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身翻开被褥,身边的天枢呼吸匀长,却像是正沉睡。想必是睁眼睁到天快亮,心力疲乏,忍不住睡了。我附身看他的睡容,双目从容地阖着,长眉舒展,容颜恬淡。
他到这个份上,得场好眠亦不容易。我轻手轻脚下床,打开房门,丫鬟端水来洗漱完毕。去小厅用餐。
本仙君与抢来的纤弱公子同床共枕睡了一夜的风流事,中午未到全府上下,估计尽人皆知。我在院中徘徊,只见仆役小厮,丫鬟奶娘,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偷偷摸摸小声嘀咕,还时不时向涵院东厢方向探望,一瞄见本仙君,立刻缩头噤声,纷纷散开。
我只当做没看见。行男风不是什么稀罕事,当年本仙君还是一介凡夫时,阔佬王孙蓄养男宠者大有人在,何况今日乎?我索性挑开这层窗户纸,先去找李思源,「二哥,前日抓回的群人中,有个标致书生,小弟看了十分喜欢,想收在院子里。二哥可答应?」
李思源一定已知道了消息,看着我,笑得含蓄,「原来三弟却好此道。」
我道:「起初也不知道,但一见了他,不知怎么的,就忍不住想栓着。小弟知道他来历未明,虽放在身边,一定牢牢盯着,不忘记寻查。」
李思源道:「真查出什么来,三弟你舍得杀?」
我将面皮动了动,轻叹道:「二哥真问到了软肋上。若是查出了什么......还请二哥手下留情,交给小弟赏他个痛快,别......别折磨他。」
李思源哈哈一笑,从桌后踱步过来拍我肩膀:「看不出来,三弟你竟然是个怜香惜玉的情种!我昨天去查了查其余那几个护卫,没查出什么大不了的来。那人你就收着罢。等爹回来,二哥在他老人家面前替你说点好话。」
我急忙喜孜孜作谢,「多谢二哥!多谢二哥!」李思源道:「就这么空口说声谢,不请二哥一顿酒喝?」顺水送了我个人情,晚上还敲了我一顿好酒。
我又将身边的仆役小厮丫鬟统统叫到眼前,敞开窗口把亮话说明,「东厢里的言公子,从今日起是本公子的人。你们待他要像待本公子一样恭敬服侍,不得有半分差池。若被本公子知道,你们当面背后,说出半句对言公子不敬的话来,或是服侍有半丝不周......」我冷笑,松手,一个杯子落地,咔啦一声粉身碎骨,「这个杯子就是你们的榜样,都明白了?」
一班下人抖得像筛糠,齐唰唰伏地磕头,「遵命。」
我心满意足起身离座,本仙君唱黑脸戏,功夫越发纯熟了。
当然,我没忘记拿这件事去折腾折腾天枢星君。本仙君大摇大摆进了东厢房,天枢正在窗边站着,我前日替他渡气被命格老儿称赞,领悟做事当放开手脚。于是缓步过去,将天枢半揽进怀中,涎笑道:「现在王府中上上下下,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我已吩咐管事换了张大床在上房中,从今后就陪我睡在上房罢。」
慕若言僵着的身子颤了一下,半闭上清冷的双目,凄然一笑,忽然撕心扯肺地大咳起来,咳在我袖子上两口瘀血,将我推了一个踉跄,断断续续道:「我慕若言生做七尺男儿,受圣人教诲......宁死也勿受尔等鼠辈折辱......」竟直向屋墙撞去,本仙君知道他撞不死,拦得不是很及时,手刚扯住他袖子,他额头已撞上墙壁,鲜血淋漓,晕死过去。
又玩得过火了......
喊人、传大夫、上药、开方子、煎药、人仰马翻。
本仙君蹲在天枢床头,十分忧郁。我觉得玉帝派我下界,不是让我折腾天枢,实是让天枢折腾我。
比如说现在,天枢昏迷之中,牙关紧咬,汤药不进。本仙君只好捧着药碗,喝一口药,再渡到他嘴里。你说到底是他亏了,还是我亏了?
命格星君个老东西,说天枢死不了,说得倒轻巧。他死了倒方便,找个棺材抬进去埋了了事。他不死,就要晕,缠绵病榻,待我服侍。有能耐你个老儿来伺候他试试?
本仙君不敢骂玉帝,便骂命格星君泄愤。骂一句老东西,喂一口天枢。斜眼过去,房门缝边,窗纸处,人影绰绰,定是丫鬟小厮们在偷看。
前几日,王府上下把本仙君看成一颗凶星,今日过后,一干下人看我的眼神大不相同,饱含着了悟同情与钦佩。钦佩我是颗情种。
我惟恐天枢醒来再撞墙,趴在他床沿对付睡了一宿。第二日蓬头垢面,不人不鬼。几个丫鬟小厮齐来劝我洗漱用餐,勉强将我收拾得像个人。
上午再去喂天枢喝药,喂到一半天枢醒了,发现我竟用如此龌龊方式让他吃药,羞恨欲咬舌自尽,我当时刚喂完他喝下一口药还未抬头,忙捏住他下颚,情急中用嘴去堵,手一打滑,被他牙关一合结结实实咬住我舌,鲜血崩出,疼得撕心裂肺。
本仙君舌头肿了数日,口齿不清,只能用凉茶,连热汤都喝不得。天枢咬伤本仙君后,可能略泄了些愤,也可能又咬了几次自己舌头发现此法不通。未再有什么动静。
我正在暗喜,丫鬟来向我报告,言公子不用汤药,粒米不食,滴水不进。
天啊,他又绝食了。
我揉着太阳穴,大着舌头道:「让他饿罢,横竖饿不死。」
话虽这样说,但慕若言本来就皮包骨头,再饿他几日,饿成一副骸骨模样,若他偶尔想透透气,半夜到院中游荡,恐怕会吓到人。
本仙君往舌头上敷了点凉药,再到东厢一行。慕若言气息奄奄,脸越发白得像张纸,正在椅子上坐着,见我进屋,就合上双眼,假装入定。
我大着舌头,尽量把字咬得清晰:「你一个劲的寻死觅活,怎么都不找个好法子。绝食是不是?本公子听说,饿死之鬼,地府不收,化做游魂,专吞食其余幽魂,或食人阳气。想与你的亲眷,还有百年后的单将军再聚首那是做梦。」
转身欲走,天枢忽然开口道:「李公子对鬼神之事,所知却甚多。」
我回头一咧嘴,「传言说本公子是老虎星下凡,老虎星,知道的神神怪怪当然多。」看见天枢的脸,舌头便开始疼痛,多说无趣,我抛下一句话,跨出门去。
「你不信我说的话,可以饿死试试。」
晚上,丫鬟落月告诉我,言公子吃饭了。
本仙君也正在用饭,听闻此喜讯,忘了把热汤吹凉,灌了一勺入口,疼得五官移位。落月站在我身边,红着两个眼眶儿道,「少爷,您对言公子的好,人人都看着。言公子只要不是个铁打心肠的人,奴婢相信他一定能明白少爷待他的心。」
本仙君两行老泪几欲流下来。神他秘谁
我待他的心?玉帝啊,你真的是派我来折腾天枢的?
言公子吃饭了,言公子喝药了,本仙君的舌头好了,言公子的伤疤消了。
天枢求死不能,宛如行尸走肉,眼神空洞,神色木然。不哭不笑不言不语,由人摆布。本仙君将他挪入卧房内,同吃同睡。他吃得不多,我不勉强。晚上一张大床,各睡半边,他侧身卧着,一动不动,我也不理会。如此过了数日,慕若言始终像一洼死水,无波无澜。我曾见他将胸前的玉拿出来看过,只有看那块玉的时候,眼里才微有光彩。
他无波无澜,我却必要兴出点波浪来。玉帝派本仙君下界,是替他设情劫,不是侍候他起卧食宿的。我近日也时常半搂住慕若言,说几句肉麻轻薄的话。慕若言却像看穿了本仙君只动口舌,我说他听,还是一动不动。
某日,我带慕若言到后花园映雪湖边的亭中小坐。我知道他不喜欢被人看,吩咐左右退下,无要事不得靠近。慕若言像个木头似的坐着,任你起什么话头,都木然不语,十分无趣。本仙君对着这块人木桩子说了半天,口干舌燥,左右无人伺候,只好自己去寻些茶喝。
捧着茶壶回亭,在花丛的小径中远远向亭内望去,看见慕若言手拿那块玉,盯着发呆。
本仙君大喜,折磨天枢的时候来了。
本仙君大步流星进了亭子,将茶壶重重放上石桌,寒声道:「你方才在看什么物事?」
慕若言抬眼看我,神色中的慌乱一闪而过,依旧木然,淡淡道:「看风景。」
我狞然一笑,扯起他的左手,用力掰开,拎着绳线将玉佩扬起,「这是什么?」
慕若言道:「一件家传的寻常佩饰。」
我将玉佩收进手中负起手,「寻常佩饰?!单晟凌送你的寻常佩饰罢。」抓住老婆偷汉的乌龟丈夫怎么吼的本仙君没听过,只好想当然而的做戏。
我一把扣住慕若言单薄的肩头,沉痛摇首,「我李思明哪里比不过那个姓单的,本公子如此待你,为甚么你心里眼里还是只有那个单晟凌!」
我承认,这句话太恶心了点,但此刻本仙君也想不出别的花来。
我松开手,倒退一步,恶狠狠道:「我真不知你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既然这块玉不过是件寻常佩饰--」我抬手,向湖中一挥,黑点在空中划做弧线,溅起一朵水花。
慕若言脸色惨白,站起身,苦涩一笑,「在下也不知道,李公子说话,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公子将在下虏入贵府,到底意在何处,在下苦无揣测。」
我就是抓你进来折腾的,这是天机,你当然猜不出。
「似此意却彼行,若彼意又此行。在下一介朝廷缉拿的要犯,形如朽木之人,有什么斤两值得阁下如此不依不饶,煞费心机。」
天枢啊,不依不饶煞费苦心的是玉帝他老人家,本仙君只是奉旨办事,也苦得很。
慕若言望着我,忽然一笑,「李公子,你不是断袖罢。」
「啊?你--」本仙君愣了愣,他难道看出来了?我定住心神,不可能,本仙君这出戏唱得淋漓尽致,绝不可能有什么纰漏。
慕若言倚栏望着我,徐风中衣袂飞扬,恍若我初上九重天阕时,云霞烂漫淡然银辉中高高在上的天枢星君。
「李公子,死在水里的鬼可有什么讲究没有?」
我尚未回神,慕若言已越过栏杆,纵身跃进湖中。
天皇啊,命格老头难道在背后阴我?为什么本仙君哪回出手天枢一定要寻短见......
我盯着水面上一缕渐渐没下去的黑发心想,不然就让他先在水里泡一泡罢,泡一泡知道自己是个死不了的,就没下次了。倘若天枢星君将十八般寻短见的方法统统演练一遍,捞上来后再抹抹脖子跳跳悬崖喝喝毒药,最后他不死,本仙君搞不好形神俱散了。
本仙君在天庭,第一个学的仙法是辟水术。
因为,其实......本仙君有些惧水......
我盯着水面,有些发晕。天枢总不浮上来,也不是个事儿。
本仙君得道多年,上碧落下黄泉,岂畏一湖哉?
甩掉外袍,一头扎进水,湖水毫不客气顺着我的鼻子嘴巴咕咕倒灌进来,本仙君被呛得头晕眼花,思忖该先伸手还是先伸脚,偌大的一个湖,不晓得天枢沉在了何处。
耳朵越来越响,头越来越沉,不好,李思明顶不住了!
耳边细细的有声音在喊,「宋珧元君,宋珧元君,天枢星君在这里......」
身子蓦然轻松,我四周的湖水分开,四方的大片空隙。一个老龟在湖底对我纳头而拜,「小神守畛,乃此湖水族总管,见过元君。」
没想到一个王府的内湖,还有水神栖住。
更没想到,我堂堂宋珧元君,没了仙法后,竟差点淹死在这个王府内湖里。
老龟身边,躺着慕若言,双目紧闭。老龟道:「星君吃了两口水,晕迷过去了,上岸缓过气来便好。小神未救得及时,元君莫怪。」
我拱手赔笑道:「畛老客气,若不是您,恐怕连本仙君也要折在此湖里,见笑见笑。」
老龟道:「元君施展不出仙术,所以惧水。小神这里有颗辟水珠,元君不嫌弃就请收下,在水中便可来去自如了。」
我道了谢,收好辟水珠,抱起天枢,分开水路回到岸上,托着慕若言的头,熟门熟路,开始渡气。
刚拿舌撬开他牙关,渡进第二口气时,身边忽然道,「小叔叔,你在做什么?」
本仙君猛抬起头,老脸微热,只见晋宁吮着手指头,乌黑溜圆的双眼眨巴眨巴地盯着我。晋殊躲在他背后,露出半张小脸。
我咳嗽一声,「这位叔叔掉进水里了,小叔叔在帮他渡气。」
晋宁的头歪了歪,「渡气?什么是渡气?我见爹爹对娘做过这样的事情,大伯伯告诉我那叫亲嘴,成亲了才能做。小叔叔和叔叔成亲了么?为什么要亲嘴。为什么小叔叔说这叫渡气。」
本仙君干干地笑了,修行几千年的脸皮险些挂不住,「咳!那个......小叔叔这样,虽然看起来很像亲嘴,其实是救人用的。男人和女人才能成亲,小叔叔和叔叔怎么能成亲?所以这是渡气,不是亲嘴。」抬手摸摸他的头顶,「不要和别人说起。」
晋宁的眼晶亮亮地一闪,挺起小胸脯道:「小叔叔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和别人说。我明白了,男人和女人是亲嘴,小叔叔和叔叔都是男人,就叫渡气。」
我一口口水呛在喉咙里,险些背过气去。
晋宁在我身边蹲下来,咂着指头盯着慕若言,认真地说:「小叔叔,我也想帮这位叔叔渡气,可不可以?」
本仙君一口仙气几欲岔道,拉下脸肃然道,「渡气是门武功,你还小,练不得,不能使用。等你长大后,自会领悟。小叔叔要带叔叔回去,你乖乖和哥哥在这里玩。」挟起慕若言,向涵院疾走。在小径转弯出侧眼看时,晋宁还站在原地眼巴巴向我这里瞅。
慕若言在卧房床上咳出两口水,顺过气来,终于悠悠醒了。
我坐在床边,望着他双眼,把被子给他向上拉了些,「淹死鬼腹涨如车轴,头大如斗,是鬼里头最难看的一种。」
慕若言的双眼漆黑,望不见底。我接着道:「抹脖子的鬼会在颈中再生一张嘴,米汤从口入,颈中的口出,不能享用祭品。坠崖的鬼无手足四肢,只能蠕行。饮毒的鬼面色焦黑,七窍血渍不断,口不能言,吞吐皆是瘴气。烧死的鬼,他烧死后什么模样,做鬼就是什么模样。还有吞金的鬼......」我笑了笑,「所以想顺利去见阎王佛主玉皇大帝,就只能安天命,老老实实等鬼差来勾。」
天枢的双目瞬也不瞬地看我,本仙君恳切地说:「只此一回了,好么?」
慕若言还是看着我,不说话,表情有一点点诡异。
本仙君被他看着,忽然愧疚心大生,忍不住道:「你放心,我......」
正在此时,房门忽然被撞开,一个东西飞扑过来,「小叔叔--」
我颓然闭眼,小混账怎么跑来了。「在花园里不是让你去玩么。晋殊呢?乖,小叔叔有事情。」
晋宁拉住我衣襟,哭丧着小脸道:「小叔叔,疼......」
我按住突突乱跳的额角,「哪里疼?是不是在花园磕到了?乖乖去找你娘,让她叫大夫。」
晋宁拉起我的手,张大嘴,「这里,牙齿晃,疼。」
我伸手摸摸他嘴里一颗摇摇欲脱的槽牙,「你现在正换牙,这颗掉了会长新的。换乳牙怎么会疼?」
晋宁手脚并用攀上我膝盖,「本来不疼,爹爹说今天祖父和伯伯会回来,有野鹿肉吃,我想吃野鹿肉,牙晃难受,我想把它拔掉!」
本仙君十万分庆幸,幸亏我少年得道,飞升成仙。若是成了亲,生这么个娃娃,光气也要少活十年。
晋宁在我膝盖上扭来扭去,慕若言已掀开被子坐起身,晋宁立刻扭过身去,眨巴着眼向慕若言喊:「叔叔。」
慕若言扬起眉,居然浮出了一丝笑意。晋宁立刻如鱼见水,从我膝盖上挣下地,「叔叔,我牙疼。」
慕若言蔼声道:「疼得厉害么?」
晋宁扑到床边,拚命点头。我看他盯着天枢,目光炯炯,大有直爬到他身上的意思,心中戒备,慕若言此刻的身子像用糨糊刚黏起来的,怎禁得住这小祖宗圆滚滚的身子。
晋宁的小爪子扒上慕若言的膝盖,眨着水汪汪的眼,张开血盆大口谄媚地笑,豁牙处还挂着一丝银涎,「牙齿疼疼──叔叔,和晋宁渡气治治......」
我一把掩住那张祸嘴,寒起面孔拎住领口将祸天星提出门。晋宁双腿乱蹬,耍赖大嚷,「小叔叔坏蛋!小叔叔不让叔叔帮晋宁渡......呜呜呜──」
我把晋宁拖到院中,小混账大哭,鼻涕抹了本仙君一身。丫鬟们在走廊里偷笑,我假装没看见,沉声道:「奶娘呢?来人,送小少爷回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