口喝完苦不堪言的药。壬静看着她一口口喝完,收完碗便欲离开,铮叫住了他。她恳切的望着他:“告诉我,这是我的事,我应该知道。”
壬静呆了一会,欲言又止,良久方轻叹:“不是我不想说,现在知道了对你并不好。稍安勿躁,到了明天,就算你不想知道,我也会告诉你的。”
他的温柔笑容让铮几乎错以为又见到了祁。“别担心,你没有大碍,安心睡,好吗?”
奇妙的安心感缓缓环绕了铮,她放松了紧握的手掌,长久以来喘不过气的压迫感竟然慢慢消逝,她在少年温柔的目光中倦倦合眼,呼吸着淡淡的冷香,在排山倒海而来的疲倦中轻轻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