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脚趾头通红充血,刚才踢得很重吗?实在忍不住,眼眶里的东西快溢出来了。好多时间都没有哭过了,也忘了怎么去哭。泪水顺着皮肤爬下的奇特触感还是让他不敢相信自己在哭,慌张地抹去,匆忙逃回屋内,怕被别人看到,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清早在家门口哭,总归是件让人脸红的事。
痛得慌还是喜极而泣?他牵强地替自己的眼泪找着理由,明明知道心里的欢喜从刚才的那一句"好"开始就没有出现过。走进屋内,看到桌上有一张信封,内有不薄的一叠纸币。也没有心思去点,木讷地坐在一旁,对自己的眼泪耿耿于怀到疲惫,白色的信封让人心烦意乱地摊在眼前,里面的钞票更让他觉得有样脆弱的东西"叭--"地跌碎在脑海里,不知名的碎片刺得脑神经疼痛难忍,急需用掉眼泪来止痛。所以他索性趴在桌上,无声地抽泣起来,反正已经无人来打扰他了。
6
如果罗椹看到这一幕,肯定会惊讶不已。当然他没有看到。走出那半年来熟知的小巷就有些后悔,却也不甚难过。应该走了,留下来也没有多大的益处,他为自己的退缩找着理由。所谓始乱终弃,大概也能用来形容自己做事的风格吧,他无奈地苦笑着。
急忙地,几乎用跑地走出这片天地,迫切地回到小呈身边,这个想法是卑劣的,利用小呈的感情作受伤后的避风港,好象是一种本能。方子青承认自己在心神不宁的情况下是最容易被伤害的,就象刚才,如果不是被刺得痛到难以控制住情绪,他不会这么容易缴械投降。或许,这种没有结果的事情本来就是一场错误。他提着行李,一步步地游荡在街头,脑海里浮起罗桑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提起方子青的情景来。
那是罗桑上大学后第一个暑假,要好的姊弟俩许久不见,要聊的事一大堆。罗桑那么漂亮,身为弟弟的罗椹总觉得十分骄傲,还带点没有欲望的迷恋,他对试图接近罗桑的男生有些不屑一顾,这点和罗桑一致,两人总是满怀恶意地背地里嘲笑追求罗桑的男生们,直至罗桑考上了学费昂贵的设计学院,去斩新的世界里吸引惊羡的目光。
没想到的是在那个暑假里,一个陌生男人的名字频繁地出现在罗桑的嘴中,她不加掩饰地表达对这个男人的特别专注。
"他的眼睛,很清澈,看得到底,性格有些懦弱,但很可爱。"她笑着对弟弟说,弟弟认真地听着,漂亮的眼睛里却透露着不以为然的神情。
"但他不怎么注意我,"罗桑颇为沮丧地用纤长白晰的手指撩着一头柔顺的青丝,"可以说他根本不看我。"罕见的不自信出现在一向高傲的脸上,有点不太相衬。
罗椹笑着安慰姐姐:"他越不看你,说明他越在乎你,有些男人就有这个毛病。"
"不,不是这样。"罗桑撅起可爱的樱唇,歪着脸庞,这是她只有在弟弟这个异性面前才展露的动作,有点稚气,不似平时那样的自信满满,咄咄逼人。
"他不是那种会装腔作势的人,他不看就是因为他不想看,或者根本没有注意到。"
听着这种好象很了解对方的口气,罗椹莞尔,虽然他小这个姐姐两岁,才是高二的他却总给人感觉要比身为姐姐的罗桑要成熟几岁,可能是过早明白自己复杂性取向的关系。
"你到底有没有和他交往过,说得这么了解人家似的?"
罗桑白了弟弟一眼,大声抗议:"女人要了解一个男人,不必一定要跟他交往才行的。"
罗椹把原本在翻看的教科书盖在脸上,"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对他来说,一向讨厌去了解男人的姐姐会说这种话简直是则笑话。
"真是个不可爱的小孩子。"罗桑涨红着脸,不满地瞪着弟弟笑得前俯后仰的夸张动作。
"你看着,这次回去我一定要方子青学长做我的男朋友,一定!"
罗椹对这番被无意的嘲笑给逼出来的宣誓大觉惊奇,想这个方子青真有几分能耐,可以让心比天高的罗桑能吐出如此豪言。这个平淡无奇的名字也在那时起悄然扎根于两个人心中,关于他的一切消息都是通过罗桑的嘴里或信里了解到的,拼凑着零星,不曾相见过的人在脑海里居然有了一个完整的形象,大到方子青的性格和脾气,小到方子青的衣着习惯和饮食爱好,都一一罗列,不知不觉地有血有肉起来,完全象个尚未接近的熟人。
如今在寒意渐甚的街头回忆这些往事,毫无意义,而且突现着一种凄凉的情怀。罗椹连回头都没有,缓慢地踱着步。
事实上想象中的方子青和现实中的有相当大的距离,也许在罗桑逝世的那一天起他应该明白了,但怨怼的心情就象被自己的情人被叛,他都不知道这种愤怒从何而来,觉得自己颇为可怜。
带着自嘲而苦涩的笑容,罗椹仰起头,对着和煦而温柔的冬日阳光,略为蠕动自己干涩的嘴唇,从胸腔内部挤出一口气,象一条缺水的鱼。觉得好委屈......原来真的受伤,那幅震惊和厌恶的表情,是今天自己被轻易打败的原因。
"一直到现在,我真的在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在爱他,他总是那么被动,甚至可以说是无动于衷,可是我们都谈论到结婚了,怎么会这样?我觉得好累......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和弟弟你一样的人......"
在出事前的一个星期,罗桑在给弟弟的一封电子信中这样写道,那时是怎么回信的?罗椹记得自己大笑着给姐姐回道:"你以为象我这样的人是大白菜啊,随处可见?!是老姐你越来越没有魅力了吧?连个呆子也搞不定。"现在想来这句话说得未免有些残忍,但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读到那没有证据的猜测时,心猛地一跳,电流过身似的怦然。
罗椹漫无目的走着,始终不敢回头,他想自己应该冷静地思考一下,当初来这里的动机是不是如自己想的那样单纯?他有些惘然。
*****
刚上架的面包,香得让人忍受不住,甜腻的气味粘在鼻子左右怎么也无法散去,让在这座西点房里打工已经有三个月的小呈决定今后再也不要吃任何甜味的糕点了。
所有的面包和蛋糕在五点过后都会打折。其实明白人都知道,所谓打折的价本来就是原价,平时买的都是高价,基于人们一种奇怪的心理,通常以为在五点过后买的打折价是沾到便宜了,就都会在五点过后都会跑来挤着买刚出炉的食物,西点房也在这个时候最为热闹的。
"我要三块蓝莓蛋糕,那样的。"指着玻璃柜里的样品,女孩子的指头在玻璃面上按出一个浅淡的印迹,她歪着脑袋,眼睛快乐地盯着做得很诱人的蛋糕。
"好,请等一下。"小呈忙得焦头烂额,在众多要求中,他还是听见了那个女孩子的声音并给予回应。
女孩子笑了笑,点头,静静退到一旁。
"喂,给我两袋墨西哥包!"有人挤上去大声叫着。
西点房太小,没有做成自选的形式,只有雇用两个员工,一个收银,一个替顾客取货。虽然小,但生意总是不错的,因为老板就是糕点技师,本是国际饭店退职的,技术到家,引来不少熟客。
这个老是来买蓝莓蛋糕的女孩子就是其中一名。小呈已经记不清楚她是第几次来买蛋糕了,但能买到熟悉起来,想必这个次数已经不小了。
终于把两块蛋糕包好,送到她手里,小呈不好意思地笑着:"真是让你久等了。"
"没有关系啊,我没有馋到那种地步。"女孩子捧着蛋糕,不为意且调皮地摇头。
不出半个小时,店里没有人了,东西也卖得所剩无几,老板非常明智的不肯多做,以防造成不必要的浪费,就算有剩下的,也会大方地分送给员工,是个相当宽心宽肚的人物。
"为了补偿你,这个给你吧。"小呈转身从柜台底下拿出一包东西,这是今天得到的剩余食物,他不喜欢吃甜点,拿回去也是送人的。
女孩子有些惊讶,隔着柜台冲小呈眨眼:"哈,你在钓我吗?"
小呈一怔,脸皮猛的泛红起来,手里的东西也变得尴尬起来:"没有啊......"
女孩子看着他的反应更乐了:"你先让我等着,一会儿又要送我东西,谁都会这样误会的啊?"
小呈搔头,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好半天才咕噜出一句:"我是有恋人的......"
女孩子不笑了,歪着短发的可爱脑袋,狐疑地问:"那样啊,你为什么不带给你恋人去吃啊?"
"他不喜欢这样的东西,大概......也不喜欢我吧。"小呈怅然地回答。
女孩子看着他,然后瞧瞧手中的蛋糕。
"你一定觉得我很无聊吧?跟你说这样的话。"小呈自嘲地闭上了嘴。
"没有啊,"女孩子又笑开,露出洁白的牙齿,"你长得很帅哦,这也是我每天来买蛋糕的一个理由,如果想做朋友的话也没有关系啊。"
小呈不禁也乐了。
收银的阿姨到老板那里交完款后,进来对着隔着玻璃柜台聊得兴起的两人报以宽容的微笑:"喂,另找个地方聊吧,小呈,老板说,今天是周末,卖完就可以回去了。"
女孩子听着,突然一把抓过小呈手中的东西,笑嘻嘻:"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回报就是请你吃晚饭怎么样?"
小呈犹豫,本来不想发展到这样的,他只是想找人说说话而已,因为太寂寞了,找个温柔的女孩子的话,感觉要亲切和安全些。
"来吧,我等你哦。"女孩子诱惑他。
小呈不由自主地点头,他觉得自己好累,偶尔放松下也是应该的。
男孩和女孩在一起的时候,喝酒也是个交流的好办法,当然前提是女孩要喜欢喝酒,这点有些困难,所以当女孩子提起要喝酒的时候,小呈瞪大了眼睛,对方则给他少见多怪的轻视一瞥。
想着吃完饭就提出告别的小呈经不住这样的眼神,就跟着去了。其实他心里有些奇怪的念头,叛逆似的,想让那个游离在他情感边界的人知道,自己并不总是象只狗一样忠诚地围绕在他身边,一刻不停的。
在一场粗暴的做爱后,久别的情人突然干脆地提着行李出现在自己的屋里,欣喜若狂的自己昏了头,以为又回到从前,做起了花好月圆的情人梦,也不管那天街上看到他与男人的亲密举动,也不管对方那心不在焉的解释,只是安慰着自己这些都会过去的,就算他的眼瞳里映不到自己的影子。但小呈现在觉得好寂寞,寂寞到经受不住。
"嗳,你总是发呆耶。"捧着啤酒杯的女孩子看起来象个贪吃的小动物,她伸出小爪子捏着小呈的脸。
小呈空泛的笑容倒映在酒液里。
"唉,你真无聊哦,原以为很会说话的啊,可怎么一直默不吱声,真不知道你恋人怎么受得了啊。"女孩子埋怨着。
"他不喜欢多话的人哦。"
"哦,"女孩恍然大悟的样子,突然凑近脸来,"来讲讲你们的故事吧,我很想听哦,看自己有没有机会把她撬掉。"她轻笑,垂到眉边的碎发晃动着,看来很无心的样子。
知道她是不可能有机会的,但这种话听来还是让小呈感觉舒服多了。
"我们在一场朋友聚会上认识的,当时他的情况不太好,有忧郁症,而且人家都说他有精神病。"喝了一口酒,小呈谨慎地选择着措辞。
"啊?"女孩子讶异地瞪着大眼睛。
"不,其实他没有,"小呈辩解着,"他......他只是有些过分敏感而已。"
女孩子理解似的连忙点头,她只是想听后面的。
"我们相爱了......确切地说,是我爱上了他,"小呈苦笑着,"他很好看,人也很聪明,有些霸道,但本性不坏,就是有点死脑筋,不过如果爱他的话,算不了什么。"
"她爱你吗?"女孩子关心得很是要点。
"不知道......"小呈叹口气,"我们那时很辛苦,但我觉得很快乐,而且我觉得我们会永远这样下去的,因为他除了我没有别人了,只到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什么人也不告诉,包括我还有他的父母,他的父母认为我一定知道,就逼问我,还要去告我,所以我也出来了。"
"她消失?"
"对啊,不见了,直到一个星期前我在这座城市的路上遇见他,和其他男人在一起。"说着,就愈发的难受,胸口被堵住似的,小呈说不出话来。
"她根本就是个混蛋,你不要去理她了。"女孩子愤愤不平地敲了一下酒杯。
"不,他回到我身边了,"小呈紧捏着手中的杯子,克制着心中的郁闷,"他只是......不爱我,我想......是这样的。"
"啊?那她回到你身边干嘛?"女孩子显然被搞糊涂了。
"因为他无处可去,我说过了解他的只有我一个人,他也明白这个道理。"小呈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悲惨,但不想在一个女孩子面前流泪,只能用使劲地灌酒来掩饰。
"好复杂哦。如果她不爱你的话,你岂不是很难受?"女孩子虽然有些迷惑,但还是表示同情。
"没关系,我现在感觉好多了,"小呈勉强地笑着,"这是自作自受。"
他低下头,空洞地盯着灯投射在酒杯上的光斑,突然感觉一双温热而柔软的东西贴在额边,伴着酒香,轻轻地在皮肤上吮了一下。诧异的抬头,女孩子托着自己的脸,羞涩地笑道:"这是个安慰的吻哦。"
"如果太累的话,不妨放手吧,不要做没有意义的牺牲。"她又说,理智得不象个会随便拉男生出去喝酒的女孩子。
小呈重新低头,把脸埋在手心里,无声地哭泣:不行啊不行,因为除了他,我也是一无所有啊。
"唉,你真是个麻烦的男生。"
分手后,脑子里就只剩下这句话,小呈甚至忘了问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只记得她轻柔的口气。想送她回家,却被婉拒,她说:我也很寂寞啊,不要给我一个乘虚而入的借口好不好?就挥手叫了一部车扬长而去。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属于凌晨时分了。小呈知道自己有点喝醉了,又想能清楚地觉得自己喝醉的人通常醉得并不厉害。
屋内没有灯光,他掏出钥匙,"叮叮当当"地摸索了一会儿,还不用把钥匙戳进门锁里,门自行开启。
"怎么搞的,一身酒气。"开门的人衣冠不整,不满地瞪着小呈。
小呈推开挡在门口的人,迳直走向屋内。
"我去你店里找过你,老板说你跟一个女孩子一起走的。"
背后的声音无动于衷地陈述着一桩不相干的事,象播新闻似的。
小呈转过身,突然想大吼一声:是又怎么样。但触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却又一个字也吼不出,只是淡淡地点头:"是的,一个常去买蛋糕的女孩子,她邀我一起吃饭,还去喝了酒。"
"哦。"对方摸着自己的头,没有其它表示,仰天打了个哈欠。
小呈觉得头晕,也许真喝太多了吧,胃里难过得要命,想吐,他弯下腰,捂住嘴,然后拼命地跑向洗手间,吐得嘴里全是苦汁,鼻涕眼泪一齐下来。
背后伸过一只手,手里拿着装水的杯子。
"不会喝就不要喝,逞什么能啊!"话是埋怨的,但还是掩不住关心。小呈清漱嘴巴,又咳上了。
手又轻拍着他的背,安抚着剧烈的呛咳。
小呈觉得自己真的要哭出来,他拉住那只手,然后紧紧地抱住人,嘶哑地恳求:"椹哥,我们回去,好不好啊,我们回去?"
一阵沉默后,干燥的手指拨着他额前汗珠,把它们统统抹去。
"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