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是第一次来这里!”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竟然不忍见他转瞬即逝的失望。
他悠悠叹了口气,又将瘦得倔强的背脊对着我,我们就这么沉默地走了很久。
“你要去哪里?”我忍不住问。
“回去,去我们的俞城。”为什么他的话里带着淡淡的哀伤?长袖拂过七苦花的花面,是否也会带走花朵鲜艳的色和馥郁的香?他的背影在我的眼前叠印在那绚烂的花海,那么美的花,为什么要叫那么个凄苦的名字?
走出花海,尽头是一片蔚蓝的湖水,也是望不到头的纯粹。在那里列着一队白衣骑士,望见他来,山呼着“天神庇佑,城主福康”。面对这队伍的肃穆威武,他却云淡风清从容而过,跨上披挂金鞍的白色骏马。他端坐马上,昂着头,那神气却不若是十六七的少年,说不出的威仪,他竟然是会是俞城最高的统治者。
我才要跟上,却被一骑抢在前头,傲然端坐的骑士冷冷的目光刺得我如芒刺在背,眼前一闪,冷冷的剑尖抵在我的喉间。我哪里见过这个场面,不敢动,不能动,只怕稍稍一个动作,就会当作反抗顷刻毙命。即便这只是一场梦境,我也不乐意血溅梦境。
“别伤他!”少年统治者只轻轻地一句,就把我从险境中解救出来。当剑尖离开我的肌肤的时刻,我感觉我的腿肚子在没出息地打抖。少年笼转马头,靠近我的身边,将一只白皙的手臂伸在我的面前。我诧异地抬眼看,恰碰上他的眼光,他倏忽将目光收回,只干脆利落的两个字:“上马!”
我下意识的接住他柔软的手掌,翻身上马。说翻身上马其实是说好听了的,我拽着他的手,拉得太使劲,幸亏他拽着一手拽着缰绳,淡薄的身子被拖得正摇摇欲坠,我狼狈上马,重心不稳,身子前倾,慌忙抓住他的手臂,竟然将他囫囵儿整个拥入怀中。脸面上霎那间烧起来,忙不迭把手缩回去,可这马上,哪还有抓握的地方?才一松手,身前的少年双腿轻夹马肚,轻喝一声,白马纵身向前,我僵直的身体不由得往后倒去,惊出一身冷汗,待回过神,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搂住了少年的腰身。少年的腰略略一紧,大约是垂头望了眼我的手臂,却没有说话。我攥紧了他的衣裳,尽量避开他的身子,心中暗念着:“非常之时,非常之举。”
远远便看见一座金碧辉煌的城池,巍峨坐落在蓝湖侧畔,仿佛是神话里头的城堡。我胸腔里的心脏开始激烈撞击起来,嗵嗵嗵的立刻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似的,一腔热血冲溢向脑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紧了那座城堡,生怕下一秒便如梦幻泡影瞬间消失,不知不觉手里汗渍渍的攥得更紧。走进了这座俞城,那种逼人心魄的凝重威严扑面而来,高及百丈的城门,金砂铺就的街道,白衣骑士气宇轩昂,城民们都是白衣素服神色安详,优雅而虔诚向自己的统治者致敬。我想,即便是天国之城,也不过如此吧。
城市的中心是一座庞大的建筑,仰头也不能望及穹顶的高度,三段式台阶构造,让我想起了玛雅人的金字塔,最顶层是,应该是他们行使祭礼最崇高圣洁的地方。
骑队进入城市后便明显放慢了速度,方便我贪婪地把这不知是真是假的一切景象全部纳入眼底。祭台、街市、民居,宫城……所有的一切构造为什么如此熟悉?我心底意外浮上一个模糊的念头——这难道就是我们探测的那个沉没在湖底的千年的古城么?这么辉煌到足以令人止息的城市,如何会变成一片清冷死寂的残破废墟埋藏在湖底下孤独沉默了千年?我所有的存储的知识系统没有这一章节,这是个被历史遗漏的城市,被历史遗漏的时空。谁能告诉我答案,是身前这个沉静的少年么?
而我呢?我是谁,我又怎么会来到这里?是我的神志真的混乱了,被这神秘的城池,神秘的雕像混乱了思维,陷入虚拟的幻觉无法自拔么。现在的我还是那个我么,还是只是分离而出的灵魂?真身或者还留在某个精神病院,被那些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摆布?而如果这一切神奇的事件都是真实的,如果我还可以回去……
03.第一重夜
骑队突然在宫城前停住,所有随从都已然下马,替换上一群早已等候多时的白衣宫人,垂手候立。一个带头的中年人迎上来,口中唤着“少主人,回来了!”便把他的马拉住。一个奴人弯腰上前请少年下马,却被牵马的中年人厉色寒刃止住,赶紧惶恐退下。
“下马!”身前的少年好半天,才轻轻吐出两个字。我挣扎从自己恍惚的情绪里逃脱出来,才发现自己紧张地绷紧了浑身的肌肉,两手之间少年的痩腰恨不得被折断了去。他咬着牙,面颊上细细密密都是汗珠,见我呆着不动,又加重了语气,恨恨重复:“下马!”
我浑身一个哆嗦,狼狈地滑落马下。隐约听见马队里细微的奚笑,一下子脸红到耳廓子,心里暗暗生气:“骑马算什么能耐?我大不了练习几次,也不见得就差了。下次我拿台电脑来给你们见识下什么叫做技术。”马上的少年,年轻的城主,努力保持优雅地从马上下来。可我看出他的腰被我捏的不轻,那一转腰,他不易察觉的咝了口凉气。
宫城并不如所想象的那般富贵堂皇,反倒比城外的辉煌更显得素净。只是这满宫都可见得七苦花,为这冷落的宫廷妆点绚丽的光彩。城主的寝宫也不过是比寻常的大些,空荡荡地摆着桌椅床榻,实用的物件,少不了的令人眩目的七苦花。我望着他镇定自若的面庞,枉自猜想,这跟着少年城主的脾性有关吧,不管是平静淡泊,还是隐忍压抑,在他脸上都找不到少年人的无忧无虑的快乐轻狂。
我静静跟着他,无视周围所有诧异的目光,因为他是我在这里的唯一朋友,是的,不管他怎么想,我们老早不就是认得了么。他回眸一个微笑,竟然能把我带到千年以外的俞城古都。就算他是这里的老大,我这笔账也要找他清算,如果能回去,一定要好好带上些古董物件留作纪念。
可是,要怎么才能回去我的年代,我的故乡?难道,这个梦永远不醒,我也就只能永远留在这里,然后也和这座城市一起沉没湖底。
他并不知道我在胡思乱想什么,苦恼什么,因为他的神情告诉我,他自己也满腹着心事,薄唇紧抿,黑色的眸子深邃得看不见底,满脸的肃然。
不知道为什么,他把我安置在他自己的寝室,屏退所有服侍的宫人后,用那双细长的漂亮的双眸,深深凝望了我很久。我摸了摸自己的脸,窘迫得手足无措。
“没见过现代帅哥么?”我嘟囔着抱怨。
他大约没想到我会冒出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嘴角上扬,却是浅浅一笑:“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天神派来的使者,还是外来的细作?”
细作?我知道,这个名声是不好担待的,没见无间道么,绝对没有好下场。我一介斯文人,手无缚鸡之力的,还是别逞这个英雄。若非要二选一,作个天神的使者倒也应该是不错的差事。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我抓着头皮,不知道从何说起,“我想我应该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他沉默着转过头去,听到他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看来我的答案也不令他满意。
“那你希望,我是什么?”我无赖地追问。
他却不作答,许久才缓缓转过脸来对这我,冷冷地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我希望又有什么用?”我觉得我刚才的表现肯定有哪里触怒了他,为什么这话听着有迁怒于我的感觉。他和花海的那个初初相识的少年有种不相同,花海少年是淡泊而安静的,而此时的少主却是满怀着心事的沉静,离着这城越近,那压抑仿佛也跟着越重,我惶恐他是否会喜怒无常,甚至是否会因为我刚才马上的疏忽,而下令将我腰斩。
我真想突然对他吼:“我是未来人,我是外星人!我是你的子子孙孙多少辈的后人……”然后幸灾乐祸看着他惊愕到疯掉的样子。可我没有让他发疯的机会,他可能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突兀,绷着脸,扭头拂袖出门,甩下句话来:“好好待在屋子里,换下你那身乱七八糟的行头,我让宫人来伺候你沐浴。”
哦,伺候沐浴?!我低头看着自己从千年之后带来的衣裳,挺好看的黑色西服,很精神不是么,怎么就乱七八糟呢。不过“伺候沐浴”这四个字还是很令我遐想联翩,面红耳赤。香艳啊,绝对香艳!如果告诉小抽,他肯定羡慕得直流口水。
在宫人来之前,我以最快的速度又仔细检查了随身的所有东西。一块手表,已经停了——能不停么,全乱了,连手表都疯了;一部手机,没有电了。估计有电也打不通电话了——这里哪有信息发射站呢;还有一瓶安眠药丸,出门前意外装进口袋——伟大的安眠药该长了那么大的见识;最后一样,是我的家门钥匙——如今生没法回去,没有锁的钥匙还有什么用呢?早知道要来这个地方,我为什么就不带些先进点的东西,比如相机dv也好为我此次时空之旅留下点铁证才是。我找了根绳子,把钥匙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咬牙切齿地想:“头可断,血可流,家里钥匙不能丢。我就不信我回不去了。”其它所有东西,我小心翼翼随身藏起,回去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些见过世面的行头一起带上。
一个小时以后,我安然无恙地洗完了我在俞城的第一个澡,没有机会流鼻血。考虑到宫女们的身心健康,我还是很不好意思地在关键时刻请宫女们回避。当我换上了宫人们给我准备的衣衫,对这铜镜很臭美地转了无数个圈,问了宫人无数句“帅不帅”的时候,我自己赞叹,可惜头发太短,否则也是个能翩翩佳公子呢。来伺候的宫人都是素面的美人儿,大多是十多岁年纪的小丫头,被我逗得想笑又不敢笑,不敢多说话,伺候更衣完毕后,就赶紧先后退了出去。过不多时,又有四五个宫人捧上几样素色小菜上来,我的肚皮第一时间条件反射地咕咕直响,被那几个小丫头听了去,直抿嘴笑。我想反正这公子也扮不成了,也别装斯文了,坐下就一顿地海吃。
“你们吃素的么?一点荤腥的都没有?”我真是不太厚道,吃了人家的还挑三拣四。
一个胆大点女孩儿叫做小丁的,笑盈盈说着:“包先生真的是天上下来的呢,可不晓得这是我们俞城最好的食物。包先生觉得哪样最可口?”
“包先生?”我惊讶地合不拢嘴,噗哧一笑,“原来小抽常说我的绰号——“包子”,被他当作姓了。那如此说来,我岂不是要叫他十先生?”
我略想了下,指了其中一样花式的糕点,入口松软即化,咀嚼香脆甜酥,过后又是回味无穷。
小丁赫赫笑了:“果然是的。这个七苦蜜糖糕用七苦花做的馅儿,别处可是吃不上的。”
“七苦花,那么漂亮,又好吃,可为什么叫这么个凄凉的名字?”
“这个我倒也不晓得。”小丁使劲想了想,“据说原本俞城这花儿也没这么多的,只少主人从小特别喜欢,先主便命了名字,在这宫城内外种植起来。”
“你们少主人,名字好奇怪呢?!”我大约吃的半饱,看小丁配合,兴致就全转到八卦那个少年城主来,趁着他不在,好好刨点消息,所谓知己知彼么。
果然,小丁一提起她的少主人,顿时欢喜之情溢于言表:“我们少主人可是少有的好脾气,是最得先主喜爱的。俞城上上下下都先前俞城人都叫他十三少爷来着,只不过现在做了城主,也少不得改过来。”
好脾气?我想起他临走时的模样,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
小丁嘻嘻一笑:“那可不是说假,少主人很体恤我们底下人的。只是对,包先生有些个不同。”
听到这里,我更觉得有些委屈不服气:“我有什么得罪他的?”
“只怕是因为包先生长得跟少主人画的人物儿……”小丁小声接话,说到一半却一个结巴打住。
“什么画的人物儿?”我刚一追问,小丁吓得一吐舌头不敢答话,说着收拾起残剩的食物,嗯嗯哑哑逃也似的溜出去了。
吃完饭,困在屋子里实在无聊。我不安分地想出去溜达,刚探出脑袋,就被门口两尊“门神”挡了回来。我一脸谄媚,嘿嘿地笑着,突然趁其不备窜身出去,却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架提了起来。守卫面无表情地把我放进门内,瓮声瓮气地说“城主请包先生,好好在屋子里等他回来。”
见没有逃跑的可能,我一脸丧气地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他的屋子真是纤尘不染,或者说是简单到单调,实在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思来想去,干脆鞋也不脱,往那张大床上一躺,望天。床幔上绘的竟然也是那样的七瓣花,我怔怔地想着它的名字“七苦花”——那么美的花,可有什么样的苦呢?渐渐地仿佛那花瓣旋转着,一朵朵缓缓飘落下来,倦意不容抗拒地席来。我翻了个身,任由梦神把混沌了一整天的勉强支持的神智带走。
夜色悄然来临,我从梦中突然惊醒,一身冷汗,习惯性探手去拉床边台灯,却摸了个空,身体也失去了重心,翻落到地上,身体触及冰冷地面的一刻,我意识到,此刻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年代,即便睡着睡醒,也不能做什么改变,没有110,没有天兵天将,我还能拿什么回去?再见了小抽……也许你会在挖掘古城的时候找到我的一把枯骨,不晓得你还认不认得出来……一滴冰冷的泪不经意从眼中溢出,绝望的孤独,比这夜色还浓地侵入骨髓。
04.谁在梦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有一团摇曳的红光随着轻轻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
“怎么不掌灯?包先生呢?”那是“十先生”轻细的声音,此时听起来是格外的亲切。
“包先生早早睡下了,我们就没有进去打搅。”守卫恭敬地回话。
“哦……你们也退下吧。”十三的声音仿佛满是疲惫。
我来不及细想,马上爬上床铺,在他带着红烛的柔光推门进的时候,恰好来得及保持住优雅的睡姿。
我听到他故意放得很轻的脚步声在床边停下,感觉一个阴影投在我的身上,我闭着眼睛,竖起耳朵,屏息凝神,五脏六腑纠结在一处,无比紧张。
脸颊上微微一凉,那是他的手指么?好凉。按照正常反应,我是不是该惊醒?不,以不动应万变,还是必须继续装睡。他柔软的手指在我面颊上来回拭了几下,我想起那上面还有我刚才忘了擦的两滴眼泪。泪痕?天晓得,我眼睛里怎么会流出这种东西,还偏偏不晓得擦干净,以至于毁了一世英名。
“你哭了么?”他声音细不可闻。
没有没有!我心里一连串的否认,我怎么可能流眼泪。眼屎知道么,等它一晚上风干了,就是明天的眼屎!但是我依旧挺尸一般不动声色,因为我知道他的问话并不需要回答,他已经举着烛台走开去。
“这是谁的错?”我听见他自言自语地呢喃着,走去外屋,他问的话是因为知道我装睡而故意说给我听得么?一片沉静之后,他所在的位置,传来诵读诗歌一般的祈祷,极尽轻柔和细的声调:“庇佑俞城的天神啊,您的使者已经来到了这里。我们不敢违背您的旨意,但我以我的虔诚之心,请您能收回惩戒的预言,依旧以宽厚的慈悲之心赐福给俞城的每个城民……”
那一夜,他没有停歇地祈祷,声音低沉却清晰明辨,声调像吟唱一样让我心旌摇曳。我昏昏半梦,又昏昏半醒,他依旧是那样的声调。本就是个无眠夜,他诵读了一夜,我便听了一夜,感觉每一次呼吸都充满着他罄尽心力的虔诚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