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妖是佛,会改变娲皇对他的心意么?”
女娲微笑起来。“我要走了,有空回补天宫再会。”
涂九歌摇了摇头。“机会甚微。”
女娲也不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涂九歌凝视她背影片刻,忽听房内响亮的婴孩啼哭之声。
奶水混着血水,终于被努力求生的婴孩吸了出来。姚氏狠心将乳头从婴儿口中拿出,婴儿张嘴便大哭起来。
她赶忙将另一侧的乳头塞给婴孩。
“这边也得要吸开来……乖孩子,用力,娘不怕疼……”
涂九歌看住屋内那对白晃晃的乳房——此刻女体中此部,无关色欲,甚至乎毛孔张大,乳肉垂赘,甚为丑陋。
但却看来圣洁。
他低头离去。
第三十八章:雷峰·夕照(1)
杭州。
人间四月,天似纱,湖若绸,桃红柳碧。
临安的犀利美色,已如红杏出墙,再关不住那种盛极将衰的气韵。
游人们毫无所觉,香车画舫,好生惬意。
南朝以来最为繁盛的寺庙道观却在春日烟波之中各自紧闭山门——王气将来,祸水或倾,有道之人已能感应。
一座小小雷峰塔,周边竟有多拨来自天南海北之人窥探。
许仕林坐在雷峰塔边的酒亭当中,淡淡地叫了一壶梅坞龙井,香气四溢。
鲜衣丽人坐在他对面,一身绛紫色道袍,拂尘横膝,却配了洒肩乌发,金簪银扣,似天女动人。
“大旱不涸,大涝不溢,疑井有龙,是谓龙井。”许仕林为不空绢索斟茶。“菩萨请尝。”
“山人来此非为饮茶。”不空绢索平视许仕林眼眸。“开封林灵素尚在闭关之中,赵似下狱,赵煦命危,我留此最多一日。”
许仕林噗笑了一声。“说得倒似本座强邀菩萨来此一般。菩萨一路追随,至杭州忽现真身,仕林不才,倒愿菩萨早回开封,救世人于倒悬。”
“星君疑山人有加害之意?”
“有或没有,菩萨心中最清楚不过。”许仕林语气之中,已带微微嗔意。
不空绢索垂眸片刻,复又抬起,目光如惊艳小箭,穿透许仕林之灵台。
“二十年前,星君与山人约定下世之时,并非如此口气,如此心性。今日星君如此,是悔当年抉择,还是怨我将救世大业,强加尔身?”
许仕林略一游移,旋即坚定。“二十年前约定不能践行,是文曲星君之过。但今日尚有一人名叫许仕林,宁为一人钟情,不愿以身饲此恶世。文曲虽为菩萨至友,仕林虽是世间不才,但两人心念俱都是至性至情。菩萨当体众生平等、万流归海之理,何以患得患失、执念如斯?”
不空绢索摇头。“仙智已开,许仕林早已灰飞烟灭,不再存于世间。如今星君心内所住,不过是青蛇一副妖筋、一套大法所惑弄下的幻觉罢了。千年万年,银河独守,星君何不仔细思量,这区区俗世间儿女情长,又怎会阻当时大慈大悲之定念毅行?”
“菩萨说这许多,倒不似本座记忆中之雷厉风行了。”
许仕林微微一笑,伸手拿过不空绢索面前茶盏,将已凉的茶水泼入侧畔西湖之中。“难道是有门人助手,在搜索佘雪晴之踪迹?”
不空绢索倒也点头,坦然承认。
“许仕林与佘雪晴拴有月老殿中生死绳,一死俱死,一毁双灭。我已派人探查,迦楼罗转世之事亦为青蛇所算,如今人间大势,我需星君一臂助力。若许仕林此幻去除,你我便如当年,携手济世,无可阻挡。”
她眼中神采奕奕。虽面容如人间佳丽,但霸气胸襟,势如长虹,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来。
许仕林肤白入骨,白衣翩翩,眸中淡淡星芒,在如日中天的不空绢索面前,亦是毫不失色,淡极动人。
对峙气息,与故友浓情,交织难辨。
谁也不曾亲历二十年前文曲星君下世时二人为友的情境。但今日二人为敌的一场大战,却好似无可避免,烽祸伊起。
“你找不到雪晴的。”许仕林忽然站起身,“天色不早,学生告辞。”
“站住。”不空绢索安坐不动,冷冷斥喝。“佘雪晴先前就在此酒亭之中。你怕我看出端倪,故意将他泼入西湖,如今算算时辰,该已远离,所以就托辞遁走,不是么?”
许仕林步伐一窒。
——原来佘雪晴就化身在茶水之中,许仕林故意将茶斟至不空绢索面前,取其不意。最危险之地也是最安全之处,待到不空绢索略微分神,许仕林再动手当着不空之面将茶倾入湖中,光明正大地逃遁。
“菩萨慧眼,可惜迟了一步。”
“不迟。”不空绢索大笑,“状元郎可知,这西湖之中已被山人布满禁咒,佘雪晴今次算是自投罗网,插翅难飞?”
许仕林身体一晃。“菩萨为查确实,不惜诳语诓人,不碍清修么?”
“你看不出禁咒,不代表不存在。”不空绢索将发间金钗拔下,随手抛入西湖。
陡然间,整个西湖变了色彩。
碧蓝湖水,泛起灰漾,散出恶臭!
周边游人尽皆不知所谓,湖中画舫中更传出娇声惊叫,一团混乱。
许仕林冷冷看住。
“行禁咒,而露于世人。你已犯下天条,仙佛二界,均无赦免。”
“星君何必拘泥?”不空绢索笑得磊落,亦恶毒。“天规早已形同虚设,世间风云,唯有能者操控。你我之外,千仙万佛,又有几人恪守规条、静心修炼?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与白素贞立约的那一刻起,山人早已料想有粉身碎骨之一日。当日星君之志,莫外如此。”
许仕林又看一眼西湖水。
黑色湖水熏出臭气,岸边有垂杨柳枝触及水面,竟迅速焦黑枯萎,失去生机。
他色变,身动。
不空绢索身影频闪,不偏不倚,拦在他的面前。
许仕林长喝一声,指掌之中星光织成绵网,须臾寸裂,攻向不空绢索要害。
不空绢索拂尘一动,万千星芒,收化其中。
天云被扰得纷聚而离合,天地之中,一片缭乱。
天色转阴。
街上行人,早已吓得奔回家中紧闭门窗。酒亭中一男一女激战正酣,身影交缠。
雷峰塔顶有白光,醒目照耀出来。
许仕林欲求速决,招招致命。不空绢索意在拖延,步步缠斗。
许仕林久闯无功,忽然返身,跃向雷峰塔顶。
不空绢索欲阻不及。
星索化为利剪,将雷峰塔顶削去一块。
“娘亲!”许仕林沉声喝道,“娘亲救我!”
不空绢索大怒。“无耻——”
“娘亲救我与兄长!”许仕林高声叫道,一面破去塔内结界,一面随意抵挡不空绢索挟怒一招,被震得口飞鲜血,向住塔顶跌去。
白色长纱卷住不空绢索的拂尘。
白素贞终于现身空中。
她周身雪白,肌肤与衣裳融为一体,带着仙云罩体。眉心一点朱砂,极圣极清,似比不空绢索更出世间烟火。
许仕林跌入她怀中,唇边血迹沾染白素贞的衣襟,面上却漾起一抹狡黠笑容。
“娘亲……”他如羔羊跪乳,恋慕情深,“孩儿不孝,终于能够开塔救你。只可惜,兄长殒命,孩儿亦不能免……”
“许仕林!”不空绢索怒极,拂尘化为长剑,将白素贞之长纱片片绞碎。“你做此情状,又欲何为?”
许仕林尚未答话,忽听白素贞音声柔弱,似极其无辜地问在前面。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菩萨要我二十年后传功于岳飞,我已答应。却又因何追杀仕林?”
她单手揽住许仕林。
二人形貌极似,肤色相同,虽看不出母子年纪之分,但天赋亲情,却丝毫不能磨灭遮掩。
许仕林心跳声音实在可闻。
白素贞心中亦有温暖慈和之念。
一时间,爱欲被母子天性冲淡。
“山人并未追杀文曲星君。”不空绢索停顿下来,冷冷解释。
“是。”许仕林跟进,“她未想过要杀文曲星君,她要杀的乃是仕林。”
不空绢索蛾眉一挑。
白素贞柔声抢问,“许仕林即是文曲星,文曲星即是许仕林,想必是你一时糊涂,意会错了菩萨所行。”
“如此便请菩萨交出家兄,放我们全家一个团聚。”许仕林瞟了不空绢索一眼,媚态妖姿,竟显出青蛇风骨。
“好,好一个全家团聚。”不空绢索仰天一笑。
她一个转身,衣角飞扬。
许仕林暗叫不好。“你敢杀雪晴,我便即刻毁灭临安王气,谁也再无可能救此世劫,只有同归于尽!”
“片刻之后,你的心思自然转变。”不空绢索不为所动。
电、光、火、石。
不空绢索一声清吟。
西湖水成龙卷,卷向半天。
其中一道蛇魂,父为妖王,母为欲后,不伦不肖,衔孽而生,爆出耀目光芒。
许仕林一声长啸。
雷峰塔寸寸开裂,塔下一道虚无盘龙之气,向天旋去。
白虹贯日,四月天降冰雹。
龙源毁,龙气泄,西湖山水,尽披金衣。
“菩萨!”白素贞站在云上,眼睁睁看着二人极端之行。“人间有情,三思后行!”
“——永远都是如此,别人在做,唯你在看,想太多,要太多,却什么也阻拦不到,什么也控制不了,最终一团乱麻面前,只得求个重头清净。”
悠悠语声,从一道青衣人影口中发出。
永字出时,他还在白素贞身旁,掠向西湖水龙之中。
净字完时,他已将那道蛇魂带了出来,逆势突破,立在了雷峰塔后夕照山上。
“青儿!”白素贞惊呼。
青衣人长发结成长辫,一身艳红亵衣,墨绿麻裳,正是佘青。
不空绢索欲灭佘雪晴元魂的一招水龙卷尽击在他身上。
青蛇面色惨白,前胸大片鲜血,被夕照染成暗紫之色。
他摊开掌中妖魂,雪白蛇丹,安然无恙。
“雪晴!”许仕林合身就欲抢上。
“站住。”青蛇冷冷斥责出声。“你根本无能力保护自己心爱之人,还有何面目立在此处?”
许仕林一怔,顿下脚步。
青蛇又转向不空绢索。“王气已泄,人间将倾。你身为人道总摄,却斗不赢一名蛇妖,你又有何面目来取我性命?”
不空绢索冷哼一声,却也止步不前。
青蛇再缓缓看住站在塔顶的白素贞。
伊人容颜如梦。
“姐姐,你想要转世重修,却连自毁之能亦无,偏生要求助他人。你又有何面目做仕林与雪晴的母亲,成这救世的炉鼎?”
他越说越慢,语声毕处,又再吐出一口暗色鲜血。
斜阳如血。
青蛇重伤站在山顶。
白素贞,许仕林,不空绢索,成包角之势逼住三方,青蛇并无退路。
但他浑然无惧,因他是众人之中,唯一自始至终都了解自己在做什么,从无后悔,亦无退缩之人。
天地仙家,明灯古佛,亦夺不去他方寸光辉。
日月星辰,在此失色。
第三十八章:雷峰·夕照(2)
雷峰塔,夕照山。
塔身半毁,西湖美景颓坏将倾。
——半面西湖,一壁天下,这可是不祥之兆?
湖中游船多向彼岸逃避,唯独一艘小小画舫竟恬然不惧塔下烽火,破风前来。
画舫靠岸,涂九歌一身灰色重缎绸衣,雪白裘皮,立在甲板之上。
他向以短衣小帽遮掩姿色,如今陡然间换了装扮,英俊面貌尽显无遗,竟如一位令人心动的浊世翩翩公子,持浆而来。
“黄泉渡?”不空绢索认出涂九歌脚下画舫。
“菩萨好眼力。”青蛇被三人合围却丝毫无惧,自有万全后路。“正是能渡人逆越黄泉,逃脱死门的幽冥异宝,黄泉渡。此地被菩萨弄得阴森恐怖,正合此物出世,一展锋锐。”
“一艘黄泉渡可保一人之生。”不空绢索忽然现出愉快笑容。“你是要保手中佘雪晴之魂魄,还是要保你自身?”
“菩萨至今尚不了解青蛇么?”佘青悠悠问。
“也好。”不空绢索手中法剑翻出。“山人亦有回敬——临安王气虽然开泄,但若有千年妖魂为祭,或可纳回。青蛇,今日便埋骨此地,永镇雷峰塔底吧!”
法剑无花无巧,只是向着青蛇刺出。
剑力满贯,不空绢索以总摄人道之力,慈航大士之能,所能威压世人之万年修为尽在其中。
青蛇扬手。
白蛇之丹射出,去到码头上涂九歌的手中。
黄泉渡泛出一丝妖红。
佘雪晴之元魂已不涉黄泉,不入寂灭。
许仕林飞身抢去,却为看不见的幽冥之气一弹一阻,涂九歌冷冷一个眼神,制止他再忘形。
转头去看青蛇,许仕林却见法剑已然刺至青蛇眉心。
“……六根爱着,境界所烧。爱火烧天,过于焚林。得乐爱乐,为乐所诳。不念退没,爱所欺诓。诸乐必尽,无有常者。欲得常乐,应舍爱欲。”
温柔似西湖之水的声音,轻轻吟出人欲大法的开篇佛偈。
白素贞白纱重涨,抢在法剑刺入青蛇眉心之前,卷住了青蛇腰肢,将他抛上半空,避开必死一劫。
但白纱却遭法剑刺穿。
长纱脱手。
白素贞虎口震裂,雪白手掌间泛出深深血痕。
“白娘子要背约么?”
不空绢索收剑。
“菩萨恕罪。”她神情如犯了错的少女一般惶恐,凄楚含泪。“青儿罪孽无边,但请菩萨留一线生机,予她与我一同轮回重修,洗心革面,造福世间。”
不空绢索笑了一声。
一旁的许仕林、涂九歌脸上,亦露出不可思议之笑意。
并非愉悦之笑。
而是下意识地嘲讽讥刺——这世上,唯独只有白素贞一人相信,青蛇可以洗心革面、造福世间?
连落在雷峰塔前,跪坐地上,无力起身的青蛇面上,亦有微妙笑容。
白素贞亦修人欲大法至第八层,几可至于无边境界,但行事举动却如此曼妙梦幻——
许仕林忽然心中灵光掠过。
不对。
修人欲大法至第八层的白娘子,行事举动如此曼妙梦幻,究竟是她所达的惑乱众生的他方境界,还是别有内情甚至乎——
“他对你一世痴缠,我亦不知此念执着至何境界。若你与他一起转世,不过是续此孽缘,生生不息而已……”不空绢索毕竟不愿与白素贞为敌,竟试图说服伊人打消此念。
但伊人却忽然出手。
残破白纱早已脱手,飘于不空绢索身后。
此刻白娘子劲气一动,白纱竟无风自舞,刹那间遮天盖地,笼向不空绢索百会灵台!
许仕林福至心灵,看向地上佘青。
四目交接。
青蛇眸中,淡淡傲世之意,绝未停歇。
许仕林转瞬之间已经明白。
——是人欲大法。
他血脉高跳起来。
灵宝天尊一念之差,写下的一部法典,无人敢练。白蛇青蛇,决意行修,此后三界讶然。
人,欲,大,法,向来只见青蛇以此弄人,如今竟可亲眼目睹青蛇如何以人欲大法操控同修此法的白素贞以刺杀不空绢索——这是何等精彩的一出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