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感觉让我再也没有入睡的可能,我跑到街上,花了半个小时才拦到一辆车,半年里第一次回到了附属医院。
今天是他夜班日子。
住院大楼对面,有一个24小时营业的咖啡店,常有附近的白领带著笔记本在这里加班。我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抬头看著灯火通明的住院部,几百个窗口里,我准确无误地认出了他所在的那一个於是四周的灯火都消失了,
黑暗里只有那一个窗口悬浮在半空,我看到一个人影站在窗口,我知道那是他……
其实那只是一个比指甲还要小的光点,在这麽远的地方,我能看见什麽呢。
可我还是看到了。
我看到他的办公桌,永远一样的井然有序,书用海蓝色的简易书架码在左边,右边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病例,最
上面的一份一定是实习生写的,上面全是用红笔做的标记。左边的抽屉里有墨水和听诊器,再里面放著一次都
没用过的公交卡……桌子每天要擦三次,每个边角都和他的人一样一尘不染,他总爱坐在靠右边的地方,习惯
一转头就看见我,然後叫我去送文件,或者带一张报纸回来……
一整个晚上,我就坐在那个座位,出神地望著他的窗户发呆,直到天空破晓,灯光熄灭,我才慌慌张张地赶到
考场,心里却觉得异样的宁静。
这半年来从未有过的幸福和宁静。
笔试的结果不难预料,我以中等偏下的成绩上了线,和笔试比起来,面试其实更加重要,因为那不是死背几本
书就能取得优异成绩的。
我还记得很久以前,夏远曾经问我,一个医生出不出色,硬件看什麽。
我说勤奋,他嗤之以鼻,顺手在我头上敲一下,“是看这里。”
他总觉得我会有作为,总觉得我聪明出色,我知道,就算我们之间发生了那麽多事,他仍然是这样以为的。
我不想让他失望,也不能再让他失望。
他对我失望的次数,已经足够多了。
21
我联系了X医大的一位导师,邮件发出後,他要求我在面试前一周达到B城,和我面谈。我知道老X医大的作风
教授会和学生面对面地进行交流,以考查学生的素质人品,我只是没想到这个传统竟然有人延续至今。
准面试进行的比想象中来的顺利,我从一个X医大的学姐那里得知,不是每个人都得到了准面试的机会。我不
是应届生,也不是名校毕业,我唯一的优势,竟然就是那三年做学生干部的经验。
准面试的最後一个问题倒大大出乎我的预料,已经开始谢顶的教授一扫之前的随意和善,极严肃地问我,“你
对医德是怎麽理解的?”
问得太突兀,但我并不害怕突兀的提问,早在做学生会主席的时候,我就学会了随机应变,各种冠冕堂皇的套
话我都随身携带著,能在适当的时候,抛出言辞得当、激昂又空洞的漂亮演讲。
然而这个时候,那些话我全部都不想说在听到这问题的一瞬间,我第一个想起的,竟然是他。
教授还在看著我,神色严肃,我缓缓地开口,慢慢地理清了思绪。
“我从一入学开始,就接受过各种各样的医德教育,一般都会提到奉献、勤勉、无私,很崇高,听起来也很对
,但其实细想想就有些不对了。”
教授的眼神有些变化,含义不明,我抱著豁出去一样的心态,继续说下去。
“不对是因为太空泛了,很难落到实处。一直没有人给医德下一个更详细一点的定义,其实不是不下,是没有
办法下。这些年来,对医生的要求是不断在变的,因为社会是在变的。我们不能用居里夫人的操守来要求现在
的人,因为大环境已经不一样了。医生也是人,也有需求也讲究回报,一味要求奉献肯定是不对的,尤其现在
的社会环境对医生来说太险恶,医生已经慢慢变成弱势群体了让弱势群体只讲付出不求回报,肯定不现实。”
我停顿了一下,略微有些心虚,教授却点点头,示意我说完。
“所以说,不能过多地要求,过多要求就成了苛责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做医生是个高尚的职业,所以要有
个高尚的道德标准,但这个标准不能靠别人来制定,要靠医生自己。法律是第一位的,但在法律之後,紧跟著
的就是职业道德,要救死扶伤,要能为病人著想,凡事凭良心来做能做到这些,我觉得就足够了。”
屋子里静悄悄地,教授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两秒锺,然後轻松地一挥手,“好了,回去好好准备面试吧。”
我心里七上八下,直到面试结果出来,杨教授正是成为我的导师,我才算松了一口气。
在很久以後,我提起那次准面试,半开玩笑地抱怨了杨教授的刁难。在几年的相处里,他越发地不拘小节,干
脆拍著我的肩膀说,“就凭你那个烂学校烂履历。要不是这个问题答得好,你就等著调剂吧。”
我很尊敬杨教授,但听他用这样的口吻提起我的母校,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他没在意,继续说,“现在的小孩,满脑袋都不知道是些什麽东西,当初我就看出来了,你平时应该是想过这
些,现在肯好好用脑子的人不多了。”
我笑而不答,心里却一阵酸涩。
我并没有可以去想过这个问题,而是和夏远之间发生的事,促使我不得不去思考这个问题,在不知不觉中找到
了一个答案。从认识他开始,他就一直是我的动力,我的觉悟和努力,我的坚持和思索,都是通过他一双无形
的手在指引著迄今为止,我的所有一切,其实都是因为他。
已经那麽久了。
在X医院的每一天都过得无比充实,充实到我不太感觉得到时间的流逝。无数的病例,最优秀的同学和老师中
国医学界最杰出的人,几乎都在这里了。
但他们都不是夏远。
没有人能替代的了他,至少在我心里,永远都是这样。
那一年的寒假短得有些夸张,刚好够我回家过一个春节,临走前我收拾了乱糟糟的宿舍,把摊了一地的书分门
别类放好,也整理了这几年厚厚的一摞笔记。
挪动笔记本的时候,两张浅灰色的纸片从里面掉落出来,我惊愕地拣起来看了看,才发现那是两张音乐会的门
票。
是我大五那年买的那两张,当时满心欢喜的拿著,筹划著和他第一次约会,然而没等把门票递到他手上,一切
就都被我搞砸了。
不过才两年半的时间,那两张门票就都变得又黄又脆,我捏著它们看了一会,小心的把它夹进了诊断学的书页
里,然後拿出手机,给程晶晶打了一个电话。
小姑娘的声音有些沈闷,“学长。”
“在干什麽呢?”
“写病历呗,烦死了。”
程晶晶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是神经内科,和呼吸科的病区只隔了一层楼,这两年我常打电话给她,拐弯抹角
的探听些夏远的消息。
拉拉杂杂地说了一会话,我问她,“最近学院的老师怎麽样?”“给你说个新闻,”神秘兮兮的口气,“孟院
买车了。”
我眼前又浮现起孟院佝偻著背,艰难地骑著自行车的样子。
“孟院的女儿最近到团省委当副书记去了,前两天回了趟学校,看到孟院上课的解剖室破烂成那样,眼泪刷的
就下来了,冲到梁院办公室把梁院一顿谴责,还说要和教委反应,梁院安抚了半天,终於拿出钱来把解剖室改
建了,还给孟院买了辆车。”
梁院是我们的执行院长,风度翩翩,很有人缘,他不教课,和我也没什麽接触,但我知道,孟院最为副院长,
好像总是受他压制的。
“解剖室改建从我上学那会就申请了,不是一直说没钱没钱麽,怎麽现在一下就拿出来几百万?”
“咳,”程晶晶语气鄙夷,“你忘了,你大三的时候,学校不是拨给我们一千二百万麽,没发现钱花在哪了,
但就是一天比一天少,我毕业的那年,梁院跟新生讲话的时候,再说钱,就剩七百万了。医学院没钱?呸,哭
穷。”
“那钱哪去了?”
“前两天我男朋友去高尔夫球场录新闻,刚好遇上梁院长和一帮人在那打高尔夫。打一场四千多啊,他每周都
去打,还如了高尔夫协会,一年四十万会费,你说他哪来的钱?”
“你们倒是举报啊,双规了他!”
“举报个毛啊,”程晶晶哼了一声,“一起打高尔夫的也有大学党委书记,我跟谁举报去。”
我无言地感慨了一会,半天才想起给她打电话的主旨来。“晶晶,最近其他老师还好麽?”
“都挺好,就俞老师不好,倒了大霉了。”
我们再没有其他姓俞的老师了。
“他怎麽了?!”
“昨天来了个一周岁的小孩,瓜子皮呛进气管里去了,做气管镜风险太大,好几家医院都不敢做,家属把小孩
抱过来,俞老师二话没说就收下啦。给家属解释清楚了有风险,家属也签了字了,结果拔镜的时候气管痉挛了
,小孩死了,家属这时候倒不认帐了,死活说自己不认字,说是俞老师没解释清楚,在医院闹得不成样子……
唉,邓主任都压不住,去劝还被一老太太把脸都抓破了。记者也来了,还来了好几家,弄得乱七八糟……唉,
说白了,就是想要钱呗。”
“俞老师呢?”
“给他放了一周假,回家去了。你说要过年了出这种事情,真是……”
“他在家?”
“大概吧。怎麽了”
她还没说完,我已经急匆匆地挂断,马上打了一个电话去预定B市到N城的机票。
声音甜美的姑娘完全没意识到我的心焦,娇滴滴慢吞吞地告诉我经济舱商务舱已经全都没有了,只剩下头等舱
,问我要不要。
我犹豫一秒锺,还是定下了,刚好是我一年奖学金的钱。等到明天的话,票价可能便宜一半不止,但我绝不可
能等到明天。
我明白这样的事情带给他的打击有多大,更知道他绝不会主动去找人安慰,他始终都很高傲,但在这种绝不能
硬碰硬的时候,又要怎麽妥协跟让步?
22
站在那扇灰色的门前,我抬起手按了门铃。从四年以前,我就知道他家在哪里,但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
门里静悄悄的。
也许他不在家里,我这麽想著,心里泛起一股失望,但又有一股轻微的、如释重负的轻松。
我又抬起手敲了敲门,这一次,手指还贴在门上,门就发出一声轻响打开了。措不及防地,他就出现在我面前
,象是行走在黑暗里的人突然见到光,那种眩晕的不真实感。他背光站著,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世
界都在摇晃,类似於被雷劈中的感觉,整个人都傻掉了。
他开口说话,那声音在我耳朵里听起来,就像从水里传来的一样,“你怎麽来了?”
很淡的语气,没有特别惊讶,也没有高兴或者不耐烦,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声音。我还没张口,心里却开始发
酸,马不停蹄地赶过来,连晚一秒都等不了,可他真的站在我面前,我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我摇摇头,无数的话在嘴里打了结,他看了我两秒,声音突然变得温柔,“先进来吧。”
他从鞋柜里拿出拖鞋,我跟在他身後走进客厅,气流带来一阵清淡的香味,微酸的橘子香。
两年不见,他连身上的味道都变了。我看著他笔直的背影,努力忍住自己想伸手拥抱的欲望,两年的光阴那麽
短暂,只浓缩到了短短的一步之遥。
我又见到他了,然而我从来没有这麽想念过他,就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入骨的想念著。
我飞过了半个中国,跑回N市想来安慰他,然而那个此时需要被安慰的,好像已经被成了我。
客厅很大,因为家具少就显得干净而空旷,沙发上放著几本书,似乎是他刚才在看的,我有些恍惚地在沙发上
坐下,看清了那几本书的封面。
一本解剖图谱,一本《寂静的春天》,还有一本《地方病通报》,最下边是大学的学报。书都是崭新的,还能
闻到清新的油墨味,我翻开学报,在理工版找到了他的名字。
只来得及看清文章的题目,手里的书就被抽走了,一只茶杯被塞到我手里,“喝口水吧。”
手指若有若无的相触了,极短暂的一瞬,却在我的指尖烙下一个痕迹。我几乎是有些贪婪地看著他,像沙漠里
的人看著湖水的海市蜃楼。
他还是老样子,几乎和记忆里一模一样,有那麽一瞬间我简直怀疑他是不是直接从我回忆里走出来的,全然没
有时间的阻隔。没有想象里的失意和阴郁,他坐在我的对面,还是带点傲慢的英挺锐利,只是眼神有些朦胧的
模糊。
“俞老师,”斟酌了很久,我到底还是用了这样的称呼,“我听程晶晶说了。”
他“嗯”了一声,满不在乎似的,甚至有些心不在焉。路上准备好的宽慰的话,全都派不上用场,我把茶杯在
手里转著,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这次回N市有事?”他似乎是也觉得尴尬,随便提了个话题,我犹豫著,到底还是撒了谎。
“来学校办点事。”
“办好了麽?”
“没有。”
我低著头,专注地看著手中的杯子,难以忍受的沈默。
“俞老师,那件事你别放在心上,院里肯定会酌情处理的。”到底还是回到这个话题上,我说得有些突兀,“
不是你的责任,所以肯定没关系的。”
“我没事,”难得的温和口吻,听起来倒像是他在宽慰我,“叶岩,你住在哪里?”
话题转的太突然,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支吾了两下,随口说了个学校附近的宾馆。
“行李搬过去了?”
我什麽行李都没有,前脚挂了电话,後脚我就去了机场,我还没等开口再编谎,他就问道,“你不是一知道了
就过来的吧?”
他皱著眉头的表情让我揪心地难受,我局促地站了起来,昏头昏脑地说,“我先走了。”
他也跟著我站起来,像要送我似的,陪著我走到门口,站在玄关的时候,我心里涌起一阵後悔我这是要去哪里
呢。
但话已经出口,我只能讷讷地重复道,“俞老师,我走了。”
“叶岩。”
我抬起头,冷不防被他拉了一下,整个人狠狠向前跌了一步,然後就被紧紧地抱住了。惊愕里面,我几乎顾不
上激动,只是僵直著身体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这只是一个错觉。
然後我感觉到落在嘴唇上的,是一个吻。
砰地一声响,有什麽东西从我头脑里猛地飞出去了,全身的血液都燃烧著冲到脑袋里,我抱紧他,在亲吻的交
缠里快要窒息。从玄关到客厅,从客厅到卧室,一路上也许是碰倒了不上东西,杂乱的一阵响。
可是我什麽也听不见了。
那天晚上我睡的并不安稳,每隔半个小时,我差不多就要醒一次,睁开眼睛看看身边的人是不是还在。他睡的
很沈,和我几乎额头抵著额头,两个人的体温重叠著,可我还是感觉到一种不真实的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