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上只有一座破破烂烂的山神庙,庙前挑着一面花旗,题着三个碗口大的字,黑风寨。
庙里面,也只有一、二十个破破烂烂的喽啰与一条自称大王的壮汉。众护卫冲进山神庙,半个时辰未到就将众山贼捆绑在地,我亲自将山神庙仔细搜了一遍,没看见天枢的人影。于是随便拎了个小喽啰来问,「你们今天刚劫的那辆马车里的人关在何处?找出他来便放了你们。」
一群小喽啰连山大王都竖起耳朵探起头来,我问的那个小喽啰立刻咧嘴道:「原来公子是要找那个马车里的病秧子,山神像是空心的,香炉是个机关,左转开暗门,人就在里边。」一个小喽啰挪了挪身子小声道,「十几天统共就今天劫到一票,以为有马有车三、四个人护着是桩大买卖,哪知道车里统共只有一个病秧子,还招来个大晦气。」
本仙君假装没听见,拧开机关,转到山神像后,迈进暗门。
黑漆漆的泥像暗间中,依稀有几条人影半躺做一片,应该是被山贼灌了蒙汗药迷倒了。
我默念起观仙诀。
昏暗中看见一层淡淡的银光,笼在一人周身,清冷澄澈,天枢星的仙辉,这个人是慕若言没错。
我实在想知道天枢星君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从暗间里挟起慕若言,抱出泥像,扳过脸一看,满脸泥污,头发蓬乱,除了邋遢,瞧不出其他模样,只好无奈喊过王头儿,「其余人绑起来,找张担架抬上此人,带回王府。」
临走之前,还命人解开众山贼的绳索,道了声得罪。本仙君一向慈悲,兵荒马乱的,吃碗什么饭都不容易,而天枢星君顺顺利利被本仙君带回东郡王府。
为什么我这个劫人的,反倒成了救人的?
后来我向李思源道,线报说这些人是南郡的探子,但查了一遍没寻出什么。李思源正在一堆王府事务里忙乱,只道:「此事就交由三弟,看着查罢。」于是天枢名正言顺抬进三公子独院。
按照命格星君的安排,等慕若言人一醒,本仙君就要声称看上了他。我在院中对着担架上的那张脸叹了两口气,吩咐左右把他从头到脚彻底洗上一洗。
进卧房插上门,红光一闪,命格星君站在桌旁,皱着一张老脸笑瞇瞇对我拱手,「宋珧元君大功初成,恭喜恭喜!」
我苦起脸,「星君,您老耍我。明明说上午在山道上劫人,怎么变成到山寨救人。」
命格星君干巴巴笑道:「下笔一时简略,无关大局、无关大局。」掏出天命册子,翻至某一页,我接过一瞧,册子上赫然写道──「慕若言辰时山道被劫,李思明得慕若言」。
原来如此,偷懒省事的老头,写得倒准!
命格星君见本仙君脸色不善,袖起天命簿摆出恳切嘴脸,「事事皆有变数,天命亦然也。不过事情变做如此,天枢反欠下你一个人情,倒是一件好事。」
我无动于衷道,「唔?」
命格星君袖起手,「元君奉玉帝旨意,让天枢转世受一世情劫。至情之人,大哀莫过于情伤。情伤情伤,无情何来的伤?」
我心中一颤,「难道要我虚情假意哄天枢对我动情?」
命格星君意味深长道:「也不失为一种方法,驾云还是御风,如何选择任由元君。」
我的脸颊抽了抽,本仙君对天枢星君心存芥蒂众仙皆知,玉帝一定觉得我狠得下心,任他天枢铁心只爱南明帝君也罢,还是哄得对李思明动了情也罢,本仙君只管放开手段,怎么缺德怎么对他就行。
命格星君走后,我在房中徘徊数回,拉门走了出去。
丫鬟来报,那人已收拾妥当,安排在空厢房。
我踱到厢房门外,推开房门,走到床前,怔了一怔。
床上躺的,是本仙君在天庭时常得见的天枢星君,五官脸庞与原本一模一样,只是脸色白里泛黄,差了一点,人也瘦些。
上次被画像吓过一回,现在看见他这副模样,顿时觉得捡到了宝。玉帝缺德,在这上面倒不太过分。
他漆黑的头发仍有些湿,散在枕上肩侧,枕旁放着一块玉,我拿起来看了看,光滑莹润,像是被人经常把玩摩挲,难道是南明帝君送他的定情物?
天枢星君,从今往后本仙君必定会做点什么,你切莫怪我,我宋珧元君不是个公报私怨的人,只是玉帝旨意,无可奈何。就算不是本仙君,玉帝也会派其他上仙下来,你这辈子一定要吃尽苦头。
我把墨玉放回枕边。
床上的人呼吸微变,眼皮动了动,我马上抖擞精神,在床头站好。
澄澈的目光带一丝疑惑落在本仙君脸上,我对着那张认识几千年的清雅面容倜傥一笑。
「慕公子醒了?」
迷茫的脸神色微变,蜡白的脸又白了些。我牵动面皮,让笑更深些。
「鄙人李思明,家父东郡王李居堂。鄙人对公子仰慕已久,偶知公子途经小郡,特请公子到寒舍住住。」命格星君交代,务必在天枢醒来后立刻说本仙君看上他了,这叫趁其立足未稳,先来一记猛锤。
左右早晚总要做。本仙君把心一豁,收起倜傥一笑,换上涎笑。
「在下数年前,曾做过一个梦,梦中有位仙人,与我一夜巫山。今日见到慕公子,才知道梦中仙人就在眼前。」一把擒住慕若言的手腕,皮包骨头,有点硌手。
「若言,我要将你一生一世留在身边,绝不放手。」
第二章
天已黄昏,斜阳破窗而入,灿灿金红。夏末秋初,晚风清凉,渗着小池的残荷香。
此情此境何其风雅,慕若言凝目看我,神色恰如一盆清水,方才波澜微漾,渐渐平和如镜。天枢转世,果然还是和在天庭一样爱不动声色,端清高架子。心里闹着,脸上撑着,直把自己撑成个病秧子。
慕若言开口,声音和缓,第一句话给我些意外:「李公子可是众人传说东郡王爷那位星君临世的小公子?」
流言传得倒快,我松开天枢的手,露出牙齿,「老虎星下凡是个江湖骗子满口胡说,天下哪有这等灵异稀罕的事情。」正经星君投胎的是床上坐的上君你,连累本仙君陪你做苦差。
慕若言从床上站起身,「在下也是途经村店时无意听说,」笑了笑,「有冒犯的地方望李公子谅解。」
我向慕若言身前近些,低眼望进他眼中,「你此刻已是我的人,你我说话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天枢星君,听了这句猛言,你要小心撑住。
慕若言的脸更黄了,清风入房,荡起单袍薄薄的衣料,几乎要将他吹倒。依然含着客气的淡笑,依然撑着文雅的仪表。本仙君在心中叹着气,看他苍白的双唇开合,向我道:「今日在下有幸入得东郡王府内院,公子对在下一路行踪想来早已了然。城外山上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已......」
我拦口说,「别说什么无以为报的话,从今后你在我身边的日子长着呢,想怎么报都行。」
慕若言蜡黄的晦色又重了几分,用袖子掩住口,咳了几声,苦笑道:「明人面前不言暗语,慕若言一介潜逃的要犯,李公子将在下带进东郡王府,想来有所安排。在下早已是山穷水尽之人,生死听由天命。却不知还有什么值得东郡王府大费周章。」
语气何其苦涩,本仙君盯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半天,不得以伸手扶了一把。慕若言未来得及后退,全身陡然僵硬。呔,本仙君不过口中占占你的便宜,又不会真做什么。
但这表面上的奸角一定要唱到底,我将天枢半扶半抱,道:「若言是个聪明人,我也不瞒你。这次拿下你本欲押送回京城,不过本公子对若言公子一见倾心,十分舍不得,思来想去,还是将你留在府里。一来可以与你时刻亲近。二来,」把他肩上的一绺头发拿开,阴森森笑道,「公子的那位单将军却是个风流人物,能由此与他结交结交,实为一桩美事。」
也不等看天枢的脸色,拂袖转身,长笑一声:「若言一定累了,先小寐片刻罢,待月色清明时,本公子再来与你共度良霄。」
大踏步出门,夕阳半没,云霞烂漫。我吩咐小丫鬟道,「拿些汤水茶果,服侍言公子用些。」疾步回卧房,灌了两杯凉茶。摸了摸方才揽过天枢的右臂,感觉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斜眼看见门框下方探出一颗小头,咧着豁了两颗牙的嘴瞅着我,原来是本仙君的小侄儿,李思贤的儿子李晋宁。
这孩子在王府里,人人见了都头疼,刁钻胆大。本仙君最初在院子里吓过他和李思源的儿子晋殊一回,又被人认定是老虎星下凡,成天在王府内逛来逛去,晋殊见了我就跑,只敢在房角柱子后露半个头偷看。他却颠颠地跟在我身后,起初只跟,后来偷偷摸摸向我后背丢小石子儿,某一天,我在后园亭子里小坐,他从草丛中滚出来,扑到我膝盖上,睁着溜圆的眼很郑重地问,「小叔叔,人家都说你是白虎精变的,是不是骗人的?」神u秘谁
我说:「是白虎星,不是白虎精。」本仙君变成个老虎星便罢了,被说成老虎精仙颜何在?
李晋宁鼓着腮帮子道:「说小叔叔是白虎精一定是骗人的!老虎的脸是圆的,小叔叔的脸不是圆的,小叔叔不是老虎!」
我热泪盈眶,这孩子多么有见识。全王府上下,竟都不如一个七、八岁的娃娃。
我伸出手摸摸李晋宁的脑袋,他立刻露出缺了两颗的门牙,手脚并用爬上我膝盖。「小叔叔,你不是老虎精,那会不会讲老虎精的故事。」
我慈祥笑道:「会。不单老虎精,狐狸精、黑熊精、蜘蛛精、獐子精的故事小叔叔都会讲。」
李晋宁揪住我前襟,「黑熊精!我要听黑熊精!」
本仙君清一清喉咙,讲了一段黑熊精,刚讲了一半,李晋宁已趴在我身上呼呼大睡,口水流了我一袍子。
我没奈何将他抱回内院,交给奶妈。从此李晋宁便黏上了本仙君,天天要钻到涵院来一、两回。
此时晋宁看我瞧见了他,立刻从门坎处扑过来,扭身子爬本仙君的膝盖,「小叔叔我想吃烤鸟蛋。」
我额头发疼:「这里没有烤鸟蛋。回去向你娘要,让厨房给你做烤鹌鹑吃。」
晋宁把头来回乱晃,「不吃烤鹌鹑,后院树上有个鸟窝,小叔叔,咱们去把鸟窝捣下来就有鸟蛋了。」小混账知道得不少。
我方才对付天枢星君已经元气大伤,哪有心思哄娃娃,板起脸道:「咄,掏什么鸟窝,掉下来怎么办!老实回房习字去!」
晋宁瘪了瘪嘴,小爪子依然牢抓住我袍子不松,「我不回去。我要听壁虎精的故事。小叔叔你讲!」
好罢,反正这小祖宗听到一半一定要睡觉,睡下本仙君就乐得轻松了。壁虎精?壁虎精的故事怎么编好?
讲到一半,晋宁果然呼呼大睡。我抱着他出门,长房的奶妈早摸出了习惯,已在院中守着,行礼笑道:「又来缠三公子了。」接过晋宁回长房申院,我终于落个清净。
夜色初至,王府中灯火明亮。
我用完晚饭,洗澡更衣,再唤过厢房丫鬟来问厢房里那位公子如何了。看看时辰差不多,本仙君该去陪天枢睡觉。
丫鬟道:「那位公子身子不好,傍晚只喝了两口茶,咳了一阵就晕睡过去,方才刚醒,奴婢出来替他温茶。」
我嗯了一声,放轻脚步走到厢房门前,听见一声物体倒地的声响,一推房门,昏黄的灯下,只见慕若言悬在半空,房梁上挂着一条白绫腰带勒在颈间。
我心里咯登一声,没想到天枢星君居然如此受不得折辱,下午不过略说了几句,他便死意顿生。连忙扑过去把人抱下来,慕若言死了我怎么向玉帝交差。
慕若言轻飘飘瘫在本仙君臂弯中,双目紧闭,面色清白,我伸指一探他鼻下,气息全无,掐人中拍后背怎样弄都无动于衷,可恨此种情况天命老儿都不算它要紧关头,我依然半分仙术使不出来。本仙君无可奈何,只好把心一横,将嘴凑到他唇边,渡他一口仙气。
口口相接,天枢的双唇冰冷,倒很柔软。本仙君乍一触到,有些心虚。天枢星君这样被我亲一口,我算得了个便宜,只当他报答我救他两回。
我用舌头撬开天枢的牙关,渡去一口仙气,抬头抹了抹嘴。此事若让衡文清君知道,本仙君一定被他讥笑死。
天枢扳过一口气,睫毛动了动,被我猛拍几下后背,顿时大咳起来,慢慢睁开眼。我狰狞一笑,「在本公子眼皮底下想寻死?费工夫把你抓回来哪能让你容易死了!」
玉帝头一、二十年也没让天枢少受折腾,我没费多少力气把他拎起来,扔到床上。慕若言目光凄寒凌厉,盯了我一眼,嘴边闪出一丝苦笑合上眼。
本仙君心中无限忧郁,无限凄凉。人人说好人难为,其实坏人更难当。看着天枢此时的模样,我心中十分不忍。几千年前我初上天庭,被仙使引着前去拜会众仙,在九重天阙的云霭上第一次看见天枢星君。那时候他刚从北斗宫中出来,北斗七星的其余六宿随在身后。我在一片银辉中看见一个素袍玉簪风华淡雅的身影,让人不敢唐突逼视,又忍不住想看,实在是仙中上品。经仙使指点,我侧身谨候,顶礼相迎,「小仙是新上天庭的宋珧,见过星君。」
清冷如星的目光只在我身上停了瞬间,颔首回了一礼,客套都不客套一声,便扬长去了。玉帝都没有这么大谱儿。
那时候的天枢星君高高在上,几曾想到如今会沦落到如此地步。这副凄惨模样的成因大都还在本仙君身上。
造孽啊,本仙君在造孽啊,玉帝在逼本仙君造孽啊......
我心中发苦,口里还要继续发狠,「慕丞相府的少爷竟像个娘们似的寻绳上吊。你可知道,上吊死透的人舌头至少伸出一寸长去,且要将腹中的黄白之物统统淋漓出来。我王府的下人替你收尸单地面都要擦洗半天。你想在阴曹地府让你的祖父叔父爹爹亲娘看见你这副吊死鬼模样?」
慕若言神色木然,动也不动。
我脱下他鞋袜,将他挪到床内,盖好薄被。开门喊丫鬟另取一套枕头被褥。
两个小丫鬟捧着被褥进来,看见房梁上还挂着的那条腰带,脸色变了变。我寒着脸吩咐把东西下,将腰带取了下来。小丫鬟们不敢多言,低头走开
我脱下外袍,抖开薄被。向墙上闭目躺着不动的天枢道,「从今日起,你陪本公子共眠,天长日久,你定然知道我的好。」
油灯熄灭,房内漆黑一片,我躺上床榻合拢双眼。身边的人气息细微,一动不动。
我料想天枢睡不着。
山贼掳他上山后,将他迷晕了半日。我把他抢进东郡王府他又睡了半日。方才投缳,再晕了一晕,如此算来今天一天都在睡。
我打个哈欠翻身向外,他睡不睡得着本仙君管不了了,大动干戈一日,本仙君上下眼皮早招架不住想在一起亲热,本仙君潜心静气,调匀内息。听见头顶上细若蚊蝇,依稀在喊,「宋珧元君......宋珧元君......」
我抬手在半空挥了挥,蒙头欲继续好眠。胸前蔓延到四肢一片麻木,渐渐漂浮。我半睁眼皮一看,金光荧荧,本仙君正浮在半空,忙低头一瞧,床上依稀两个人形一动不动地躺着。本仙君渐升渐高,穿过梁瓦,停上屋顶。命格星君在月光下捋着须子,笑瞇瞇道:「宋珧元君。」
我半撑着眼皮有气无力地道:「一册掌定众生命,星君尚有闲暇时刻心悬此事。时不时提我出来说个话儿,您老仙道高深宋珧钦佩不已。此时传唤,星君有什么交代?」
命格老儿两眼瞇做一条缝,「这不是到了此时,元君才有空儿么。扰了清梦,回天庭后我送元君一张云床做赔罪。元君,晚上那些,我都瞧见了。」
啊,命格星君是看见了天枢投缳,还是我帮他渡气?我长叹道:「星君看见就好,我正要和您说。劳驾星君替我在玉帝面前呈句话,天劫一事,请玉帝另派仙僚来做罢。小仙难当此任。天枢性烈,一折磨就寻死。小仙奉旨行事,若一个不留神天枢死了,算是谁的错?此事我不做了。」
命格道:「我今晚请元君出来,正是说此事。玉帝早已在慕若言身上施了仙法,不到情劫历尽,此世绝不能结。元君只管放开手脚,不要顾忌。」
皇天吶,玉帝实在太缺德了。让天枢连死都死不了,不就是和南明帝君有了私情么,何至于罚到这个地步!
我从房顶回到屋内,附进李思明的身躯。身边的天枢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若本仙君是他,此情此境,又当如何?我向床边挪了挪,让他在里面躺得宽敞些。翻身再向外,一入黑甜,睁眼天色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