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外有音说得奇怪,我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他的声音逆着风隐约传来:“祭坛石阶之旁,我备了少主人的爱马白龙。你赶紧带他离开这里吧……”
心里头咯噔一下,他竟是知道我要带十三离开?我猛然想到:是的,那七苦花酿的毒药的药性如何,他又怎么不会知道?我竟然忘了这一点,还自以为小聪明瞒天过海得了逞。
“我不知道你使了什么法术,让少主人沉睡不醒,但我知道你真心对他好。”他声音黯哑,“我也希望少主人能好好的……”
“那你呢?”
“我会留在这里,接受天神的惩罚。”他执着地又重新跪伏在地,又是如常平静的吟诵。
我呆愣在当地,他的意外之举,让我突然好一阵恍惚。
“你还不快走?!”他一声断喝,把我突然震醒。我轻道一声珍重,跌跌撞撞直往下跑。天上已经开始飘洒着水滴,不知道是雨,还是随着狂风飘撒而来的湖水,脸上湿漉漉的模糊一片。天黑得看不清道儿,我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连滚带爬地翻下祭坛。所有的疼痛都那么微不足道,我只将怀里的人儿好好护住,不想他多受一处伤害。
石级旁侧果然栓着一匹白马,十三心爱的白龙烦躁地来回打转。上两次都是十三骑的,我只要搂着他的腰身就可以,可这次,他的身子软弱无力地倒在我的怀里……我们身家性命可都在你身上了啊!我摸摸白龙的头,对着马耳朵轻轻说些好听的话:“白龙白龙,你一定快快跑!你的少主人全靠你了。”白龙竟然好像听懂似的,安静驯顺下来。我小心将十三伏上马背,自己随后骑跨上去。爷爷的!我咬了咬牙,心里发了狠劲儿,扯下自己脖子上的钥匙,把我们俩的左手紧紧扎在一起,用力一夹马肚子,扬鞭策马而去。
背后湖水咆哮着掀起了高可遮天的巨浪,仿佛从天而降横冲直撞,翻过了俞城的城墙,在城内肆意奔突,摧枯拉朽似的冲毁了房屋、树木。地下仿佛藏着一股可怕的力量,城市的地面扭曲成恐怖的模样,整个城市在我眼前摇晃。拍击而来的大浪打湿了整片后背。我不敢回头,不敢多想,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想了千万遍的目标飞奔。
刚逃出城外,我听到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像是从天空深处发出的怒吼,我下意识回头望去,俞城中心最高的地方——祭坛的顶端像被大锤狠狠一击,重重下沉,后浪袭来,顿时不见踪影。天师,这个执着的信徒……我默然哀叹。
正准备喘口气,再往业嶂山的最终目标跑,怀里的人微微动了下。“包子……”他抓着我的手臂,挣扎着挺起腰杆。我欣喜若狂,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大喊:“十三,你别说话,你就好好坐稳了。我们冲上业嶂山就安全了。”
巨浪还在后面漆而不舍地追逐过来,我感觉到身后轰隆隆地陷的震荡。从没有像此时这样恼恨花海的辽阔,仿佛怎么走也走不到头。业嶂山就在眼前,狂风卷着的水浪越来越近,可白龙奔跑的速度却越来越缓滞。我暗决不妙,还来不及反应,白龙一阵剧烈痉挛,往前直冲倒地,直把我和十三甩在地上。我扶着十三上去查看,却见白龙肚子上横插着根树杈,血淋淋一片,看样子是受伤已久,强自跑到现在终于撑不住,已经倒毙。
“白龙……”十三扑上去,使劲搂着白马不住声地哭叫。
我知道他伤心,可浪声又近,可不是伤心痛哭的时候。我一跺脚,咬牙一把拖起他软弱无力的身子:“快走!”
这个时候,我真是悔恨那碗里的安眠药下得重了,即便是被我拖着也是意识模糊,他整个人丝毫用不上力。所谓自作孽不可活,这次真的只能豁出去了,我背过身去把他抗在肩上,拽着他纤细的胳膊在胸口环抱,咬牙切齿拔腿就跑。幸亏他身体瘦小单薄,我这个五体不勤的家伙也勉强能跑得算是健步如飞。可这业嶂山可并不好爬,未及多时,我已经汗流浃背,无力虚脱,我诅咒自己怎么就低估了这座山脉的难度。
“包子……”他的鼻息轻轻触及我的脖子,酥酥痒痒。
“嗯?”我喘得实在说不出更多的话。
“你把我放下来吧!你背着我跑不动的……”
“闭嘴!”我听得不爽,坚决不让他胡说下去。山路陡峭湿滑,我手脚并用,一副逃命的狼狈模样。你个混蛋,现在说这话,不是扰乱军心么?
他在后面一愣,随后幽幽地说:“包子,你该多吃点东西的……”他肯定是指我那顿浪费的晚餐,这个坏家伙,竟然拿这个讥诮我!
我忿忿的,却说不出话来,心里暗暗赌咒:如果今天逃过这一劫,下回一定要让你加倍背我回来。
风浪渐渐平息了一些,乌云散去,溶溶月色冷如寒霜。回望来路,背后已经是白茫茫一片的汪洋,白浪翻涌旋转。想到刚才的惊险,我不由得冷汗直冒。我又往上攀爬了几步,心想这下终于脱离险境,长长吁了口气。
这下好了,我如释重负般把十三放下地来,准备好好歇歇:“十三,我可真是走不动了。罚你一会儿……啊……”我膝盖发软,一个趔趄身子不听使唤地往后就倒。十三和我的左手还牢牢系着,我这一倒,连着他也摔倒过来。
“包子小心!”我听见十三惊叫小心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当胸一记重击,竟是横长在崖壁边上的老树,一撞之下,只觉得天旋地转。我意识模糊只来得及伸臂一揽,单手抓住一枝树枝,左半边身子猛地一坠,像是要被撕成两半。
我这才发现,十三和我就这样靠着这根树枝挂在崖边,我记得的,我和他还紧紧系在一起的手腕。我右手死死抓着树枝,唯一的生机,左手努力拉着他。而他就那么没着没落地飘在半空,只有我和他紧紧连接的左手。
我脑袋里一片空白,绝望恐惧占据了我每一个可以思考的细胞。这是天神对我欺骗他的惩罚吗?新生的希望曾经是那么接近,现在却遥不可及。
浪头还在不依不饶地袭来,试图把他卷进湖里。我左手被绳扣勒得麻木到没有知觉的手腕几乎要被折断,右手丝毫不敢有半点动作,身体僵硬得像一个布偶在风浪里飘摇。我没法救他,甚至没有办法救自己!
“十三,你抓住我!我很快拉你上来。”我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我自己。
而他仰起那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包子,你放手吧!”
“不要……”我意识到他动着可怕的念头,反手用尽全力拉着他的手臂,不管是否可以拉得住。
“否则我会把你拖下去……”十三伸出右手来,开始费劲地解这绑着两只手的绳子:“瞧你这个结打得……真,真费力气。”他在这个时候竟然还笑得出来?
我恨我的结为什么不能再打死一些,打一个神仙也解不开的结,打一个永生永世解不开的结。
“包子,你要好好的……”我感觉他的纤长的手臂从我无力的手掌中下滑,无能为力的绝望弥漫全身。
十三……我的声音被风浪的声音淹没,脸上模糊着的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湖水。大浪像猛兽一样拍击在我的脸上,带走了手上飘摇的分量,原本以为可以生死相守的另一部分怎么可以就这样消失,就这样无影无踪?
我不要再等千年,却看你安静熟睡的样子,独守一种不可能再见的孤独。我做了今生最冲动,最勇敢的决定,只需要放手,放手,便能随着风,随着浪,随着他的飘散而去的方向……
09.不是结局
从混沌中清醒,我听到仪器的滴答滴答声音,闻到空气里弥散着的消毒药水的味道。我知道,我回来了。可我真的不愿睁开我的眼睛。我停留在千年之前的最后一个瞬间,那里还残留着十三的影子,他的笑,他的声音,他的气息。我那么熟悉,几乎唾手可得。可只要我一睁眼,那所有的一切都将变成为梦幻泡影,消散彻底。
我怎么舍得。我怎么舍得。
“包子……”那是小抽的声音。该死的小抽,你就不能让我在回忆里多回味片刻吗?
可是,香,很熟悉很奇怪的香,鼻子捕捉到一阵异香,我灵敏的嗅觉猛然惊唤醒,那是……
眼皮突然睁开,把正凑在我眼前的小抽吓得大叫一声,后仰差点摔倒。“你终于醒了,一睡过去半天,可把我吓坏了。你看见个古代石棺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啊。知道么,你这么一晕倒,把那小子吓唬的半死。哈哈,别说我还真仗义,这么晚还……你干吗?”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因为我正朝着他的方向一个劲儿的傻笑。
“这是……”我看见旁边窗台上摆着一盆绚若霓虹的“七苦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激荡起来,那灿烂的光芒照耀得我几乎在瞬间止息。我像诈尸一样从坐起来抓住小抽,指着那盆花“那是什么?”
“那不是你喜欢的七苦花吗?”小抽满脸怀疑,摸了摸我的额头,嘟囔着:“不会是脑子撞坏了吧。”
呵呵,七苦花?我不介意你今天说我脑子坏了,我只要知道我现在是活着,死了,还是疯了,只想给自己在这个混乱的时空和记忆找到一个定位的坐标:“告诉我,小抽,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间?我在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的?”
小抽不知所以地抓着头皮:“这个,我也得一个个回答你啊……我说我说……”他本还向故弄玄虚,见我眼露凶光,恨不得掐死他的样子,只能乖乖从实招来,他抓起我的手腕,看了一眼我带着的手表:“现在是2006年10月13日半夜零点,你现在在医院。下午本来去看展览的,结果你一看到那具石棺就晕过去了。”
“什么看展览?”
“俞城古都的文物展啊!”小抽趁我一晃神,将自己的手臂从我老虎钳似的魔爪里逃脱出来,躲到安全地带,拿手在我眼前直晃,“你不会是真傻了吧?”
文物展?俞城古都?!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是和小抽在清理石棺的吗……才隔了那么一小会儿,怎么会知道俞城古都,怎么会有什么文物展。
“包子,俞教授!”小抽摇着我的肩膀,我却还是拿失神的眼光望他:“什么俞城古都啊?”
“你不是教古文明的大教授么?怎么连这个也吓忘记了哇?”小抽睁大了并不大的眼睛,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幸亏,那是个空的石棺,如果真有个古尸放在里头,你还不给吓死了。话说回来,你不是研究这个的吗,也不至于这么失态吧。”
“那石棺里的石像呢?”我突然直直地盯着他。
他像是被我古怪的样子吓着了:“哪里来的石像?出水的时候就是空的……你,你不会是撞了邪了吧。”
我愣在当场,空的?怎么会是空的?
小抽赶紧趁机把我摁回到床上,“我看你还是先乖乖躺着,我叫大夫来给你瞧瞧脑子受伤了没。”
“我没事!”我一把拉住他,我可不想让医生来瞧这瞧那,把我当精神病来看,“你就跟我讲讲俞城古都是怎么回事?”眼光不自觉地又落在了那盆七苦花上。
小抽撇撇嘴,突然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你不会是跟我玩虚的存心考我吧。”他又再四揣摩我的意思,终于很严肃地说起来,“原来我也不是很明白,其实现在也不是很明白。也不过是那个看了会儿那个展览,我略略有点明白了。要不是你突然晕倒,我可能会明白更多一点,这个时候也可以多讲点给你听。不过,没办法啦,我现在也就……好了好了,我说我说!”这小子唠叨起来真是没完没了,只见我作势要打他,才将心思放端正来。
“俞城古都传说是在二千多年的一个小小的城邦,已经具备了相当高的文明。只可惜某年遇上了毁灭性的地质灾害,整个俞城陷落,苦海湖的水倒灌入城,把整个城市都淹没了。据说当时,在一个智者的指导下,少年城主率领城民逃离,才得以幸免于难。后来,大部分的城民流散到了周边地区,与其它古代文明融合。不过还有一部分还聚居在现在苦海湖的湖边,重建家园,还逐步有了文字记载,也就是我们现在这个地区的原着民。说起来,他们可是我们的老祖宗呢。不过,现在最大的谜团在于,那具两千多年前的石棺上竟然留有我们现在的简体汉字,检测结果肯定是当时人为刻下的,真是很匪夷所思吧,一个两千年前连自己文字都还没有产生的城邦竟然会用两千年后的文字来镌刻石棺!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真的明白?”
这个小子肯定唐僧附身了,这么欠扁。不过,我现在没有多余的精力跟他扯淡,心里心里扑通直跳。那个少年城主和智者,不会就是指十三和我吧?
“那那个少年城主和智者,最后怎么样了?”我问得有点心虚。
“这个我倒是不知道。我正看得起劲儿呢,没想大看到你晕倒,吓得七魂丢了六魄的……幸亏有个小子在你身后,帮你挡了挡。要不,你后脑勺着地,只怕真要傻掉了。”
“那那个少年城主是叫十三?”我试探着问。
“嘿嘿,你可算是记起来了!”小抽激动得不行,一巴掌拍在我的身上,爷爷的,真痛。
十三,真的是你……
我脑袋里空空荡荡,完全不知道他又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一切都变了?虽然城池湮没湖底,但俞城的历史和文明却得以幸存。是因为我改变了历史吗?我的一个举动,改变了一个城市,一群人的命运,改变了几千年来的所有一切,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清理石棺的研究员,竟然变身为参观文物展览的教授……
还是根本这一切什么都没变,只是做了一个漫长而真切的梦。如果一切只是梦,如果一切与先前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么……
我隐约升起一丝希望,希望十三和那个曾经的我能好好活在千年之前,在开满七苦花的旷野里,相拥看流云看夕阳……虽然那样美好的幸福我再没有机会触及,但我心内依然流淌着一股暖流。
小抽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我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直到窗外蒙蒙亮,再也躺不住,就独自到医院下面的花园紫藤廊下长椅上静坐。秋风凉凉,晨雾弥漫,花园里的花草层霜尽染,弥散着彻入心脾七苦花的异香。花园里植种的竟然也是大片大片的七苦花,花色依然绚烂纯粹。这种曾经在千年之前绝迹的野花,终于在千年之后竞放,十三,你的一个心愿也算是完成了。
我心里空落落的,感到一种孤独飘零的心酸,把手抄进外套口袋取暖,指尖却意外触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鼓鼓囊囊的一包东西。取出来一看,一个绣着七苦花图案的香囊,竟然是当时十三最后托付给我的七苦花的花籽!
这不是梦,不是梦……我感到自己的身子激烈地颤抖,眼泪里酸涩得忍不住满眶的泪水。
一不小心,香囊啪得掉落在地上。我赶紧弯腰去捡,生怕这唯一的纪念又如梦幻泡影般消散不见。就这么真实地握着那个香囊,告诉我所有感受到的他的体温,他的气息,他说话的神气和语调都是曾经真实地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