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山。”
虚弱的李碧莲反手抓住他。
繁星满天。
“碧莲……”
“不急的。”李碧莲微微一笑,又呛咳了两声。“我们很快就能到杭州……荷花还未开呢。等你备好了花轿,整理好屋子,五月尾六月头荷花开得最好的时候,把我迎到你家……”
戚宝山喘息了几口气,紧紧咬住牙。“好……五月尾,六月头。碧莲我们便坐在我家院子里,看荷花,吃莲子……”
“宝山,你……哭什么……”碧莲手上一滩凉湿。
“我没,我没。大夫说你就会好的,过几日就好。咱们生个大胖儿子罢?……不不不,生一儿一女,不不不,三儿两女……”
“……傻瓜。”碧莲的眸子里,火焰黯淡,似风中之烛。“大夫说我好不了,我未必真的好不了。这么多年了,我是什么人,你也早该明白……我说没事,便是没事了。咱们……顺流而下,再也不问那些事情了,我陪你一世,看荷花,吃莲子……”
她咳嗽几声,有些虚弱地闭上眼。“宝山,去叫艄公开船吧。我睡一会……一会便好。醒来再与你说话呵。”
运河波光粼粼。
梦中荷花连天,荷叶一碧万里。
莲子清香,香似扑鼻。
戚宝山坐在船舱外,听见隐隐约约的船歌,在河面飞扬。
舱内碧莲倦极睡去,面上红潮,渐褪为苍白。
第三十六章:文曲·星君(1)
涂山。
禹王洞。
暮云缭绕。
“听传禹王当年与女娲曾有一夕之欢?”月遍照没话找话,拿野史艳说来问。
涂九歌笑而不答。
“当年天地之间的百种灵兽,封神劫后,一一没落,数十种族如今只存于补天宫中。对了,涂兄弟可去过天地之极的彼处?”
涂九歌依然不答,眼中却忽有异芒一闪。
月遍照灵犀遽动,将那光芒收摄于心中。
“娲皇今虽游戏人间,但伊当年炼石补天,捏土造人,惜生情怀,天地之间无人可及。如今人间将倾,最难过的人,或许是她才对。”
涂九歌牵起嘴角。“她不难过。”
“哦?”月遍照挑挑眉毛,痞相毕露。“涂兄弟答得如此肯定,难道与娲皇十分熟稔?……说起来,娲皇爱美男之名,倒也是天地皆知。当年似乎还听说她与迦楼罗为密友,不知涂兄弟……哈。”
涂九歌被月遍照调侃也不嗔不怒,只是定定看他,看得月遍照不得不收声打了个哈哈,这才悠然转过面去。
面前石洞,千百年前,传是禹王娶涂山白狐为妻之处。
一人一妖,世间尽情。
如今尽成传说。
云雾陡然一收。
“许汉文的肉躯,就在里面?”涂九歌沉声而问。
月遍照点头。“除我之外,你家主人另布下七七四十九种阵法防护。解法可一一告知于你?”
“不需要。”涂九歌短衫一振。
云雾全然散去,然后却又凝结成团,遮住洞口。
那一息之内,涂九歌身形已隐入洞中。
月遍照在洞外闲然站立,看似无心,却守住四方八面之眼,为涂九歌掠阵。
妖佛同路联手,直如封神劫前,天地本生情形一般。
天色渐黑。
山间浑然听见风声。
风声回旋作响,细细听来,竟成唵、嘛、呢、叭、咪、吽六音!
六字密咒,大圣明王,佛心、摩尼宝珠、莲花,三宝灿然。开敷之间,贪、嗔、痴、慢、妒、啬均似要从人体内抽离,一时死生存无,尽付空王。极痛与极乐之间,再无清净。
妙华芳香。
月遍照抬头看住。
黑云沉沉,一丝月光也无。三千世外,曼殊界中曾有佛果,空等如流水碎镜。
悠悠十年。
“师叔别来无恙?”月遍照喃喃似是自语。
一道明光掠过山间,照亮他侧脸。
轰然巨响。
月遍照如一枚纸鸢,飞了起来。
他撞在禹王洞上方石壁之上,石壁吃不起一撞之力,竟塌陷下来!
月遍照勉强立起,却见身后碎石如齑粉一般。
涂九歌在洞内,可也已粉身碎骨?
月遍照擦去唇边鲜血,咬牙看住天间。
明光已远,向住山下茅屋而去。
不空绢索一招之间,月遍照伤,禹王洞塌。
茅屋中,佘雪晴与许仕林,又将如何?
月遍照无暇他顾。
咒语缓开。
塌陷的洞口前,不空绢索一掌所余法力仍在回旋。
天际浓云中,有半点月轮映现。
力放力收——月遍照化去余力,闪入碎石之中。
又是一阵闷响。
石洞所连的山壁,亦生生开始出现裂痕,似要倾塌!
夜色全开。
嶙峋山体,似巨大野兽,择人而噬。
“终于来了。”
窗外明光并非闪电,许仕林正对空窗,紧紧闭目。
“眼睛好痛,如烧灼一般……”他低语,握住佘雪晴双手,不愿放开。
佘雪晴看住他手。
肌肤极淡,似要变得透明。
青蓝色的血管突突跳动,皮肤冷如蛇鳞。
窗外风声如雷。
“耳朵,也痛。”许仕林缠在佘雪晴颈上,浑身微微颤抖。
“……还有哪里痛?”佘雪晴在他耳旁问。
“唇舌……呃!”许仕林惨呼一声,再说不出话来。
浓重暗红的血液,自他鼻中流了下来。
许仕林痛到眼中有泪迸落。
“先生……仕林痛……”
如蛇初蜕。
佘雪晴将真气输入他体内,却如泥牛入海。
猛然间,一道浓重魔氛自许仕林掌心寸关处冲出!
强大无匹的圣气,包裹住许仕林的身体。
风回旋,浓云歇。
天上星子几稀。
遥远不可见处,群星之力,渐次凝聚。
“亿年万年,亿劫万劫。”林灵素朗声诵偈,自无端处向茅屋走来。
他身裹在一团光晕之中,如明灯照见世路,柔和光芒却蕴藏咄咄逼人之力,叫人不敢直视。
“文曲星君自愿行世,万劫之中,思维海开,分别心起——”
哗然一阵巨响。
茅屋之顶被风力掀去。
星芒灌入屋中。
林灵素手捏圣决,星芒随决旋转交汇。
许仕林紧抓佘雪晴衣襟,深埋他怀中,星芒盘旋,竟不可近。
“痴儿,不受灵智,脑浆剥离;不受仙慧,脓血包身!”他形貌还如白须白眉道人,但语声清朗,杀意逼人,佘雪晴许仕林双双似回到当年,小院中直面不空绢索之雷厉风行,心有余悸,至今还惊!
“仕林,受仙慧吧……”佘雪晴紧咬牙关,扶住许仕林盘膝坐好。
许仕林痛到全身抽搐,却死死抓住佘雪晴,不欲放手。
佘雪晴一手被他握住,一手配合不空绢索,导引星芒前来。
“……西湖水干,雷峰塔倒。”许仕林努力睁开眼眸。
星芒旋转,入他顶心。
“此情不灭。此心……”星光入体,透肌肤而出,许仕林便同不空绢索一般,身蕴光华,空灵美态,佘雪晴贪婪凝视住,永生难忘。
“此……心……”他咬牙想要说完,却轻呼了一声。
星芒从他口中逃逸。
唇齿虚化,再不能言。
“……此心不移。”佘雪晴悄声替他说完下句。
海誓山盟,在星河面前,又堪何如?
星光从许仕林眸中耳中漫溢。
许仕林不再痛苦,垂眸与星光化合一体。
千亿万劫。无数个时间,无数次倾覆,无数个有情人,无数件快乐事。
天上浮云全空,露出一道天河璀璨。
星云转处,遥远天宿正对河山。
沧海怒笑。
高山狂崩。
似无人处,天地含恨。
而恨意今消。
佘雪晴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一抬头,却见林灵素望正他心。
“……如一滴水汇入海中,滴水仍在,却难辨沧海?”他问。
“无错。”林灵素静静答。“私意执念,不过滴水而已。”
“然天地之间,滴水但存,便永不会消逝。化云化雨,化归入海,此情仍在。”佘雪晴大胆驳他。
林灵素哂然一笑。
他笑意傲然不屑,不知为何,却有苍茫悲意,慈航圣光,照开一片。
如此光下佘雪晴双腿酸软,几欲跪倒,却咬牙勉力站住。
抬头,平视。
“水之命运,只有水可判定。”他视线落在自己与仕林依然交缠之手。
十指如环,环环相扣,倩谁人解?
“水之命运,只有水可判定——甚为公平。”林灵素颔首,示意佘雪晴照拂许仕林。“半刻钟后他便醒来。此后你若愿返紫竹林的话,潮音洞门,随时向你而开。”
他绝然转身,掠出茅屋。
片刻之误。
后山禹王洞外已再无人迹。
月光明媚。
山体崩塌之势已止,而山壁之上,被月照住,可看见四个大字:
——汤,阴,再,会。
林灵素拈须沉吟。
片刻之后,他双掌齐出,划出雄浑一掌。
一掌之后,面前山壁上无字无迹,而先前坍塌的禹王洞,竟回复原状,毫无裂痕。
月光星光之下,山明泉秀,树茂花柔。
第三十六章:文曲·星君(2)
一面月牙淡淡挂在明亮天际。
一面日轮绽出。
山中海上,日月齐出,百年难遇。
“——是因你在此,所以月不肯落?”佘青站在山巅,回头问。
月遍照摇头,“哪里会。春来秋去,日升月落,都是无常罢了,干我何事?”
佘青粲然一笑。“我以为你牵念迤俪母女,不愿离去。”
“迤俪并不知道我已重获佛位之事。”月遍照摊掌。“你们莫告诉她。”
“莫要小看女人。”佘青摇头。“你以为她真丝毫不知?”
月遍照咬住嘴唇,“本来嘛,我去成了佛马上便能回来探她。她偏要留我,结果……唉。原本是即身成佛,来去自如的。现今却不得不答应他们转生过去,三千娑婆,不知千年万年才能再有机会再来此间了。”
“十年相聚,换个永不再来,好歹她现今有了轮儿,也算无亏。”
月遍照一手一个,抓住佘青以及站在他身侧默默无言的涂九歌。“轮儿你们可都有份要帮忙照顾——说起来,青儿啊,人间倾覆了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冷清清的多么无聊……”
佘青掩口而笑。“若真无聊,我便投生至曼殊世界,来寻遍照佛修法,以求涅盘。”
“敬谢不敏!”月遍照大惊。“——说真的,你可千万别来。”
日头红煦。
月牙形状,逐渐消隐在天光之内。
“时候不早了。”涂九歌淡淡道。
“你自己保重些……”月遍照沉吟许久,想说什么,终于咽下。“同你们厮混了这十年,虽然如今也只能算是非敌非友,但……怎么说呢,执念此事,一起全起,一消全消。此境命运,在你们手中,若能多放过一点,就多放过一点吧。最紧要的,是放过自己。”
青蛇不答,却听涂九歌悠悠叹了口气。
“堕入魔道,娶妻生女,对抗师长,还啰嗦无端。真难懂,为何这样的人总能成佛?”
难得听涂九歌说恁长一句话语,月遍照颇给面子地认真答他——“魔道是空,妻女是空,师长是空,啰嗦也是空,明白未,小白狐?”
涂九歌干脆转过身去,懒得理会。
“唉,看,你们都烦我了不是?……该了总该了。”月遍照无限眷念地再看了眼山下无边晨光中的山河。“小白狐,青儿,我走了。想我之时记得仰望星河——”
涂九歌飞起一脚,向月遍照踢去。
月遍照一闪。
脚步踉跄。
身后悬崖,崖下海水,扑面翻腾。
他直直坠落下去。
海涛翻卷。
涂九歌转身,见佘青眼神,看正自己。
“看什么?”他好奇问。
“没什么。”佘青垂眸,“我去汤阴。阿涂,雪晴和仕林就交你照看了。”
涂九歌点头,伸手将佘青揽过来,亲了亲他的面颊,再将一枚黑色木盒塞在了佘青手中。
木盒玲珑,做成棺材形状,其中盛放的,正是以缩物成存之术贮藏的,历十年而不坏的许汉文之肉身。
肉身在手,元魂一至,便可重整成人。
辛苦重塑的一切意义,只是为了送去雷峰塔,设法叫白素贞下手杀却。
这圈子兜得何其可笑?
青蛇却乐此不疲,趣在其中。
涂九歌回到茅屋之时,已不见许仕林与佘雪晴踪影。
涂九歌略微一惊。
难道一切计算仍是不足,许仕林仍愿赴雷峰塔,了此未尽之约?
转身踏出茅屋,凝神听了片刻,涂九歌转向乳白泉去。
远远可见佘雪晴白衣缥缈,坐在泉边亭上。
许仕林却散开了长发,在泉水之中沐浴身体。
温泉水滑,缭绕白气,淡淡的硫磺味道扑鼻而来。
涂九歌远远站住,看着许仕林挂一身水珠,赤裸裸地转身上岸,一身极白肌肤如牙瓷一般,而黑发如锦。
佘雪晴拿件大氅包裹住他。
许仕林却乘兴将大氅抖到头上,盖到佘雪晴身后,绕住两人上身。
大氅内片刻毫无动静。
尔后许仕林才与佘雪晴分了开来,到一旁披上新衣。
他所着乃青蛇留在此地的墨色亵衣,外罩白色纱衫,领口上绣碧玉祥云,半透半隐。
一时之间,眉目中光彩流动,涂九歌竟凝神看了好半日,才将眼神移开。
——似足了白素贞的面貌,却像极了青蛇的神情。
他慢慢近前。
梳好长发的许仕林笑转过来寒暄。
“昨日我譬如昨日死,今日我譬如今日生。虽是旧雨,不妨新知一番,在下许仕林——”
飞扬佻达神态,明妍动人。
涂九歌点点头,十分配合。“久仰久仰,在下涂九歌。”
许仕林握住佘雪晴手,“这是我雪晴先生。”
涂九歌只好再点头。“真真是神仙眷侣,恭祝白首偕老,早得贵子。”
许仕林大笑起来。“先生,你我若得贵子,要姓白,姓佘,还是姓许?”
佘雪晴一派“由他去闹”态度。“妖本无姓,随你姓即可。”
许仕林认真思考片刻。“姓许的话,单名取一个鉴字,表字叫平湖——好不好听?”
佘雪晴哈了一声。“你既挂念平湖如镜,那要不要回西湖,去雷峰塔看一看?”
一时许仕林未答,涂九歌面色不改,手中却暗捏灵决。
佘青未得手前,岂能容许仕林回转杭州?若两人真有此意,他必阻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