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点点头。
“白狐源自涂山,还是叫阿涂吧。”
少年仍然点点头。
“晚些时候再给你取个响亮的名字——来。”佘青脱下自己外衣麻裳,“过来,给你穿我这个。”
少年乖乖走过去,如小兽一般,匍匐到佘青膝上。
佘青为他穿好衣服,帮他系好衣带。
“真是个好看的孩子。”
“真是个好看的孩子——”白狐喃喃,学着佘青的说话开口。
“你说什么?”佘青愣住。
白狐羞涩地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伸手指了指佘青。
“真是个好看的孩子。”他慢慢地说。
“谁是你孩子。”佘青拿指头在狐狸脸上刮了下。“我叫佘青,是条蛇。会缠人的,”他比了比手势,“蛇,明白么?”
白狐点头。
“毒,蛇。”他学着佘青的样子,拿手来比蛇游动之态。
“对,我是有毒的蛇。”佘青赞许地答,“也有些蛇没有毒,白蟒蛇之类。”
“但。”白狐想了许久,才说出一个字。“你,会,咬——咬我?不会?”
“我不会咬你。”佘青能全然听懂他不顺遂的语言。“你那样可爱,何况现今这里只有我们两人,我若咬死了你,岂非一个人憋闷至极。”
白狐微微蹙起来眉,似是没有听懂青蛇意思。
佘青被他表情逗得一笑。“好啦,先来告诉我你为何会被封在这绢画之中?你与人王伏羲,又有何种渊源?”
“我……”白狐结结巴巴,眼光中有不确定,再然后变成求助。
“好了。不会说,我自己看,行么?”
青蛇将手贴去白狐前额。
白狐点头,乖顺地闭目,敞开心门。
片刻后,青蛇缩回手。
白狐睁开眼睛,有点畏缩恐惧地看着他。
“都过去了。”青蛇柔声抚摸白狐之发。
那黑发中夹杂着纯白银丝,十分好看。
“……都过去了。以后跟着我好不好?”
白狐毫不犹豫地点头。
(3)
“青儿青儿。”
迦楼罗急急开启须弥芥时,本以为佘青早该等得不耐,却不料竟看到好友安安然然在芥子中熟睡。
麻衣半解,长发堆在脸边,怀中抱着一只温暖的小白狐狸,皮毛玲珑。
“好惬意啊……难得给你入我芥子,都不知道趁机修炼的么?”迦楼罗摇头叹息。
青蛇缓缓醒来,见到迦楼罗所携来的一身阳光,不仅笑了一笑,伸了个懒腰。
“你吃了娲皇没有?”
“我哪里能真吃了她。”迦楼罗自嘲地笑笑。“出来罢,我耽搁了半个多时辰,你在里面过了多久?”
“数月罢了,不记得。”佘青将怀中白狐放下来,小心纳回绢画之中,才从芥中出来。
外面阳光果然妩媚。
青蛇眯起眼睛大大舒展了下筋骨。
“是否又要去寻新的有趣事情,来供你玩了?”
“今次没那么快。”迦楼罗沉吟,“女娲似乎恨上了我,去寻人搬救兵了。青儿,你所知最杂,可熟佛界人物?”
“只听说人道有个不空绢索,持彩画瓶、净露水,近日锋芒极盛。”
“不是她。”迦楼罗眯起眼,“文殊师利,这个名字,青儿,你替我打探。但知一二,即刻告诉我,若能约来见见更佳。”
“好。”青蛇毫无折扣地答应。
迦楼罗眸子一转。“好吧,那我就将这只白狐送给了你,做你的酬劳罢。”
青蛇斜看他一眼,“我是否应说多谢?”
迦楼罗哈哈一笑,“好青儿。就知你最最温柔体贴,贤惠动人——这些事情晚些再议,走走走,陪我去洛阳喝酒。”
“等等。”佘青甩开他手,“我要先换身衣裳,歇一歇,再将你赠我的厚礼好好安顿——然后才陪你去。”
一别千年。
故人赠我九尾狐。
何以报之灵蛇心。
“我有一人。”女娲盛酒。“名为阿涂。”
彼时善财坐在补天宫中。
“听说此名还是青蛇所取?”
“……他甫一出世便被人王封印画中。青蛇是他从画中脱困之后所见的第一人。”
“若雏鸟慕亲,永世不渝。——那又如何会背弃妖主,成为你的伏兵?”
“他不是我的伏兵……但他不会看此世弭灭。”女娲叹了口气。“他是伏羲之子。”
“那便又如何?”
“封神劫后,人王为偿此世劫,身入永眠。他虽亲手封印阿涂,但却在绢画与华胥台之间留下了一扇灵识之门,与阿涂以灵智交通,潜移默化,达数千年。”
“娲皇的意思是……”
“人王不会令人间灭亡。此志之坚,无坚不摧。”
女娲站起来,酥胸高耸,雀尾裙裾如烟花散开。“除他之外,我还将去寻一人。若他能与青蛇相见,或有契机,可以不动干戈而化解此劫。”
“难道娲皇要去……”
女娲颔首,面上竟现出一抹微醉的酡红,仿佛一如少女般娇羞。“……须弥山。”
“对了迦楼罗,你有没有弄清楚,人王为何要将那只小白狐封印在画中?”
“并不是为了禁锢它,而是为了保护它。”
“哦?”佘青拈着酒盏,眼神一亮。
“伏羲与女娲生有百子,但俱归女娲所有。伏羲寂寞,与九尾狐一夕之欢,生下阿涂,却惹翻了女娲弄出个封神劫来。人王他怕女娲下手杀子,所以抢先一步,先行封印。”
“那,如今封印被你所解,小白狐可有危险?”
“都已经是千年前的旧事了,女娲早无执念。……说起来,如今九尾狐整族都已凋零绝灭,你回头还是莫要告诉小白狐这么多复杂情事。”
“我才不会告诉。千年前——我都不知自己在何处。这只小白狐倒已高寿。”
“我忽然已经替你想好了你下一个履践赌约之法。”
“哦?我正头疼,愿闻其详。”
“下一个好玩之事,便是和你一起调教你的小白狐呀。定要将他教成你我这等风流俊俏,聪明逍遥的绝世散仙模样……”
青蛇大笑。“此事若可算在赌约之内,倒是长久之计,我从今后再不用为求自保而绞尽脑汁了。”
“那便说好了,等我吃掉那个文殊师利之后,便与你一起玩小白狐。届时我教武功,你教——你便教它如何玩遍世间好玩之事罢。”
“听起来怎如严父慈母,养育败儿一般。”佘青笑叹。
从此,迦楼罗便再未回头。
直至汤阴。
盲婆婆在夜色中忍不住一声声呛咳。风烛残年的垂垂哀鸣中,夹杂了无端叹息。
叹惜千年前的那日,与青蛇一道饮酒傲视,多少筹划,仿佛近在眼前。
却在下一刻,有人走入酒楼。
迦楼罗半眯醉眼。
“青儿,这位便是传言中那位文殊师利菩萨了么?”
佘青点头。
眼前文僧形容儒雅,衣袂无风自动,却有佛威凛凛传来。
“甚好。青儿先回须弥山等我。我不在时,咱们的狐狸就先靠你一个人养——”
以迦楼罗那贯彻天地的骄傲。
区区一个文殊师利,又怎会放在眼中?
于是青蛇在须弥山空等千年。
千年之后,汤阴一会。
——汤阴县内,青蛇未至之时。
涂九歌曾与盲婆婆相见在黑暗之中。
因盲,省去灯火。
漆黑一片,涂九歌静静无言,将女娲所要传递的消息一笔一画写在迦楼罗手掌之内。
那种温柔触感,令人忍不住颤栗,禁不住害怕。
好似时光,就在这一笔一画之中,将一切情仇消弭。
繁华画卷上,终究只留下一片模糊的苍白痕迹。
涂九歌画完,向着迦楼罗一礼。
而后他转身离去。
至此。
——千年梦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