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债(出书版)上 BY 大风刮过
  发于:2010年0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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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丫鬟抿着嘴过来,把小祸害哄走。院外匆匆走来一人,在本仙君身边跪下道:「三公子,王爷和大公子回来了,带回一位贵客在正厅,王爷吩咐三公子即刻到正厅去。」
本仙君匆匆换了件外袍,赶到前厅,思贤思源都在下首站着,客席上坐着一位青衫公子,墨发半束玉冠,半垂肩侧,淡逸纤雅。
我跨进门坎,东郡王道:「怎的如此磨蹭,怠慢贵客。爹来给你引见,这位赵公子乃为父延请的幕仲,从今后住在府中。你定要恭敬待之,不得怠慢。」
青衫公子站起身,我惊且喜,恍若东风拂过,三千桃树,花开烂漫。
他在三千树桃花的灼灼风华中向我轻轻一笑。
「在下赵衡,见过思明公子。」
本仙君如一棵被霜打雪压的老树,忽见东风,不由自主花满枝头。
浅近些说,我心花怒放了。
怒放的剎那,盯着对面的人时候稍长了些,笑容许没留神,略欢喜了些。李思源在我身后「咳咳咳」了数声。我幡然醒悟,一顺手就想照旧去握他双手,只听见李思源越发猛烈地「咳咳咳咳」。
东郡王面上微露忧色:「源儿,你咳个不住,可是染了风寒?」
李思源道:「无妨,兴许是方才一个飞沫儿呛在了喉咙里......」又打了个哈哈道,「三弟对赵公子的仪表委实仰慕,竟连招呼都不知如何打了,哈哈......」
本仙君方才顿醒回神,拱手礼道:「久仰,在下李思明,赵公子不必客气。」
两人在天上厮混几千年了,还要在人面前如此客套做作,有趣有趣。
东郡王道:「为父恳请赵公子数日,他方才肯入郡王府为仲,你们三人待公子一定要恭敬客气。日后只称他赵先生便是了。」
恳请数日?他一定是早下好了套子等着你去请他,表面架势端得十足,心里恨不能削尖了脑袋钻进来哩。
「赵先生」笑得似模似样,「王爷实在客气,赵衡如何担得起。」
东郡王直道:「哪里哪里。」吩咐给赵先生收拾上房,服侍沐浴更衣,再摆酒接风洗尘。
赵先生左右总有人团团服侍着,本仙君只好回到涵院内,如坐针毡,对着天枢那根人柱讲些逸闻,算讲给他听,也算自言自语,挨着工夫。
「......姜子牙到了西岐后......」元始天尊曾将他徒儿的功绩与本仙君说过数次,偏在此时想不起来了。「咳......杨戬力劈华山之时,天地变色,星斗颠簸。那黑熊精从山中跳出来道,『你这个张道士,吾在此处修炼,未伤过人命,你为何非要取吾性命!』」
「李公子。」慕若言初次主动和本仙君说话,我一时不能适应,楞了稍许。
「你是不是嫌我话说多了烦得慌?那我去院中转转,你歇着罢。」
「无妨。」慕若言又浮了那么一点笑出来,他一笑,就如熙熙日光照入水面。「关公战秦琼是本好书,姜太公二郎神君与张道士三英战黑熊,亦是一段奇话。」
我讪讪咳了一声,「你今天入水受了寒,先躺着暖暖罢。我......咳!本公子吩咐给你熬些姜汤。」
我在院子里四处转转,挨到晚上。洗尘宴上众人只客套了几句,散席各自回房。本仙君洗漱沐浴,与慕若言并头而卧,夜半寂寂时,听见头顶上轻声笑道:「宋珧你得与天枢星君共卧,可已沉醉仙梦了么?」
我被拘在李思明的凡胎中,被他一损,回不得嘴,索性掀被撑身欲起。头顶上道:「起来做什么,深夜妄动,惊扰了天枢可不好。你躺下,我放你出来。」
心窍清灵,四肢尽松,我脱得李思明之身,举目四望,穿门而出。他立在月光下道,「幸亏有仙隐之术,若被人看见你我这副情境,定是一出鬼话。」
本仙君忍了半日,终于能疾步上前,「衡文!」神秘批谁
衡文清君晃着他那把破折扇道,「我在天庭见你怀抱天枢行径亲密,忍不住就下来瞧瞧,远着瞧总不如近看真切。」
难道本仙君在地上受罪,一干仙僚们都在云头上看热闹?我抽了抽面皮,道:「你如何瞧见的?」
衡文道:「天庭日子散淡,难免寂寞。命格有面观尘镜,能看世间事,偶尔带携我一观。」
命格老儿手中竟还藏着这样的东西,不知道除了衡文,他还捎上谁一起看镜子。一想到我抱着天枢渡气喂药时,天上正有数双眼睛盯着,我的老脸忍不住起热。
「你从镜子里瞧见,该晓得我下界后过得什么日子。你此番下界,你玉帝派遣,还是私下凡界?」
本仙君与衡文相交数千年,他的脾气我早晓得,嘴上虽刻薄,一定是见我在人间实在太惨,才特意下凡帮我一把儿。
衡文悠然道,「命格星君琐事甚多,无暇顾及此处。南明帝君此世是位枭雄,玉帝恐你如无仙术打不过他,需有人协助。算来算去,仙界还就数我闲些,你我比他人熟些,于是派我下来。」
衡文下界后,借故在边镇回尚川的沿途偶遇东郡王与李思明,与这两人在打尖的茶棚下闲话兵法局势。衡文清君是天庭上监世间学问的上君,只略说个言把几句便将东郡王唬得头晕眼花,直呼先生天人也,三延四请将这尊大神请到了家。
本仙君近日对玉帝颇多积怨,原来是我错了。玉帝虽偶尔缺德,却依然仙德巍峨,英明仁慈。让衡文下界,如雪中送参汤,真是太仁慈;如与猛虎赐双翼,太英明。
我与衡文在荷花池畔站着,将他上看下看,满心欢喜。衡文望着我一笑,「我此次下界,用的还是你那时给我取的名字赵衡。」
我嘿然笑了数声,忽然想起件事情,「给你安置的卧房在何处,带我去看看,认个路。」
衡文欣然引我前去,原来就在出了涵院左首的正厢内。夜色内朦胧看房内,看不出什么来。摸索到床边,本仙君坐下,不由得叹道:「见到床就想睡,这些天没睡过好觉。」
衡文道:「想睡你就睡下,横竖李思明还和天枢在一张床上,天亮前我渡你回去。」
本仙君没和他客气。这几日白天折腾,晚上还要惦记天枢在旁边,翻身的时候别压着,睡着的时候别闪着颈子,打鼾把他惊着。牵三挂四,不得踏实。本仙君翻身上床,在内侧打了个呵欠,昏昏欲睡。
衡文在我身边躺下,我道,「索性你每晚将我提出来,让李思明陪着天枢睡罢了,本仙君自去寻床睡。」
衡文悠悠道:「你这是什么话,与天枢星君夜夜同榻,你还挑三捡四,不怕天雷轰你。我在天上看你搂着天枢渡药送气,颇得意趣,怎的到我面前却装起门面来。」
将头凑到本仙君耳侧,低声道:「你得天枢星君仙泽,心元可动否。」
我伸手揽住衡文,半撑起身子涎笑道,「天枢虽清秀,怎比得上衡文清君淡雅绝代天界第一的风华。有清君在身侧,宋珧眼中岂会再容其他乎。宋珧几千年只有一条贼心,想与清君一夕巫山。清君如应了......」
衡文低低道,「我应了你,如何。」
本仙君将涎笑一收,一本正经道,「你应了我,然后天兵骤降,将你我拿回天庭。玉帝对清君定会开恩,关一关降一降,顶多降做个和我一样大小的元君。宋珧轻则在诛仙台上喀啦一声,重则喀啦后再落道天闪,彻底干净。」
衡文抬手将我撞回枕上,道:「你晓得其中利害,与天枢两相对时便记着分寸,设劫的反入了劫,下场是什么你想得出,到时候我也未必保得了你。」
原来是怕本仙君渡了几口气和天枢渡出了情。我打个哈欠道,「你放心罢,我在凡间的时候算名的就说我命犯孤鸾,是个百世无妻的命,投胎一百回也没谁会看上我。我和你说过没,我上天庭之前......」
衡文口齿含混道:「嗯,说过数遍了......」翻了个身,沉寂无声。本仙君皱眉道,「你还没听完,怎么知道我要说哪桩事,张口就道听过数遍了。」真不给兄弟面子。
衡文应也不应一声,看情形是--
睡着了。
我无奈叹气,翻身向内。
那件事情,我兴许确实说给他听过。
我飞升成仙前在尘世的那几年经历的胡涂事,恐怕都和衡文絮叨过一遍或数遍。但那件事我认为仍值得一说,确实有道理在。
因为那件事是我从人到仙的几千个年头中,唯一能和「情」字沾上边的事。我做凡人时唯一一次倾心恋慕。
我那时候少年正意气,整日在市面上冶游玩乐,自以为风流。某日在长安街头蓦然回首间,见一佳人倚栏而立,只这一眼,她就成了我命中的劫数。
她是青楼的歌妓,绫罗十匹换她清歌一曲,黄金百两才能与她一夜春宵。我豪掷千金,轻换佳夜,不肯让她委屈在床上与我假意鸳鸯,夜夜闲话闲坐,想尽办法讨她欢心,只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地跟我说句喜欢。
结果,她没爱上我,反而瞧上了一个穷酸秀才。
她将我送她的珠宝首饰,古玩玉器,名砚宝琴一一变卖,供那穷酸赁屋读书,上下打点,参赴科举。结果穷酸金榜题名,高中状元。一顶粉轿将她抬进府内,两人终成眷属,她成了他人妇,街头坊间,多了一段可传千古的佳话。
我就是那佳话中做帮衬的冤大头。
情关惨败,本仙君那时的颓废可想而知,我白日酗酒,夜晚吟诗,伤春的小李,悲秋的韦庄,十年一梦醉扬州的小杜,凄诗凉词,首首皆能倒背。从旧年重阳伤情到来年端午,她去庙中烧香,我在大殿中将她拦住,问她那秀才究竟比我强在哪里,我待她一片深情,她却倾心于一个秀才。
她向我道:「公子口口声声说情,其实并不懂什么是情,自以为倾心就是一掷千金,恋慕就是赠奴宝琴香扇,玉镯金钗。相公当日虽穷,却能与奴以心换心,公子是豪门少爷,恐怕连路边的馄饨面都没吃过,误把意气当真情,岂能明白两情相悦时,彼时你中已是我的道理。」
我黯然出寺,踯躅街头,一年多的相思苦伤情愁,竟被她说成一时发热,一文不值。
我在街上看身侧烟雾缭绕,难道只因为我没吃过馄饨面,我的情就不叫情?
我颓然踱到烟雾缭绕处,矮桌前拖过一张小凳,坐下黯然道:「老板,来碗馄饨面。」
喝下那碗面汤后,我成了宋珧仙。
衡文假惺惺地宽慰我道:「命,这就是天命。天命不可违也。」
是了,衡文曾如此奚落过本仙君,这桩事我确实对他说过。
那时本仙君长叹道:「天命让我孤鸾星高照。」衡文躺在莲池畔的青石上,闭着眼道,「否、否,是天命让你做神仙。」
如此一想,如今我陪天枢南明唱的这出戏,从大面上来看,与本仙君当年的情史,竟有一、两分相似。
李思明看上了慕若言,慕若言与单晟凌两情相悦。李思明将慕若言绑在身边,要用尽手段,无情折磨,棒打鸳鸯,虽然玉帝不会给南明天枢安排什么好下场,但慕若言与单晟凌从头到尾依然两情相悦,不动不摇。
敢情本仙君其实还是个帮衬的冤大头。
难道本仙君就是在这种戏中,做这种角色的命?!
玉帝个缺德老儿!
本仙君积怨沉睡,竟梦到南明帝君带着一顶粉红小轿,身披铠甲,在东郡王府门前横刀而立,让我还他天枢。
我在一面在心中吶喊,帝君你赶紧把天枢扛上轿子,跑得越远越好,本仙君真的不想伺候他了;一面在口中恶狠狠道:「本仙君要定了天枢,他是我的心肝。谁也抢不得他!」
朦胧中,被人一把拖起来,抖了一抖。
我半睁开眼,瞧了瞧揪着本仙君前襟的衡文:「做甚?」
衡文拖着字眼儿道:「你的心肝儿天枢正在你房内的床上吐血,别喊梦话了,赶紧过去瞧瞧罢。」
本仙君忙纵光闪回李思明卧房内,此时天已微亮,半昏半明中只见天枢面白如纸,双目无力地闭着,嘴角还挂着一缕血痕。床下落的一方白帕已血迹透染,他袖口被角,也染着点点血斑。
好端端的他吐个什么血!
衡文在我身边道:「心尖上的玉人已咳血晕矣,你还愣着做甚?赶紧抱扶入怀,喊大夫去罢。」抬手将我推进李思明躯壳。我翻身从床上坐起,半扶起天枢,替他擦擦嘴角血渍。衡文用了隐术,偏偏让我这李思明的凡眼能看得见他。坐在凳上,笑吟吟看天枢瘫在我怀中。我铁青着脸,高声喊道:「来人!」
丫鬟应声推门叩头,我颤声道:「快喊大夫,言公子吐血了。」
东郡王府的大夫向我道,言公子他脉象浮涩,乃积年旧症染了寒气,瘀痰存堵,如此这般絮絮叨叨。
我挥袖打断,「本公子不通医理,你与我啰嗦这许多有什么用?病症知道了,治罢。」
老头儿诺诺应了一声是,慢斯条理开了张方子,说他只能先开方子稳住慕若言的咳症,隐晦暗示慕若言的病不能去根。
不能去根,那不是肺痨么?
我低头看了看慕若言,怪不得脸色黄里透白,成天咳嗽,原来有痨症在身......
衡文还没走,在桌旁悠然道:「看你面露忧色,怜惜得很,心痛得很。」
本仙君的心被你奚落得乱抽,哪有工夫去痛。我看四下无人,低声道:「天已大明,赵公子不怕有人去请幕仲?」
衡文道:「也是,我先回房去了。你且看着天枢罢。」银光一闪,不见踪影,总算走了。
本仙君在床边坐下,天枢还没醒,我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替他将被子掖的再严些。
玉帝对天枢似乎特别狠,全家死光,做人禁脔,还给他按个痨病在身上,让他半死不活地活受罪,那南明在南郡做将军做得甚开心,倒没听说怎么倒霉过。
一碗药没灌完,天枢醒了,我伸袖子替他擦了擦嘴角的药渍,「到水里泡了一趟,把痨病根激出来了,何苦来着。」
慕若言又苦苦一笑:「可能我这身子真的是个半死不活的命,只是又诸多劳烦了。」
我假笑着说,「你是我心尖上的宝,为你做甚么我都情愿。」你是玉帝摊派到本仙君头上的,本仙君做什么都是活该。
偷着牢骚归牢骚,本仙君还是忍不住问,「大夫说你的病是陈年的旧疾,慕府犯事并没有多久,之前你都是相府少爷,怎么好端端的会弄个肺痨在身上?」
慕若言默不吭声。
我道:「难道又与单晟凌有关?」见他还是不吭声,再接着道:「你对他倒真的情比金坚,什么时候把你们的情史一一讲给我听听。」伸手捞一把天枢的头发,「也让本公子知道知道,他是怎么得着你的心的。」
慕若言仍默不吭声。本仙君将头发在手中把玩良久,才松手放下,逛出房门去。
在前院廊下,一团东西箭一样冲到我腿边,小爪子拉住我的袍子角乱晃,「小叔叔小叔叔──」我眉头跳了跳,摸摸他脑袋,「怎么不在小书房里听先生讲书,反出来乱跑。」
斜眼看见晋殊藏在柱子后,露出半张小脸,被我一瞧,又往柱子后缩了缩。本仙君自诩倜傥,这孩子一看见我却总像见了真的老虎精,本仙君很不解。晋宁皱着鼻子撼动我腿:「写字手疼,小叔叔──我要去看院里的叔叔,手疼,让院里的叔叔吹吹。」
我抽了抽嘴角,一脑油水的小崽子。此时正好远远看见衡文从书房方向过来。
我腿旁绊着晋宁,只好在原地干笑着打招呼,「甚巧,是赵先生。」
衡文走近,斯斯文文地拱手,「三公子。」看了看我脚边,笑道:「是小少爷?」
我再干干一笑,腿上忽然一松,只见晋宁像一支肉标,直扑到衡文身前,一把抱住衡文双腿,「哥哥--」衡文身子纤长,竟被他扑得后退了一步,晋宁紧拽住衡文袍子下摆晃来晃去,仰着小脸腻着奶腔问:「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衡文清君是纯仙种的神仙,非从凡世生,没见过这样的小孩,因此怔了一怔,失笑道:「你问我么?我姓赵,单名衡。」
本仙君大步向前,欲拎开晋宁,小崽子死拽着衡文不松,恬着脸道:「赵哥哥好看,晋宁喜欢!赵哥哥抱抱!」我拉下脸一把将他从衡文身边拖开,「咄!什么赵哥哥?这位是祖父请来的赵先生,喊先生好!」晋殊吮着手指也正从柱子后向衡文身边挪,见我过来又向后缩了缩。
衡文笑得却很受用,晋宁在我手中乱扭,欲再扑过去,廊下有人喝道:「宁儿,你做什么!」晋宁立刻定住身子,老实不动。他爹李思贤大踏步疾走过来,从本仙君手中拎着晋宁的耳朵提到身边,晋殊垂着小脑袋苍蝇哼哼般喊了一声大伯父。李思贤厉声道:「先生面前如此无状,平素如何教你的!回房去把立身醒言抄一百遍!」晋宁憋了憋嘴,抽抽搭搭哭起来。两个奶娘上前,领着晋宁、晋殊走了。晋宁边哭边走,拿袖子抹鼻涕还不忘记回头看衡文。李思贤拱手道:「犬子无状,唐突了赵先生,赵先生勿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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