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些话,如果现在还不说,就永远都不能说出口了。
“俞老师。”
“你怎麽还在这?”他的口气不想询问,淡淡地,像是一种感慨。
“我有话跟你说。”
他一动不动地站著,白衣在夜色中分外鲜明,我深吸一口气,很快地说,“俞老师,考研的事很对不起。”
他沈默了一会,冷淡地说,“算了。”
他的淡漠让我急躁起来,我把椅子一丢,走几步赶到他面前,急促地解释起来,“俞老师,我其实是怕考不上
,我准备一考上就跟你说的,但是你先知道了。我真的不是要瞒著你,我就是怕我考不上很丢人,我不想让你
觉得”
说到这里我卡住了,然而他就在我面前,听我说话,那一点羞愧又算什麽。
“你一直觉得我很好,”我低声说,“我不想让你失望。”
“为什麽?”
那骤然软化下去的语气,不但是温柔的,简直是引导性的就像他平时问我问题时启发似的语气,等待著我说出
正确的答案。
几乎是头一次,我不确定自己的答案,是不是他想听的那一个。
“我喜欢你。”
一年又十个月,六百天,贯穿了这麽久的悲伤和喜悦,欢乐与折磨,真正说出口的就只有这四个字。我不再说
话,在黑暗中看著他看不清的脸,半时绝望半是焦灼,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很久很久,他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就在我最後一丝希望也快破灭的时候,他走到我面前,黑暗里我奇异地
看到他眼睛里的闪光,然後,无需言语地,也不知道是谁先伸出了手,我们拥抱了。
起先动作很轻,慢慢地,隐藏的激 情被释放出来,我们的心跳开始撞击彼此的胸膛。不需要再说什麽了,整
个世界都融化成幸福的海潮,掀起狂喜的巨浪,让我在海浪的拍击里激动地迷失著。很久以後我们分开,喜悦
仍然失控著,幸福炸起一连串的闪电,让我感到头晕目眩。我张开嘴,喉咙沙哑又干涩,“你”
“你”
同时开口让两个人都愣了一下,我有些尴尬地松开手,还沈浸在轻飘飘的喜悦里,“我没想错吧?”
“没有。”
“那”
“嗯,”他微微点了点头,“就是你想的那样。”
两个人又同时地沈默了,我觉得自己身体里每一个器官都因为喜悦而剧烈的抖动,但我自己还稳稳地站在这里
,真是不可思议。
在这种时候,我怎麽可能不说傻话。
“俞老师,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他的手还放在我背上,黑暗里我什麽都看不清,却还是肯定地知道,他笑了。
“说吧。”
“……”
在能尴尬死人的沈默里,我努力了几次,却仍然没法在空空如也的大脑里捞出一个词。
“现在都说不出来了。”
“我也是。”他的声音很低,语气和平时有著轻微的差别,仿佛在紧张似的,带著点恼火的沮丧,“想了快两
年了,这个时候说什麽,现在一句多说不出来。”
我们都陷入一种局促的迷茫里,然而那种幸福的感觉,即使不用说话,也已经足够明显了。
过了很久很久,我们还是什麽都说不出来,最後的结果就是他突然抱紧我,我们在黑暗里绵长的接吻,整个世
界凭空消失,只剩下悬浮在虚空中的我们。
他变成了世界的中心,我也一样。
13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都像踩在虚浮的云朵上,我不知道别人恋爱时是什麽状态,而我的感触就是,世界失重了
。
那天,我一进病房,三十七床的老人就叫起来,“啊拉,小叶,今捏则裕趣噢!”
我笑著帮他理理枕头,“我最近都高兴。”
老人呵呵地笑起来,又引起一阵胸痛,皱著眉呻吟起来,他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差,恐怕也就是这一个月半个月
的事情了。
本地的老人讲究弥留前要回家的,可是他却连个可以回去的地方都没有,人在幸福里,就难免生出许多额外的
悲悯来,我勉强撑出一个笑,想陪他聊一会,门口的声音却让我猛地转过身来,“叶岩。”
他就站在门口,和每天一样,但又和从前不大一样,我压抑著雀跃走过去,觉得整个病房都因为他亮了一亮,
“俞老师!”
他唇边眼角的笑意让我狠狠飘忽了一阵,但他说出来的话却很让我扫兴,“你怎麽在这?”
“我来实习。”我把到了嘴边的“我来找你”替换掉,理直气壮地回答他。
“你现在轮换到消化科了吧,”他摘下听诊器,戴在我脖子上,这个简单的动作也让我涌起新一阵的喜悦,“
你们组长在点人了。”
“我不想去。”
他把手插在口袋里,严肃地看了我一眼,我立刻低下头,“那我走了。”
本来有点沮丧的,但他轻轻说的一句话又让我雀跃起来,“中午去找你。”
所谓跌宕起伏,大略就是如此,在消化科轻飘飘地转了一阵,没什麽人理我,患者也好、老师也好,统统把我
当作空气我苦笑两声,心想我总算是享受了一次普通学生的待遇。
医学是实践学科,在学院里读一年,比不上在医院里过一天,然而代教老师总是忙著自己的事,加上病人越来
越金贵,不肯随意让实习生来碰来看,最後的结果就是,大学五年下来,一个医学生所接触的病人十分有限当
然,我是不一样的。
因为有他。
一想到他我就格外得呆不住,但这个时候跑回去,他又肯定要不高兴。我百无聊赖地在护士站旁边待了一会,
护士长虎视眈眈地巡视著,坚持没有老师我们不准进病房,画地为牢地给我们圈了无数个禁区。
觉得无聊得不止我一个人,我们这一组八个人,很快全都无精打采地聚到了示教室,昏昏欲睡地翻著书,唉声
叹气地抱怨著老师的不负责。大嫂也和我一组,抱著书睡了一会,又打著哈欠被我们吵醒,“吵死了!”
同组的女孩子牙尖嘴利,“你要睡回寝室睡。”
“我想回啊,你当我想来医院散步啊。”
“这帮老师就是一群渣,”女生扑通一声在椅子上坐下,“我们是小老婆养的啊?有人生没人管。”
我到底看不了别人这麽骂老师,“其实平时也没这麽严的,就是今天特人品,连病房也不让进。”
“因为VIP咯。”
“VIP?”
“今天早上送进来一个病人,神神秘秘的,谁都不让进,”女孩挤眉弄眼,毫无形象,“估计什麽大人物吧。
”
大嫂来了兴趣,“谁啊?在那边?”
“最里面那间呗。不知道住的谁。”
“走,去看看,”大嫂腾地站起来,“是名人就顺便要签名。”
几个人呼呼啦啦地站起来,都带著种恶作剧和报复的快意,兴高采烈奔了过去,被护士骂了一路,“VIP”病
房的门紧闭著,什麽都看不到,大嫂跳了跳,不下心撞到门板上,发出一声巨响。门里的人似乎听见了,高声
问道,“谁!”
我身後那群乌合之众顷刻之间跑了个一干二净,只剩我还坚挺著,对著打开的门尽量友好的微笑了一下。
开门的男人高大英俊,面色严峻,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转身逃跑,但还是故作镇定,“你们按呼叫铃了?”
男人的脸色略有缓和,转头问了一声,“你按呼叫铃了?”
床上的病人不知说了什麽,那男人简短地说道,“你搞错了。”
“不好意思。”我松了一口气,刚想溜掉,背後熟悉的音调响起来,“叶岩!”
我飞速转过身,却还是用余光瞥到,门口的男人愣了愣,仿佛很震惊似的,挺直了身体。
俞夏远就站在我身後,还穿著白衣,跟平时一样清瘦挺拔,只是他的目光掠过我,看著我的身後,眼神有些错
愕。
我回过头,看到站在门口的黑衣男人,也是一样惊讶的表情。我默默地闪开两步,他们的目光往来数次,终於
趋於平静。
他向前走了两步,手插在口袋里,微微地皱著眉,“你怎麽在这。”
声音说不上温和,甚至谈不上有礼貌,但那个黑衣男人却全然不在意,只是低声说,“夏远,好久不见了。”
他还想说什麽,却被俞夏远的一个手势打断了。俞夏远冲我做了个手势,非常的果断和不耐烦,“叶岩,走了
。”
“夏远,我有话跟你说,”还没等我答应,黑衣男人就走到他面前,声音极为诚恳,“说几句话行麽?”
我尴尬地停在原地,他又强调,“就几句。”
俞夏远没反驳,也没同意,只是站在原地,姿态高傲清冷,我就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反对。
我摘下听诊器,走过去放到他手里,“俞老师,那我先回去了。”
手比必要的时间多停留了一两秒,手指相触的感觉非常温暖,他对我点点头,眼神有一点恍惚。我把手插在口
袋里,专心地想著中午该去哪个食堂吃饭,努力克制住自己回头的欲望。
但结果就是中午我什麽都没吃,坐在示教室里发了很久的呆,十二点半的时候程晶晶打电话给我,小姑娘的声
音又嗲又甜。
“叶学长,饭吃过了伐?”
“吃过了。找我有事请麽?”她肯定不会打电话来,特意问问我吃饭了没有。
“嗯,有的。我想问问你,毕业生晚会的事你有没有和俞老师说啊?我们这边要确定嘉宾了。”
离晚会还有半个月,现在确定嘉宾好像早了点,但这帮小鬼好像都格外勤快。我掩饰地咳嗽几声,一阵心虚这
两天我整个人泡在喜悦里,晚会的事早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这两天比较忙,我还没问过他,我等一下就帮你问问看。”
“啊……那不用了,等一下我自己问他好了。”
“你们今天有诊断?”
“对啊,下午一二堂。”
我想了想,装作漫不经心,“哪个教室啊?”
“老地方呗,阶三,怎麽啦?”
“没事。”
虽然说“没事”,但我突然出现在三年级的教室里,还是把程晶晶吓了一跳。她抱著山一样的书蹭到我边上坐
下,“学长,你怎麽来了啊?”
“我旁听啊。”
“你天天在医院看他还看不够啊?非得跑回学校来再看一遍。”
我随便说了两句话敷衍过去,心里却有点忐忑不安。
不知道他会不会怪我突然跑过来。
但这个担心很快被另一个担心取代了,一点上课,到了一点半他还是没到,教室里的小鬼早就炸了锅,闹哄哄
地喊著“回寝室了回寝室了”,但好在只是喊,没有一个人真的走。我一遍一遍打他的电话,手机都被我攥出
汗了,始终没人接。
程晶晶大惊小怪地感叹著,我越来越心烦,就在我决定回医院找他的时候,教室门被推开,他和平时一样走进
来,把手里的书砰地扔到讲台上。
闹哄哄的教室骤然安静,所有人都等著他解释,他伸手打开电脑,调整好幻灯,轻描淡写地说,“不好意思,
我忘了。”
所有学生都崩溃地发出一片叹息声,但好在他一向威信高架子大,小鬼们完全没想到抱怨和投诉,全部都认命
地打开课本,等著他讲课。他把手伸到桌上去拿文件夹,但不可能拿到他根本就没带文件夹来。
“没带U盘,PPT用不了,”他抬起头来,理直气壮地说,“就这麽讲行不行?”
学生们再度崩溃,有气无力地点头,程晶晶脆生生地喊著“不行”,被彻底地无视了。
他用一只手翻开书,只看了一眼又合上,丢垃圾一样把书丢到一边,别人都没发现异样,但我看出来了他拿的
根本不是诊断,是内科学。
他很快开始讲课,仍然和往常一样精彩,诊断学也能讲出指点江山的激 情来,小鬼们很快收敛了不满,全都
认真听课,偌大的教室里居然没人睡觉。为了赶时间,他讲的很快,但仍然深入浅出,只是删掉了一些平时本
来会穿插病例。程晶晶在我身边,早就忘记了抱怨,低头刷刷地记著笔记,只要一站在讲台上,他就成了暂时
的上帝,引导著整个教室里所有人的思维。
但只有我听出他的心不在焉下腔静脉他两次说成上腔静脉,血管通透性他说成了毛细血管静水压,这是他平时
绝不可能犯的错误。
而且,我就坐在第三排,坐得笔直,一直看著他,可一直到下课,他急匆匆地走出门为止,都没有发现我的存
在。
14
下课以後,我完全没心思回寝室,告别了小鬼们晃回了学院的行政楼。很久没见到老师们,少不了称兄道弟的
一顿胡扯,等晃到凯哥办公室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堂课。
凯哥还是老样子,每天一张报纸一杯茶,事情统统丢给辅导员去做,生活除了太无聊太没奔头以外,基本很安
逸。看到我来他很高兴,拉拉杂杂地扯了一大通,还拿出三岁小儿子的照片给我欣赏。
话题被我控制著,慢慢地移向俞夏远身上,凯哥感慨了一阵医生的辛苦,颇替他觉得不值,“你说当医生有什
麽好的啊?累麽累得要死,工资麽那麽一点点,还要天天提心吊胆被人告。”
我想起他的车,还他传说中刚买的房子,“俞老师收入应该不低吧。”
“内科能有什麽花头,他要一直做外科还能好点,”凯哥从抽屉里翻出几个小孩子吃的果冻扔给我,“他转行
以後行情也不好了,收入一下子就下来了。”
果冻从我手里掉到地上,摔成个爆恶心的形状,“他以前是做外科的?”
“你不知道啊?他考研也是考的外科。”凯哥手忙脚乱地帮我找纸巾,但乱成一片的办公桌上要找什麽简直不
可能。
“那他为什麽不做外科了?”
“不知道,他毕业的时候是留校的,後来去广州进修了半年又去的香港,一直做外科的。结果过了一年,我们
师傅突然打电话过来,安排他到咱们大学。”凯哥奋力在杂物堆里翻找纸巾,“我也不知道他怎麽非跑这麽个
破地方来。”
我干笑,“我们学校挺好的。”
“好个屁。哎,对了,你等会和他一起回去?”
“俞老师还没走?”
“在教学楼呢,找老汤拿资料吧,好像。”凯哥终於和杂物堆奋战成功,抽出了一盒被压扁的纸巾递给我,我
却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差不多是夺门而出。
“凯哥,我去看看丹姐!”
丹姐是我过去的辅导员,但路过她办公室的时候,我刻意压低了脚步,直奔实验楼。一楼是动物实验室,程晶
晶的班级这会已经转战实验楼,正奋力折磨著一只狗,实验老师恐怕是抽空吃饭去了,教室里混乱一片,狗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