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你干嘛?”他脸睡得粉粉的红,眼睛还是舍不得睁开,气鼓鼓地随手抄起个枕头朝着我的方向扔过来。我身手敏捷地跳闪开,用了大力地掰住他肩膀把他摇醒。
“没时间了,快醒醒。不准你睡!”我大吼着,捏着他的瘦削的下巴颏,上下左右给他做颈部运动。
他终于哀叹了一声,眯着眼睛看我,好久才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容来。
“你还要不要拯救俞城了?”我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一字一字吐出一句话。
他果然一凛,眸子倏地灼灼发亮:“包子,你的意思是……?”
“我们马上去俞城花海!”
宫人侍从早备下了两匹健硕的白马在宫城外候着,我认得其中一匹白龙,是上次十三骑的。想起进城那时场景,我特意那眼睛瞥他,却见他也正看我,目光一遇,他竟然颊升红霞,一副害羞的小儿女模样。
我心底里嘿嘿笑,只说不会骑马,硬要跟他挤在一骑之上。为了让阴谋得逞,我还不得不以鄙人某一代祖宗发誓。十三被迫无奈地让步,只警告不准再像上次那样差点把他的腰给捏断了。其实他也完全是多虑,我早有预谋地肆意将自己的臂膀环绕在他的腰际,那纤细的身子便被轻巧地拥入怀中,心里头真是踏实。
策马而起,他随风扬的发丝挠着我的脸发痒,我忍不住在他肩膀上蹭了几下,他徒劳地挣扎未果,只得深深叹气:“包子,你这么跟大熊似的赖在我背上,叫我可怎么骑马?”
我想莫非我这个姿态,太没有英雄气概了,刚略松了松怀抱,没料到他突然纵缰疾驰,差点把我甩下马去。我惊得一身冷汗涔涔直冒,却听到他得意大笑起来。敢作弄我?我气急,两臂一紧坚决地将他的腰身牢牢抱住,下定决心:任凭你再怎么花言巧语也决不松手。你要想把我摔下马,我也一定拖你垫背。
信马由缰,我们骑马在周围又细细转了一遭,望不见边际的苦海湖依旧宁静安详,花海遍野的七苦花依旧和阳光争抢着眩目光彩。我和十三站在了花海的边际,蜿蜒的山脉隔断了我们前行的方向。回头望去,远远的俞城在苦海湖烟波浩渺中缥缈如仙境。
十三仿佛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嘴角上挂着赞叹的骄傲,笑得像个孩子。他把自己整个人舒展着仰头躺在花丛之中,双手托在脑袋后面,只凝望着自己的城邦,细密的小汗珠微微渗出来,阳光照耀下,竟然衬得他的面庞闪亮晶莹。我怔怔得有些发带,差点忘了我此行的主要目的。
“包子,你真有什么办法拯救俞城吗?”他的语气好像并不奢望我创造什么奇迹,倒更像是一次外出的郊游,看我爬上爬下查看地形,也不帮个手什么的。可现在我顾不上计较,站在高处俯瞰,凭着依稀的记忆辨析千年之后的地貌。眼前这座山脉,对,就是它,如卧龙一般走向的山脊,不就正是后来湖岸线的轮廓么?
我为我大胆的猜想得到现实的证实而欢欣鼓舞,激动万分——那不是天神降下的灾难,不是一个人为的祭典就能化解。这是地壳运动,引起的地质灾害,天塌地陷,苦海湖的水倒灌进俞城,淹没所有的建筑物。什么天神的祭典,不但白白葬送十三的性命,而且还要让无辜的城民在愚昧的信仰中牺牲。
我又看看手表,现在的时间是上午十点钟,如果没有错的话,地震的爆发已经进入倒计时,还有十三四个小时。只要及时疏导,快速撤离到山脉以西,即便是俞城毁灭,但数万城民却能得以幸存。
“十三,你知道这座山的后面是什么吗?”
“这业嶂山么?它是俞城天赐的城墙,是俞城的边界,我们从没有,也从没想过逾越过一步。”
“十三你知道么,其实世界很大很大,大得超乎你现在的想象。俞城不是天地的核心,不是世界的全部,在它之外,还有很广阔的未知世界。”
他怔怔地望着我,不知道我究竟在说些什么东西。
我吞了口口水,努力平复下自己激动的心情:“天神惩罚,不会因为俞城的祭典而停止。过了今晚,苦海湖的水会涌进俞城,吞噬所有一切。你是一城的城主,必须在此之前,带着所有城民离开俞城,翻越这座业嶂山。只要越过这个山脉……所有人都可以活下来。明白吗?”
“不管你是否牺牲,天神的惩罚已经来了。这场灾难,不是你父亲或者你造成的,也不会因为你的牺牲而中止。我知道千年之后会发生什么,你要相信我,带领无辜的城民赶紧离开。”
他的脑子里肯定是一片混乱,只望着我发疯似的大喊大叫,好半天,他才蠕动着干涸发白的嘴唇,缓缓说:“包子,我信你。虽然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只是相信你。”此时的他,竟已经不留痕迹地褪去了少年稚嫩清澈的影子,深沉的眼底里仿佛蕴藏起重重的心事:“可这一切,如何能让俞城的城民相信。他们坚信只要顺从天神旨意,他们的少城主愿意牺牲自己沉入湖底,他们的城邦,他们的家园就可以继续得到庇佑。你让他们抛弃自己的家业,背井离乡,他们必然想这是我的借口。不但劝不了他们离开,更可能会弄得人心慌乱,局面失控。”
我的声音高八度的尖利:“那你预备怎么样?难道坐以待毙,等着倾城毁灭吗?”
他咬着嘴唇,沉默地望着远处的宫城,努力遏制着自己颤抖的声调:“祭典还是会如期日常举行。不过,你放心。我会提前召命各位大人,提前护送全体城民到业嶂山观看祭典。如果真如你所说,至少,这些无辜的人们,不用白白牺牲。”
“那你呢?”我无力地叹息,而他只拿沉默回应。
《法华经》中的火宅喻说,众生贪着三界,耽于享乐的生活,不知处境危险。佛陀见众生遭受烦恼之火所逼迫而不知苦,于是以种种智慧、方便为三界众生说声闻乘、缘觉乘、菩萨乘,如彼长者以羊车、鹿车、牛车三车诱引诸子。待众生出三界苦,再以佛乘开示众生。十三,你非要把这么多的重担沉沉压在自己的肩头吗?你的牺牲若没有价值,为什么就不能为自己而好好活下去?
我哑口无言,默默拉起他的手,将那纤细的手指合在自己手心。
“包子,再过十三个小时,你就要回去了……”他怅然若失。“你想回去么?”
“我想!”我不加思索,可到嘴边的后半句还是硬生生吞了下去。
他仿佛早料到我的回答,仰头望了望明艳艳的日头,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手掌从我的掌握里抽离:“走吧。你说的这事儿,我还得赶紧跟天师和众位大人商量安排妥当。”
回城的路途,马儿也倦了似的,全不如来时的劲头。风清水静,花开无声,此情此景,怕我此生再无机会得到。马蹄如雪花如虹,明朝是否也相同,此生若得几分醉,不在酒中在梦中。我呼吸着他淡淡七苦花的气息,真希望时间停在当下,永远永远。
我听见他最后回望那片风景时的自语:“你知道为什么这么绚丽飘香的花儿要叫作‘七苦花’吗?父亲说,人生如花,花开灿烂,经历阳光雨露,有抽枝长芽,花开花败。人们常常只爱它的绚烂,却不懂得它的悲苦。它的七个花瓣就是人生的七种苦恼,饥饿苦、寒冷苦、病痛苦、离别苦、幻灭苦、得不到苦和放不下苦。人生苦痛其实也可以灿烂夺目,也可以甘醇可口,就像那么宁静安详的湖水要叫作‘苦海’一样,人生只有品味了苦,才能懂得和珍惜生命里的甘甜。”
我没有那么幸运参加他们城邦高层的议事。我一派潦倒地靠坐在寝宫门口,像个怨妇一样等候,小丁准备的一堆食物,我一口都吃不下。
日头快落下去的时候,外头开始起风,尘土迷离,长廊另一头,终于出现他那个纤瘦的身影,身后跟着天师和几个衣着素净的宫人。素白如雪的衣衫,不染纤尘,乌亮的发只轻轻用发带挽在身后。他远远一看见我,眉眼里顿时忍不住满满溢出笑来,转身对身后天师说了几句,天师和其他人都恭恭敬敬止住了脚步,只余下一个奉着一只白玉壶的宫人跟随身后。
我一等那执壶宫人放下玉壶,退身而出,便忙将房门掩上。刚刚的沐浴熏香还在他身上残留着隐约的香气,他本就白皙的肌肤,更是白得几近透明,有一种朦胧的暧昧。
“所有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大人们已经着手开始分派,遣护俞城的臣民离开。等会儿,祭典就要开始。祭坛上,只会有天师和你我,我希望你能帮我完成最后的心愿。”他语气淡得像在祈祷,他是在安慰我么?
我只是看着那只白玉壶,如临大敌。这难道就是天师所说的七苦花酿造的毒酒,喝下去,便成为没有生命的石像?心里一股冲动,想抓起那只壶狠狠砸碎在地板上。可十三却早猜到了我的心思,不着痕迹地用身子挡在我和那壶的中间。
我冷笑自己仓皇失措的举动,悻悻然收回手,转身拿起早就准备好的茶碗,满满倒了一大碗,递到他的面前:“我知道你的心意已决,我里以水代酒,敬你一碗。”
他缓缓接过来那只碗,只默默看着我,什么话也没说,一仰脖便咕咚咚喝个干净。我的心脏好一阵狂跳不止,感觉身体很没用地不自觉发抖。
“我恳求天师,让我回自己寝宫里来。还能与你再见上一面。”十三仰起他的脸,用那双细长迷人的眼睛看我,那里头温柔的光轻轻投影在我眼瞳里,“我只最后拜托你两件事情。”
“十三……”我的声音虚弱的像是在恳求。
“第一件,”他低头从自己腰上解下一只香囊,递到我眼前,“这是一包‘七苦花’的花籽,我请你一定收好。若你能回到千年之后,你要好好将这些花儿能种活。”
那个绣着七瓣花的香袋还带着他的体温,如果能带它回到千年之后,是否看见七苦花开,就如同看到你在我身边?
“第二件,”他绽开没心没肺的笑容,向我展开手臂,用他那被宠坏了的语气:“我就是不喜欢她们为我系的这个腰带,你重新为我打一个……就跟上次的那个一样的结。”
我俯身蹲下,小心解开他腰际那个系得工整的带子,柔软的衣袂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摇晃,拂在我的手背,像一声温柔的叹息,带着令人神伤的温度吹过裂隙的伤口,隐约的疼痛。眼眶里沉重的水滴趁机啪啪落地……手指从没如今天那么笨拙,喉咙里是干涩入沙漠,我听见我低哑的声音在屋里回旋,那是我为你唱的歌:“我想为你唱首歌,一首为爱为你唱的歌,不管未来或此刻……”
初时他竟还轻声附和,歌声里带着淡泊的笑意。
忽然他转身用力抓住我的臂膀,我刚一抬头,却见他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茫然无神的眼睛最后终于支撑不住,闭合下来。“包子……”一语未尽,他身子软软得瘫倒下来。一切如我所预计,顺势将他接住,小心地轻轻将他抱到床榻之上,整好衣冠。
我转身拿起那只白玉壶,将那无色透明的液体,缓缓倒入旁桌角,浓郁的七苦花香溢满整个屋子。心底里的紧张和激动的涌浪让我的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我喃喃地说:“十三,你一定要原谅我。”
回望他恬淡的笑容与白天躺在花海丛里的样子交相叠印,他的气息依旧那么清晰:刚才你问我是否想要回去的时候,我有半句话没有说出口:“如果可以回去,我想带你一起走。”可如果我的回去必须要以这样的一个使命作为代价,我情愿留下来。只要和你在一起,即便等待世界末日,等待在湖底沉睡千年。
08.末世祭典
“少年微笑中沉睡,他是天神的宠儿,将要回到天神的座前,为俞城祈求永恒的福祉。”
那具石棺就呈现在我的面前,镌刻精美,围绕着俞城吉祥的“七苦花”,我亲手将他轻得像羽毛的身体抱起,让天神的宠儿安睡在永不朽坏的锦盒。他的手保持着交叉胸前的祈祷姿势,那么安详平静,我忍不住用手指轻触他还带着余温的柔软面庞。扶在边沿的手突然触摸到了奇怪的凹凸刻痕,我低头看去,果然石棺粗笨地凿刻着的是那个他让我教他写的那八个汉字——“千年之约,勿使相忘”
你这个小混蛋,你是怕我会忘记你吗?是吗?一股温热从心底里毫无预兆地喷涌而出,那种酸涩的液体从眼眶里溢出来,滑过面颊,汇在嘴角,咸咸的苦涩。
祭典的仪仗队伍,以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在天师的带领下缓缓向祭台行进,道路两边垂手立着观礼祈祷的城民。我步行随在石棺旁侧,心头翻涌着各种各样的念头,惟有当眼光落到十三的身上,才能略略恢复一些坚定的信心。
攀爬祭坛的历程,比较前一晚更是漫长和艰难。天师念诵着祷词,保持着虔诚的姿态,叩拜而上。站在祭坛的最高之处,石棺就停放在神柱之前方。一切不相干的人都从祭坛上撤离,狂风萧索,只留下天师、神使和天神的祭礼。
我眺望远处的暗波汹涌的苦海湖,月寒霜冷的花海,看见大人们分头率领的白羽骑队,已经开始带领城民逐步向城外撤离。原来,对于一群有信仰的人,所有威逼利诱都是虚妄,只需要以信仰的名义就足以令他们臣服。祭典的仪式如约举行,已然让他们相信天神的怒火即将平息,一切灾难威胁消散化解。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天师的祷告,他均匀温和的语速语气却让我感到急促如鼓的烦躁。我在十三喝的水里投放了几粒安眠药,应该能让他沉睡上很长的时间。天师大约是没有料到我偷天换日的一招,竟然对十三没有起丝毫的怀疑。但腕表上的时间已经显示晚上十点,若要全身而退,时间也已经很紧迫了。
此时,狂风疾进疯卷而来,乌云压城,重重黑幕挡住月色,一切如混沌未开一般沉静。城民的队伍安静有序地渐行渐远,脚下的俞城已然是座空城零落地在暴风中苦苦支撑。天地间空荡荡只余下祭坛上的三人,除了呼呼的风声,只听见天师绵绵不绝的诵读,在风中隐约飘摇恍惚不定。远处,苦海湖的白浪已经高高掀起,像巨大的手掌反转拍打堤岸。
我在等待最后的时刻,只要天师把十三交付给我,我将带他远远离开这里,逃离风暴的中心。好半天天师又一次跪伏于地,再三叩拜。我猜测诵福洗礼的仪式已经接近尾声。此时,狂风更加猛烈,祭坛上的神柱似乎禁受不住摇摇欲坠。我被风吹得披头散发,晕头转向,苦不堪言,恨不得一拳向磨磨蹭蹭的天师,以暴力结束这次荒唐的祭典……
“包先生……”天师转过头,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为什么还可以保持这样的平静。我几乎没有耐心听他说完,你以为让我把十三投入那么冰冷的湖底,俞城的命运就能改变,你和所有城民就能得到所谓天神的宽恕吗?哼,我才没那么傻!
我抢身上前,冲到石棺跟前——他还在,虽然衣衫单薄像冰一样冷,可至少身子还是那么柔软,依稀能感觉到呼吸,那一刻有一种激动到想哭的冲动,仿佛所有的努力就要达成目标。希望,虽然渺茫的希望,已经伸手可及,我只要使劲跑,拼命跑,跑得快过风,跑得快过浪,我就能和你永远在一起。也不管雅观不雅观,端庄不端庄,神圣不神圣了,我把他的小小的没有知觉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往祭坛的石级方向,有点仓皇地夺路而走。
“包先生,你想只用跑的吗?”天师的身子在原地没有动,只是扬声提醒我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