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第一次让苏向槐觉得皮肤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乾笑几声,拿回搁在桌缘的手机打算回房。
「欸——你昨天打了这麽多通给我喔?」翻了一下未接来电,从昨天下午17:02开始就陆续有电话进来,大概每5、6分钟就一通一直到17:27为止都是陈麟的号码……难怪昨天晚上会那麽生气了。
「回到家之後就没打,不然你的手机应该会被我打到没电吧?」陈麟漫不经心地回,手中的遥控器不停切换著频道。
「抱歉…我不知道你会找我……下次我会记得把手机带出去的。」
不找你是要找谁啊?我们不是住在一起吗?干嘛老是一副没有人会担心你、在乎你的表情!不过这些话,陈麟还是默默让它流到胃部消化掉,他淡淡喔了声,按掉遥控器开关。
「我去洗澡了,记得吃药。」
「药?」苏向槐愣了下,循著他无奈的视线眺过去,才发现厨房的流理台上,昨晚从诊所拿回来的白色药包正静静躺在那里,他连忙说了声好,陈麟才放过他走进房间。
结果——经历了一整晚的紧张与混乱,他还是没机会安慰失恋中的陈麟,幸好距离礼拜六还有一两天,他还有时间尽这份心意。
对了,之前听小莫提过最近有某乐团的演唱会,似乎也是陈麟喜欢的乐团,如果时间刚好落在这个周末的话,他就招待他去看吧!反正目前最困扰他的问题,已经不是缺钱这件事了。
等浴室的空档,苏向槐躺在床上将手机里头显示的未接来电往前翻,沈仲宇今天也打了好几通电话给他……他也是因为找不到人所以才跑到家里来的吗?
他记得他下午有跟公司请过假,只是不是直接打给他。
暂时…暂时除了公事以外不想再与他有所接触,因为会在意,所以那般若即若离的态度更教人难以忍受。
沈仲宇也许真的如他所说的,是顺道过来看看而已,毕竟红清学姐对自己还是很关心,毕竟他的事业夥伴因为女友的缘故也被迫监护著自己,毕竟人情压力也是一种责任,他才会像照顾小动物似的定时给予喂养。
「阿槐——」
「嗯?」苏向槐猛然坐起,不知所措地望向门口,陈麟打著赤膊,身上只穿著一条宽松的短裤。
「你哭了?为什麽?」一阵沉默过後,忽然流泄出来的嗓音沙哑得不像他认识的陈麟,苏向槐用手背抹了抹脸,似乎连自己也不清楚原因。
「我、我刚打了个呵欠——哈哈…有时候太累了打呵欠都会流眼泪,我没哭啦!讲得这麽严重连我都被你吓到了——」
从门口到床边不过两步,陈麟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手背上的泪痕犹湿。
「陈麟?」苏向槐整个人被震慑住,睁大眼睛盯著他。
「有事就说出来,为什麽要忍?」
「我没有啊。」
「你总是没有……你有的最多的,就是『没有』。」
「是真的没有啊,你会比我自己清楚吗?」像是被抓得不高兴了,苏向槐用力挥开他反而被掐得更紧。
「从昨天早上开始,你整张脸都写著我很伤心我很难过……我身为你的室友难道不能问吗?」
「我哪有?感冒就不能臭脸吗?你看过哪个人生病了还嘻皮笑脸的吗?」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不是一样都要生活?再不舒服看到人还是得打招呼啊!我只是不想笑不可以吗?」苏向槐这次是真的甩开了他的手,他握著自己泛红的手腕,没想到陈麟的力气这麽大。
「阿槐……」
「你洗好了吗?那换我去洗。」苏向槐没理他,迳自走到衣橱拿了睡衣後便打算结束这个话题,但陈麟,却在他经过面前时从背後伸手抱住了他。
心中有鬼。四十八
未擦乾的水珠沿著肌理分明的胸膛流下微微濡湿了他的背部,他动也不敢动,却感觉穿过腰间的手搂得更紧。
「阿槐,你这个样子我看了好难过。」
「陈麟——」他试图扳开他的手指,但对方却把头靠在他肩上彷佛受了重伤似的软弱无力。
「明明连自己都搞不定却还要去讨好别人,做人能不能别这麽辛苦?」
「我没有。」虽然又是跳针式的反驳,但也不需要抱著他讨论这麽严肃的话题吧?他用力撑开双臂想挣出陈麟的怀抱,可是对方却整个人都往他身上挂,连电风扇都还来不及打开的小房间,突然热了起来。
「阿槐,你真的很嘴硬。」
「你到底想干嘛?」苏向槐僵直不动,近乎自暴自弃地任陈麟宰割,他的孩子气他也不是没见识过,只是不曾在争吵过後发生而已。
「可以亲你吗?」
「什麽?!」苏向槐浑身的寒毛瞬间全竖了起来,失恋加上失和的打击有这麽大吗?他惊慌失措地努力扒开陈麟黏在他身上的手脚,怎知却再度被擒住手腕,硬生生压在衣橱上。
面对面之後所带来的冲击更大了,陈麟的表情很凝重,眼底已不见以往的轻佻,他靠得很近,近得那身裸裎的肌肤几乎覆盖不住那高涨的体温。
「陈、陈麟…你不是说你没有很喜欢那个女孩子?」
「所以呢?」
「你是想找我发泄吗?」
「你为什麽会这麽想?」
「住在一起这麽久你今天突然说想亲我,任谁都会觉得你是饥不择食啊!」
阿槐的声音在发抖……除了惊讶、纳闷,还有满满的害怕……阿槐怕他?阿槐在怕他……怕…为什麽要怕?
他从不知道他向来都把女朋友摆在第二位,再荒唐,他凡事还是以他为优先,要不然这个又破又烂的鸟地方他早搬了,要不然又何必因为一句气话甩了身材正到爆的新女友,要不然怎会在察觉他们的生态正被悄悄改变时,嗅到一丝嫉妒的气味。
「阿槐——」他扣著他的手还是没放,如果可以,他是真的很想冲过那条线。
「陈麟,我知道你也不好受……爱情不管深浅,失恋就是失恋,都不可能完全没感觉的……你晚几天回家,我们一起出去玩,让伤口慢慢愈合起来好吗?」苏向槐小心翼翼地握上他的手然後拿开,无暇去注意那双又黑又深的瞳仁,填满了令人费解的情绪。
「阿槐——」
「嗯?」
「你人真的很好——」但也单纯到近乎笨了。
「那也用不著发卡给我。」冗长的叹息让不情愿的苏向槐毫不客气地给了陈麟一肘。
目送他抱著睡衣走进浴室,陈麟沮丧地坐上床缘耙过头发,潮湿而凌乱不已的触感,竟有几分呼应了他当下的心情。
心中有鬼。四十九
闹钟七点准时疯狂大响,十分钟後,当苏向槐揉著乾涩的眼睛走出房门,陈麟已经打理完毕坐在客厅啃著他热爱中的总汇三明治。
苏向槐愣了愣还以为是自己记错时间,没想到看了一下时钟,真的还没七点半,陈麟似乎越起越早了。
「有买你的,快去刷牙洗脸,吃完我载你去学校。」
「我没课了……」一句话就让场面冷掉的功力苏向槐是很在行的,不过见陈麟一脸失望,他又难免动了恻隐之心。「但是有事要去系办一趟,你有赶时间吗?如果不赶的话就可以一起走了。」
「不赶啊,我没事。」陈麟吃掉最後一口三明治,酒足饭饱地将两只手挂在椅背上,瘫坐在长沙发上的坐姿,实在是有够难看。
陈麟,又变回陈麟了。苏向槐按著隐隐作痛的胃部给了一个苍白的微笑。
去完系办之後,陈麟问他有没有空陪去百货公司,据说是父亲节快到了,他妈交待他买礼物回去。
「交待……」苏向槐因为这两个字皱了下眉头,「有对象送还嫌喔?」
「很肉麻欸,我又不是小女生可以嗲声爹气地扑到他身上撒娇——」陈麟唱做俱佳形容得活灵活现,害苏向槐忍不住笑出来,这时候,刚好有两名少年从面前经过,打扮浮夸再加上举止亲热,想教人装作没瞧见都难。
「哇~穿成这样我们都变逊咖了!」
「你高兴的话也可以这样穿,不过我会跟你分开走。」
「阿槐你真不够意思——」
「男装部在五楼啦,走吧!」苏向槐原本就不是个会留心外界动静的人,他查了楼层简介後便喊了陈麟上楼。碰巧,又在手扶梯口碰见他们,不过是一前一後,相隔四、五个阶梯左右。
「你干嘛一直看?」苏向槐站在陈麟後面,非常小声地说道。
「比较大只的那个男的…那个手一直在那个男的腰上摸来摸去欸……」陈麟一副不可思议的口吻让苏向槐突然不晓得该用什麽表情面对他。
他的记忆力还不错,他还记得昨天晚上陈麟也搂他搂得很紧,只不过感觉没现在这麽色情就是了。
「他们应该是在一起的……唔嗯…就是俗称的Gay……」
「阿槐,你为什麽会知道这种事情?!」
「路上不是常常会出现吗?你老是跟女朋友腻在一起当然都看不见。」苏向槐用力拉了陈麟一下要他别这样大惊小怪,但是他的好奇却也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老成,不过经验都是教人逼磨出来的,若不是沈仲宇,他大概也不会想到要去了解那个世界。
心中有鬼。五十
想当初沈仲宇刚跟他出柜时他也没这般平常心,更何况他们还睡过……对,他们还睡过——
这件事直到现在回想起来都还是觉得满腹心酸,更让人气愤的是他还对过程一点印象都没有。事後好话歹话都随沈仲宇说了,要他不介意也只能假装忘记,不过这个冲击确实让他在刚认识的时候表现得过度防卫,幸好後来因为打工的缘故彼此熟了,才开始觉得其实同性恋跟异性恋也没什麽两样,差别只在於前者无法结婚生子,而这个社会也还没有健全到足以接纳他们如此不自然的存在。
买好礼物的陈麟接下来因为只剩下回家的行程,便自告奋勇说要载苏向槐去公司。
「……你今天怎麽这麽閒?」
「早考完的早就回家了,我还算留得晚的。」平常日的下午交通异常顺畅,一路上几乎都没遇到红绿灯。
「找不到伴一起玩很无聊吧?」苏向槐坐在後座望著陈麟的背影,有爸妈疼的小孩果然连背脊都散发出阳光的味道。
「你呢?每次长假都一个人留在台北,不会无聊吗?」
「有事情忙就还好。」
「欸,我是说真的…跟我回南部玩几天我妈超好客的,还会煮一桌子让你吃到吐的好料。」
「非洲还有难民没得吃,你好意思叫你室友吃到吐?」
「我以为这样讲比较有吸引力嘛!」
「到了到了到了啦!陈麟这里停就好!」不过比起这个,苏向槐显然更担心他骑过头,陈麟双脚撑地引擎未熄,握住龙头看著他下车。
戴著安全帽和口罩只露出一对眼睛的阿槐,看上去还真是秀气,如果是冬天外头再包多一点,恐怕很容易被误认为女孩子吧?
「阿槐,你觉得男生跟男生…真的可以在一起吗?」
「互相喜欢就可以在一起吧?」苏向槐解开安全帽淡淡回了句,可恶的陈麟没事骑这麽快害他得提早进公司,真希望沈仲宇今天不在。
「那要喜欢到什麽程度才可以在一起?」
「因人而异吧?我怎麽会知道……」
「那像我们这样可以吗?」
「你是吃错药还是想被你妈逐出家门?」苏向槐声音不大,但却是一副无可奈何的口吻,脱下安全帽後,他非常简洁有力地甩进他怀里,走得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成天胡言乱语,我都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随便问问而已干嘛反应这麽大?」
「连续被吓两次能不神经质吗?好啦,没事了,谢谢你载我来,我进去了。喔、对了,明天晚上六点之後留给我,不要约别人喔!」
「什麽事?」
「好事。」
真的是…连一点为难都没有而且还完全不被当一回事欸……二度目送苏向槐拎起背包离去时,陈麟莫名感到了些许落寞。他默默把车骑走,少了重量的後座,意外地将那份空虚突显得更深了。
心中有鬼。五十一
才一天没进公司,却感觉周遭气氛巨变,该在的人都在,不该在的人好像也在,而且听说还有访客?
「谁啊?」
小莫竖起食指神秘兮兮地往上指了几下,苏向槐不假思索道:「董事长再上去是什麽?」这麽小的公司每走三步就一个官,他大概是唯一的兵吧?
「BOSS的老爸啦!」
「你这样比谁知道啊?还有小莫姐,你讲就讲干嘛打我?」苏向槐捂著挨揍的手臂表情委屈得不得了,幸好今天元气已经恢复大半,要不然可能也禁不起她这样讲没几句话就手来脚来的疼爱方式。
小莫假借装订文件的名义,硬是把他拉到方便偷窥又不会被怀疑的地点,肩挨著肩说道:「他们从早上十点关到现在了,连出来上厕所的迹象都没有,可疑…实在是太可疑了——」
「欸?」时常「三餐不济」的沈仲宇肠胃肯定没比他强壮多少,下次应该别再给他机会糗人才对……话虽如此,他还是忍不住隔著玻璃窗遥望了一眼。
「中午的时候我去敲过门啊,不过没理我——」
「是吗?」苏向槐边洗纸边留意起里头的动静。沈仲宇虽然贵为老板,但不是这麽没礼貌的人,他看不见沈仲宇的脸,他始终面对著办公室内的那扇窗。
他双手插在长裤口袋背对著沙发上的中年男人,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勉强看见男人的侧脸,说是中年其实也已经迈入一定岁数,目测约莫是五十岁後半的人。
「不晓得里头到底发生了什麽事?」当小办公室的门紧闭到让外面的人开始担心里头是否会缺氧之时,沈仲宇轻轻扭开门把「恭送」中年男人出门。然而让人不解的是,中年男人「极具份量的露面」,竟让办公室里头的精英全都站了起来。
「沈伯伯您要走了吗?」郝思沛率先离开座位走到他面前,与沈仲宇站在一起的画面登对到让人无法反驳,苏向槐别开脸,努力把注意力放回手边的工作。
「思沛,我不想说你,但仲宇胡闹你居然也跟著瞎起哄,你们认识几年了也不帮忙劝劝他?」
「对不起沈伯伯……」失了骄傲活像是折羽的孔雀,郝思沛不再趾高气昂,略带为难的暧昧神情,十足耐人寻味。
「没必要道歉,又没做错事何必道歉?」沈仲宇不带一丝感情地打断她,尽管隔著好几张办公桌,苏向槐依然感受得到他那近乎冰冷的愤怒。办公室里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包括林文诩,也只是暗自拉住他的衣袖,好让那握紧的拳头不至於曝露在那双凌厉的目光底下。
心中有鬼。五十二
「拖累朋友窝在这种地方浪费生命,你觉得你很有出息吗?」
「没出息,但浪费生命也好过行尸走肉。」
「行尸走肉?你把瀚唐集团当成什麽地方?监狱吗?你那个位置好多人抢著要,你不著急我著急。」
突然提高的音调让苏向槐抬头看了一眼,但见沈仲宇嘴角微掀,过於社交式的笑容,彷佛眼前这个人跟他什麽都不是。「我没说不回去,我迟早会回去,如果您决定明天就办退休,我或许会重新考虑。」
「你以为凭你一个人可以独撑大局吗?少不知天高地厚了。」
「就是这句话。」
「什麽?」
「自知之明啊,不趁您还健在的时候抓紧机会在外磨练,到时拿著一张白纸坐上那张椅子,恐怕才会死得更快吧?」
「注意你的措辞跟态度,别忘了你还姓沈!」
「抱歉,自小家教不好,我会改进的。」沈仲宇单手负後鞠躬欠身,气得中年男人那头已泛灰白的短发不住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