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洌的啤酒带着为数不多的酒精给了方子青一些勇气,开始想些未曾思考过的问题,但也是让他烦躁,罗桑离开的日子,觉得已经从一个囚笼里解放了,而现在这个囚笼又在他生活里阴冷地出现,只因为一个莫明其妙且毫不搭界的罗椹强硬地一脚迈进了他重新建立起来的生活。
他害怕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害怕罗桑一样,姊弟俩隐藏在琥珀色瞳孔里的狂野潜伏着一种危险,它是暗火,能悄然无息地焚毁平静的生活,让方子青本能地想要远离。
何况这罗椹无忌的作法显然比罗桑要技高一筹。
而令人头痛的暗火现在就弥漫在他眼前,从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里倾泻而出,然后包围着他的全身,他不想理会,举手抬杯。杯子却被一只手压住了,眼睛的主人咧着嘴笑得真心实意,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真巧啊。"
"是很巧,真他妈的巧。"方子青冷哼,反唇相讥,瞪起双目,使那只手从自己的杯口上缩回。
罗椹悻悻然:"知道我是来找你的嘛,脸色不必摆得这么难看啊,关于上次的玩笑......人家都担心了一个星期,诚心想道歉的。"
"怎么找来的?"方子青仰喉灌下一口酒液。
"你的小美女打手机给你,当然是我接的啦,我告诉她你还没有回家,她突然说有点担心你,所以我就很义气地顺着她给的路线找过来啦。"罗椹很伤感地盯着自己走得快起泡的脚,眨眨眼,想乞讨点怜悯。
"担心什么啊,我又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大姑娘,还怕被人拐了不成?"方子青没有慈悲为怀的心境,他现在只关心那个即将结婚的小美女。
"她没有说其它吗?"
"她和我聊了一会儿,介绍了自己,还说些姐的事,其它就没有了。要不,你自己打电话给她?"罗椹从口袋里掏出方子青遗忘在家里的手机递上。
方子青接过手机却没有什么行动,把它放进口袋里。
"怎么?被甩了?"罗椹瞧着他的模样,不由问道。
方子青摇头,又点头,他突然很想看看对方的反应。罗椹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静静地坐着,一手支着脸,仔细地看着他的脸。
"她要结婚了,我才知道。"方子青又说,这是句实话。
"所以你跑到这儿来喝闷酒?真有出息。"罗椹开口说话,却是讥诮。
方子青一怔,然后冷哼:"难道不可以吗?她结婚,我连喝口酒都不行吗?"
罗椹垂下眼皮,看着被捏在手中的空酒杯:"当然可以,只是觉得有点意外而已。"他的口气又软下来了,不经意的轻漫,用来掩饰委屈的。
两人沉默着,没有如往常一样的敌对,各怀心思地呆坐了半晌。最后方子青先开了口,他说:"我们回去吧。"
一前一后地走出了酒吧,夜色中,凉风习习,本能让迷糊的头脑清醒起来,同时也让方子青感到头重脚轻,脚步也是摇晃着,但他拒绝了罗椹伸出来的手的帮助。想起宋则的话,虽是凭着自己的亲眼所见有明显的不同,可心里总有些别扭。微侧过头,想偷眼看一下身边这张从来没有仔细看过的脸,不想对方也正瞧着他,目光陌生且沉郁。
"怎么了?"罗椹问他。
"没,没什么......"方子青无端地心虚,他调过头继续专心致志地走着路,心里不免嘀咕:为什么要问呢,你也不是一样在看!
"你伤心吗?喜欢的人要结婚了。"罗椹抱起双臂突然问话,表情困惑。
"不,没有
。"方子青矢口否认,否认着他话里的所有意思,宋则是他的好友,却不是那种喜欢的人,虽然对她的结婚有些感觉失落,但还是诚挚地希望她幸福。
"你真是个无情的人。"罗椹无情地下着评语。
"你知道个鬼,凭什么这样说我?!宋则只是我的朋友而已,她要结婚了,我替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方子青恼火之下把事情给说清楚了,他讨厌被妄加这种刻薄的评语,也讨厌自己平白无故地引他误会却不知为什么。
"可她喜欢你耶。"罗椹愤愤不平地回道。
"你怎么知道?她跟你说了?"方子青惊讶,转头瞪着这个神通广大的家伙,不明白宋则为什么要把这种事说给这个不相关的人听。
罗椹淡淡一笑:"不用她说个清楚,那种关心的口气,谁都能听得出她对你的情意。"
"哼......"方子青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可以看得到宋则的情意,自己反而一直木然无觉。
冷风吹拂下,他的头开始发痛,脚步更为缓慢,罗椹耐心地跟随其后。
"这种事没有什么可多谈的,反正她要结婚,这样最好了。与你无关的,就不要乱说。"沮丧加头痛,使方子青潦草地结束这个让人不愉快的话题。他加紧着步伐,毫无建树地想甩开身后的人。但罗椹没有如他所愿的打算,他突然走前一步,伸手拉住方子青的胳膊。
"你干什么?!"愤怒责问的同时也听到一句问话,让他不由安静下来。
"你有没有爱过罗桑?"
方子青惊讶地看着近在咫尺严肃的脸,茫然地摇头:"不知道。真的......我不是很清楚......"
这个男人的茫然不象是做作,在微淡光线下的脸单纯地象个大梦初醒的孩子,有种不知所措的迷茫,罗椹不禁怔住了,喃喃地问他:"为什么姐走的时候,你不出现?"
"因为......因为......我不想看见她,真的。"被锋利的目光给惊吓到,方子青略为结巴地回答着。
就算想到许多种可能得到的答案和借口,罗椹绝没有想到这个方子青会这样爽直地回答他,根本无视于他是死者亲属的心境,而且还摆着一幅理所当然的无辜表情。
这个男人实在是......欠揍!一股隐藏许久的强烈愤怒如疾潮一样疯涌上心头,不再是困惑,也不再有数年前捧着姐姐骨灰盒时的凄凉,心里还为这个未曾谋得一面却已经熟识的男人寻找千万种托辞来安慰自己和九泉下的姐姐,看来是一厢情愿的想法。为什么罗桑要那么一脸向往地跟身为弟弟的自己描述这个男人的一切,他的举止,外貌,生活,甚至他穿衣打扮的一切小细节,就算是平常的,也是令人听来愉悦而显得活灵活现,而他现在说出来的话实在是和当初想象中的形象距离相差太远了。
"可以放开你的手了吗?"方子青不知道罗椹此时心中的情绪变幻,夜色掩饰了那脸上的阴森寒气。
深夜的马路上有不断往来的车辆,亮着眩目的灯光,快速地挟着风声呼啸而去。
罗椹没有放开手,反而更紧地握住了那只试图挣扎的手臂,然后一推,几乎把整个人推出人行道。
"你干什么?!"
方子青还没有明白怎么一回事,就听见身旁乍起的刺耳车喇叭声,还有迎面扑来的车灯光晕。
"啊!"
惊叫没有出口,那只手臂又及时地把人拉回来,用力过猛,两人一起踉跄地冲出几步,差点摔倒在地。
"想寻死啊?!不要找老子的车撞!"
远去车主的诅骂声使还处于惊魂未定中的方子青霎时醒悟过来:"你想......谋杀我......你你......"他指着罗椹,步步后退,害怕得连手指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罗椹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头大口喘着气,脸色惨白。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了,只是突然很愤怒,愤怒地想要给这个男人一点颜色看看,就头脑一热差点犯下大错。
"不,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的。"他站起身来,想去拉那只抖着的手,试图安抚惊慌失措的人。
"这是个误会!"
"误会?!明明是你推我出去的!"差点被撞死的恐惧让此时的方子青怎么会听得下丝毫的解释,他迅速后退,躲开伸过来的手,然后转身拼命向前奔去,可没有跑出数步,就被追上。
"你听我说啊!"抓紧竭力想挣扎的手臂,罗椹近乎哀求。
"放手,否则我就报警了!"方子青色厉辞严地警告他。
"如果我想杀你的话,就不会拖你回来了!"罗椹没有理会他的警告,兀自大声解释着。
方子青即时沉默下来。周围不时飘来狐疑的目光,少许行人边走边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在大街上拉扯不清的大男人,罗椹的话则引来更多的观望。
"真的,这是个误会,相信我,"罗椹迟疑地放开手,看方子青没有再逃的意思,继续轻声做着说服,"如果真要杀你我怎么会等到现在?刚才只是一个玩笑,相信我,我绝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从来就没有过。"话说得如此真挚,眼眶也急得发红,差点要掉泪水下来,也搞不清楚是在骗他还是骗自己,是真骗还是假骗,混乱成一团。
方子青死命地盯着他许久后,面容终于缓慢地放松下来,他恍惚也觉得自己是反应过度了些,明知对方常常是个缺根筋的人物。
"这种玩笑也开?!可真是的......如果出了事怎么办?"他不满地责问,口气没有了惊恐,只是手指还是微弱地抖着。
"如果伤了话,我养你,如果死了话,我陪你。"罗椹毫不犹豫地回道,握紧着他的手。
方子青怔愣。
"你脑子真有病啊?!"听着这样的胡言乱语,别扭地抽回手。
罗椹也觉得自己话说得过重了些,不由"呵呵"地哂笑,看着方子青略为放柔的脸色,暗抹一把汗:老天,原谅我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继续走着,言语是没有了,却是微妙地和睦起来。
生活又恢复以前的节奏,有少许改变的是方子青对罗椹的逐客令越来越少了,究其原因是习惯了还是已经懒得再说恐怕当事人自己也说不清楚,不管是再厌烦的东西,时间长了,也会慢慢麻木的,他对自己这样解释。何况罗椹有别与以前的小心翼翼的客气一定程度上也满足了他作为房主的自尊心。还有一个原因大概也是宋则的关系。宋则不久后就拜访了方子青的寓所,当然为了见一见逝去的大学好友罗桑的弟弟。
这让方子青又见识了一回罗椹两面三刀的本事,在年长女性面前温柔乖巧的模样,礼貌又不失风趣的谈吐,理所当然地赢得了宋则极大的好感,两人追忆着罗桑生前的音容笑貌,同时潸然泪下,好不感人,让在一旁的方子青颇为难堪,他很想知道,这个陪着女人一起眼睛红红的罗椹和平时惯摆着无赖样的罗椹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或者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
不管如何,宋则对旧故的关爱之心被彻底地俘虏,在仔细地问过了罗椹生活诸事的困难后,毫不迟疑地责备了方子青的"毫无良心",不念着旧情也就罢了,对如此优秀的青年不帮一下忙也是件有失风度的事。
方子青只能苦笑,他除了苦笑还能怎么解释?罗椹也笑着,笑得一脸无害,让人对他是世界上最纯洁可爱的好青年来个勿庸置疑。理所当然地,罗椹也被邀请参加宋则婚礼。对于这种决定,方子青当然没有说三道四的权利,他难得敏感地觉察到如果他和罗椹同时出现在众多熟知他过往的旧知面前,大家理所当然地会认为那是因为罗桑曾是他情人的关系。对于这点,他十分在意,并且为之烦恼。
有些不明状况的执着,但从来不细究内因,所以罗桑常说他有带点孩子气的冷酷,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就算不想承认,他还是明白罗桑是至今为止最了解自己的女性,大概也是正因为如此,他有些怕她,至于有没有爱过,对罗椹的回答自觉是诚实的,但对方眼中有受伤的痕迹,他虽有些歉意,却无法体会其心境。
不管方子青怎么想,罗椹对于邀请却显得十分高兴,从来没有见他穿正规一点的西服套装,为了宋则的邀请,他决定要拉着方子青一起去买婚宴上穿的礼服及要送的礼物。
在一个周六休息日两个大男人要象女人般地去逛街,对于方子青来说简直是件不可理喻的事。等罗椹整装待发之时,这位方先生还裹着被子赖在床上享受他假日节目,睡觉。不过,在和侵入者共屋期间,他也认识到罗椹要叫一个人起床通常是不择手段的,为了保全自己房子的安然无恙只能耐着性子去开了门,礼貌地婉拒对方兴致高昂的邀请。
"我的衣服我会自己去买的,至于礼物嘛,你去买吧,我会和你分担费用的。"毫无情绪的口气,他相信罗椹识趣的话不会再行打扰。可惜他忘了罗椹向来不是个识趣的人,请人出门的手段同样卑劣,所以这句话很快成了废话。
十分钟后,方子青就板着个债主脸磨磨蹭蹭地跟着一脸阳光,哼着儿歌,笑得象朵花儿似的罗椹一同走出了家门。
"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花儿醒来了,鸟儿忙梳妆;小喜鹊盖新房,小蜜蜂采蜜忙,我们的幸福生活从哪里来......"
有别于身边阴沉着脸色的人,浅蓝色的棉制外衫和黑色的牛仔裤裹着修长的身体,衣装都略显得大,松垮垮的套在身上,有些不甚正经的调调,整体倒是十分的合理和谐调,罗椹看上去神定气闲,只是这不代表他不会把儿歌唱歪调,帅气的外表也不说明他一定会有一幅好歌喉,在忍受了数分钟的噪音后,一直拒绝开口独自生闷气的方子青终启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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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嘴。"
"哈哈哈,终于说话啦,"听到不甚客气的命令,被斥责的人却开兴得象只从乌鸦嘴里接到肉的坏狐狸,并且不打算就此闭嘴,只是改唱为说,"大概死人听到我唱歌都会跟我说同样的话呢,何况象你这么耳聪目明的大活人,我心里在数,猜你过几分钟会忍不住。"
方子青气极:"你还真有自知自明啊。"
罗椹笑呵呵地把双手叉在裤袋里,晃着肩膀踱步,不语片刻,突然歪过头问:"不生气啦?"
"我没有生气。"方子青一愣,硬着头皮回答,想又不是小心眼儿的女孩子,但是对于被威胁不跟着出门就准备分担巨额礼费的话,说是丁点儿气都没有就是自欺欺人了。
"那你为什么不能开兴一点?看,今天天气多好啊,出来走走是一件美事哦。"罗椹一幅颇为感慨的口气。
天气的确很好,阳光明媚,微风温和,深秋渐去的晴日显出一幅春光明媚的活泼气息,街上人行如织,穿着迥异,没有季节分明的理智取向的自然是年轻女人,皮衣和短裙,凉衫和长筒靴自成一番风景。
"啧,厉害,不怕冷的还真有......"睨着擦身而过穿着超短呢裙的时尚女郎后,罗椹很没有风度嘀咕着,双目还追着人家白白的长腿不放。站在其身边的方子青实在不好意思,几乎想离他远些,省得被人狠狠瞪来几颗白眼无辜扫到,受些莫明冤气。其实罗椹和人家眉来眼去的时候多,被人瞪的次数屈指可数,只是作为一个正派的好青年,这种和陌生女人眼色勾搭的事还是方子青脸上泛红,大觉羞耻。
一直下意识关注着身边人的罗椹当然觉察此位仁兄的不自在,在暗自邪笑一下后他毫无预兆地把长臂来一个展伸,亲昵地揽住了想和自己保持距离的脖颈,然后把半个身体紧紧靠挂在方子青的身侧。
"你干什么?"方子青对他的举动不明所以,但身体已经条件反射似的紧张起来,步履也跟着僵硬。
"呵呵,你紧张什么呀?我有做坏事吗?"罗椹狡猾地避开他的问话,保持着动作,还不忘神情愉快,笑容甜美。
方子青也知道没有什么可供紧张的,举目四周的行人来去或急或悠,毫无不良反应,偶尔有一两个回头的,绝对不是因为他们俩的举止而是面目。敏感的注意着自己往往是本身而不是别人,方子青不由觉得自己很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