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的刀不下心划了自己一下,夏远低头看见自己手里拿的东西,突然跟被火烫了一样把刀远远扔开。手上的
伤口不大,但割到了示指桡侧动脉,血小溪一样哗哗奔流,洗掉了粘在手上别人的血迹。
子弹没留在颅内,夏远给他简单处理了伤口,陈扬在地下室里发了三天的烧,终於开始好转。夏远一直不清楚
陈扬到底伤在了哪里,但总体来说脑也好、神经也好,功能似乎都没什麽毛病,要说哪里不正常,恐怕就只有
陈扬开始间歇性低血压,但搞不好又是心脏的毛病。夏远总想著让他去医院做一次检查,但整整一个月他们都
像老鼠一样躲藏在地下室,直到陈扬谋划著东山再起。
那段日子的动荡更甚,夏远在晚上基本不敢合眼,就算睡著了也很浅,每隔半个小时就得睁开眼睛,确定身边
的人还在呼吸,才能再睡上一小会。
又过了一年半,陈扬终於收复失地,让林勇在88楼顶跳下去摔成一滩肉泥,一切算是初步平定,然而夏远也好
,陈扬也好,都绝口不再提隐退的事。
越老越俗的话反而越有道理,像是骑虎难下,或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之类的,两个人过了几天貌似平静的日子
,夏远终於又重新拿起了书。
那年的考试他没有去,近一年没碰专业,荒废两个字明明白白地写在书本上。某一天晚上,夏远偷偷爬起来,
从器械包里摸出一把手术刀,才拿到手里,手就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他把刀放下,手恢复正常,再拿起来,又抖。也不觉得心慌也不觉得异样,就是手筛糠似地抖,刀片在手里舞
出一片寒光。
他瞒著陈扬去做了心理咨询,他也好,咨询师也好,都认为没什麽问题了,可碰到手术刀,手还是照抖不误,
拿其他器械则一点事都没有。不知道是第几次尝试之後,夏远终於发了怒,把桌子上的东西在暴怒里全扫到地
上去,然後门吱嘎一声打开了,陈扬站在门口看著他,沈默里一脸歉意。
他什麽都没对陈扬说,但不代表陈扬什麽都不知道,朝夕相处了这麽久,两个人都能从细微的表情里体会到某
种心照不宣的含义。
这件事归根结底不能怪陈扬,但他除了陈扬根本无人可怪,夏远很难说清自己有没有把这件事归咎於他,但那
种信仰崩塌的沮丧简直让他难以承受。陈扬就站在门口,伤心的神色甚至比他还浓,他挣扎了良久,到底还是
走过去,轻轻抱他一下。
那天晚上的拥抱始终萦绕著浓烈的感伤,夏远越难过,反而越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陈扬加给自己的愧
疚已经足够沈重,他不想用自己的伤心再去压垮他,歉疚给爱情酷刑,两个人越是相爱,痛苦反而越是加倍。
朝不保夕、命悬一线的时候,夏远没什麽心思去想别的,那时候只要陈扬还活著,自己还活著,一切都能退居
到第二的位置。然而这时候骤然平静了,又有心力去想所谓理想、追求之类东西的时候,他就不能不胡思乱想
。
那天他和许久没联系的同窗通了电话,旧日的友人有几个升了副主任医师,大多数也都已经是主治医师,前途
平坦,一片光明。
问及自己的现状,朋友笑称他是韬光养晦,将来一定一飞冲天,然而语气里的安抚和怜悯隔著千里也无法掩盖
。
挂了电话,他想起过去备受瞩目的日子,想起当年的意气风发豪情万丈,心里骤然一片失落的空荡。
当初来香港的时候,觉得自己没什麽办不到,什麽困难都不足为惧,然而这是回首,那种挫败感却无法言喻。
他早在少年时就认定了自己一生的道路,从没想过自己还有别的路可以走,然而自从认识了陈扬,他却离正确
的道路越来越远。
於他的事业而言,整整四年,全部都荒芜了。他又想起老师的话:好的爱情让人上进,而自己却在堕落。
他知道,自己该做决定了。
陈扬在他的事上总是格外敏锐,这一次也是一样,他还没开口,陈扬就抢先说了出来,为的就是减轻夏远的愧
疚感。
“哪天走?”陈扬把他抱得很紧,“我去送你。”
夏远沈默了一会,等到声音终於平静了才说道,“明天。”
抱著他的手臂僵直了,然後他被猛地翻转过来,对上噬咬似地亲吻,两个人在拥抱里都觉得疼痛和迷惘,也全
都带著轻微的恨意。
“夏远,你记著,”陈扬一字一顿地说,“不管你以後和谁在一起,最爱的都是我。”
他的声音让夏远觉得心酸,然而他固执地坚守著,始终没有点头。
第二天陈扬果然来机场送他,两个人平和地分手,陈扬问他,“夏远,你说我是不是到死都找不到一个人,跟
我过一辈子的那种?”
这个男人看似强悍,但只有他知道他无措的迷惘,他的安慰听起来格外残忍,“能找到的。只要那个人不是我
。”
他转过身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陈扬,你等飞机起飞再走吧。”
陈扬默默地点头,目送他离开。
飞机起飞时他向下看,机场变成一块小小的碎片,看不清建筑,更看不见来送他的人。於是夏远看著窗外,对
著某个方向含糊地道了声别,眼泪猝不及防地往外躲,把空姐弄得惊慌失措。
女孩小心翼翼地问他哪里不舒服,他笑笑,问她要了只毯子,把自己埋在里面流了一路的泪。
几年没回去,医院还是老样子,只是老师看起来衰老了些,两鬓都斑白了。看到他来,老师并没惊讶,只是放
下手中的笔,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如此沧桑难言。
“夏远,今後有什麽打算?”
他心里终於涌起一股迟来的委屈,“老师,我不能再拿手术刀了。”
老师镜框後面透出的目光安抚著他,像回忆里的月光抚平旧日的伤口,他什麽都没说,但夏远突然觉得,自己
得到了安慰。
“我有一个老同学,在南方工作,他们呼吸科需要人。是三甲医院,但是要从住院医师做起。”
“我愿意去。”
“夏远,你的同学已经有当副院长的了。”
“我愿意去。”
老师仔细地看了看他,半是欣慰半是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夏远,还记不记得我以前总跟你们说的话?要志存高远,脚踏实地,你什麽都好,就是只记得上句,不记得
下句。吃一堑长一智,往後的路,你好好走吧。”
他对著最敬爱的人鞠了一躬,眼睛干涩,心里却翻腾著眼泪。第二天他收拾行李,前往陌生的未来,脚下踩著
泥土,眼睛看著天空。临行前他把一切关於陈扬的东西都留下了,但是在他箱子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钥匙
扣,里面装著两个人小小的照片。
那是夹在书里被装进箱子的,不能说不够明显。
然而他假装没有看到。
(完)
15
那天晚上,他还是照惯例赶我去床上睡觉,然後打开电脑写一篇论文。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躺了一去,每隔几
秒锺就要睁开眼睛看看他。他背对著我,聚精会神地在键盘上敲打著,薄薄的衬衫下轮廓十分好看。
我终於忍不住,光著脚踩上鞋跑到他身後,弯下腰抱住他,头搁在他的肩膀上。他没理我,继续写他的论文,
查资料,我在他耳朵上亲了一下,他往旁边闪了闪,仍然没理我。
我没气馁,倒有种的得逞一样的快感,以前我对他抱著尊敬的态度,可望而不可及的,每天总是处心积虑地找
各种借口,想要多和他在一起,能短暂地碰到他一下我都觉得兴奋。可是今天他就在我面前,我想抱的时候随
时可以抱,想抱多久就抱多久,光这麽想著我就觉得半夜里春光灿烂,变本加厉地缠著他,他终於停了下来,
严肃地说,“别闹,我写论文呢。”
“我没闹,”我的下巴还搁在他的肩膀上,“我帮你参考。”
他嗤之以鼻,“你看得懂麽?”
屏幕上清一色的英文,我的英语在这两年里进步的速度可谓突飞猛进,但要全看懂简直不可能,我零零星星地
戳著屏幕上的单词,随便捡几个认识的念,“respiratory,noninfectious……”
他啪地合上笔记本,口吻不很严厉,但我还是立刻老实了。
“叶岩,你什麽时候能把英语学学好,嗯?”
“我英语不差啊,”我底气不是很足,“而且英语又没什麽用。”
他转过身来看了我一会,“叶岩,当医生的话,英语怎麽可能没用。参加国际会议的话,至少你要能和别人沟
通,还有查文献,英文文献和中文文献有什麽区别不用我说吧?”
“就我们这种二流学校,”我闷闷地说,“说那些太远了吧。”
他啪地一声合上电脑,眼神严肃,我就知道我又说错了话。
“叶岩,你可以念二流的学校,但不能做二流的人。人要敢想敢规划,不管没什麽,不能没梦想没冲劲。”
我毫无悬念地惭然低头,原本酝酿出的一点温馨气氛骤然变沈重。他也想是察觉到了,伸手在我头上摸了摸,
“去睡觉吧,不困?”
沙漠里有一种植物,不管干枯多少年,遇到点水就立刻开花结果。我原本还萎靡著,但一瞬间就因为他这个亲
昵的动作活了起来,我凑过去,帮他打开电脑,“你写吧,我看著。”
他微微笑了笑,笑容让我心旌摇曳起来,愣愣地盯著他的背影发呆。这一天有太多扑朔迷离的事,我不想知道
是不可能的,我不问,不代表我不想知道。
以他的能力和经历,不可能满足於呆在这个医院,这个学校,可是他留在这了,而且似乎留的很死心塌地。过
去在他身上到底发生过什麽事?应该是很大的变故,但是……
“怎麽了?”
据说人有一种本能,能感觉到别人看他的视线,他突然转过头来问了我这麽一句,反而把我吓了一跳。
“夏远。”
“你叫我什麽?”
他抬起的一条眉毛,让我稍微的心虚了一下。
“我也不能总叫你老师吧。”我清清嗓子,“你看,我们现在在谈恋爱,我再叫你老师……”
“你还是叫我老师吧,”他稍微皱了一下眉,但也不是真的不愉快,“听著别扭。”
我也不知道我哪里的勇气,“夏远。”
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继续在键盘上敲打,我很没趣地爬上床,翻来覆去。过了一会,我突然又心血来潮,
侧著头叫了声,“夏远。”
他没回头,键盘敲打地啪啪响,漫不经心地答了声,“嗯。”
我立刻跳下去,兴奋地脸都发烫了,过了两三秒锺,他停下手里的工作,“怎麽了?”
我心跳得像坏了的锺,血液潮水似的起伏著,我的声音和表情估计都傻得可以,“没事……我出去走走。”
推开门出去,我兴奋地在门口转两圈,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很傻。
冷静了一会,我穿过走廊,乘电梯到了十二楼的消化科。科室里没什麽人,护士正在打瞌睡,我悄悄地走过值
班室,径直来到那间“VIP”病房前面。
漆黑一片。我把手搁在门把手上,轻轻一扭门就开了。
空无一人。
我在门口呆了一会,越发理不出头绪来,终於还是转身回了他的值班室。
灯光昏暗,他仍然坐在电脑前面敲打,他的脊背无论何时都挺的很直,让人觉得潇洒挺拔,但这时候,骤然就
体现出一点脆弱的姿态来。
他还是不抬头,“你回来了?”
“嗯。”我答著话走打他身边,目光却瞥著写字台旁的垃圾桶,那里面有一个褐色的小东西,我走的时候还不
在里面的。
我搬了个凳子坐在他身边,头靠在他身上,看著他写论文。等到东方发白了,他终於困了,躺倒床上去小睡了
一会。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垃圾桶旁边,从里面捡起那个褐色的钥匙扣,打开来里面是两张照片,一张是他的,一张是
另一个男人。
那个人怎麽看都觉得眼熟,尽管有一些不同,我还是认出了,这就是VIP病房门口的那个黑衣男人。
两张照片因为岁月的关系,都显出一种温馨而遥远的模糊来,我仔细地看了一会,然後把它扔回垃圾桶,走下
楼,把整桶的垃圾都扔进了回收站。
学生都是熬夜的行家,一晚上没睡,我除了反应有点迟钝之外并无大碍,熬夜的老手一般在清晨都神采奕奕,
到了下午才会萎靡犯困。
七点的时候他准时醒过来,生物锺精准得坚持一秒不差,他似醒非醒的时候表情十分有意思,但只要睁开了眼
睛,就变得犀利敏捷,一点迷惘的神色都没有。他理理衣服,径直走去洗漱,我忍著跟他说话的欲望跑去买早
餐他的起床气很重,刚起来的时候还是不要惹他为妙。
十分锺以後他神清气爽地走了进来,我也刚好拎著早餐回来,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吃完了早饭,他抬手看看表,
“你该走了。”
我依依不舍地站起来,“那你去哪?”
“回去睡觉。”
他的精神还好,但眼底一片黯淡的瘀青显露出困乏,我不忍心再烦他,跟他道了别,磨磨蹭蹭地向门口走过去
。
走了两步,我灵魂附体似的停住,一回头就看见他正若有所思地盯著垃圾桶,我想起那堆被我扔掉的垃圾,悄
悄攥紧了拳。
“垃圾我倒了。”
他盯著我看了两眼,没什麽表情,朝我走了过来,我手心冒著汗,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但他那个意味深长的微
笑却让我迷惘了一下,拥抱和吻就更别说了,他松开我以後我还是很茫然地盯著他,他的表情似乎在看什麽特
别有意思的东西。
“你还挺勤快的。”
他话里当然有话,可是我听不出来,没等我细想,他就已经把我往门外赶,“快走吧,你要迟到了。”
这一天我还是轮换到消化科,一向没什麽人管我们,自然也就没有迟到不迟到这一说法,在最忙乱的早晨根本
没人在乎我们晚到个十分八分。同组的同学大多数还没到,我在病房里溜达了两圈,瞄准了副主任离开一个病
房,我立刻溜进去,整了整衣服,堆一脸灿烂的笑容。
查房刚结束,病房里的病人大多都懒洋洋的在吃早饭,我锁定了十七床的一个老人,笑容可掬地走了过去毕竟
老男人相对好说话一点。
“今天觉得怎麽样?”一边问话我一边扫了床头的病历卡一眼,知道他是肠炎,昨天入院。
“好多了,”出乎我意料的,老人竟然会说普通话,而且说的还不错。他眼神似乎不大好,之看清了我穿著白
大衣,却没注意我衣服上没牌子,很信任地说起来话来了,“肚子还是疼,昨天晚上了三次厕所,大便颜色好
多了,但是还是稀。”
我简单地帮他做了下腹部检查,练了练腹部检查的手法,又帮他听了听心音老年人的心脏多少有点都问题,这
一个乍听起来很正常,可听了一会,我逐渐听出点不对来了。
我不大确定,换到肺动脉听诊区,杂音消失了,主动脉一二听诊去也正常,然而一到了三尖瓣听诊区,那抹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