绢帛上寥寥不过数个字,却让赵祈双眸徒然暴寒,大袖猛地一拂,桌上的奏折哗啦啦散了一地,侯在外殿的内侍惊闻声响,忙慌张的进殿伺候。
“皇上……”内侍跪伏在地,眼见皇上容颜冷冽似冰,心中胆颤不已,额头几乎贴在了玉砖上。
“滚出去。”赵祈缓缓吐出几个字,声音不怒,冷冷的却如丝线勒人心弦,让人不寒而栗。
内侍诚惶诚恐的退了出去,那只羽翎白鸽站在案头上抖了抖羽毛,脑袋四下张望,却是泰然不动,更没有惊飞而去。
“为何要背叛朕……”他半倚着桌案,以半张丝帛遮脸,喃喃叹息,却又忽而厉笑出声。
暗夜中,唯有这笑声寒彻了宫阙。
翌日早朝皇上下旨,诏令原金国朝中三品以上官员拟定有十二人即日入京听候赐封,另调。
一纸诏书八百里加急送去了邯兆,被皇上点名的官员大多愁云惨淡,只觉得此去怕是凶多吉少,上路前免不了与家人一番依依惜别,像是这一去再也回不来了。
城外坡道上停着一辆半旧不新的马车,车上盖了青花色的布帘子,瞧着极为普通,而在车前言别的两人却是身份贵重。
“方大人,我们郴都再见。”同样被点名的大理寺正崔大人换了绫罗绸衫,着了青布卦衣,不被富贵团绕,这位老先生倒更像是位和蔼的教书先生。
方子毓拱手作别,笑容宛然,“崔大人一路小心。”
崔大人最后看了眼邯兆巍峨的城门,终于调头登车离去,方子毓眼看着车驾走远瞧不见了,这才转身回城。
依旧是繁丽富华的都城,人流熙攘,似乎那一夜的铁骑并没有将这些美好一并踏碎。
被皇上点名的几个官吏已经悉数上路,他因为要留备后事所以才最晚上路,其实这些日子下来他也没什么好处理的了,大大小小的事情已经被收拾的差不多。他不想那么快离开邯兆只是有些舍不得而已,下次不知什么时候能再来,或许也没什么机会再来了。十多年了,要说没有一点感情,倒也不尽然。
一路晃到黔湘阁,掌柜的见是他,忙迎出门。
“他吃东西了么?”方子毓低声询问,没有进黔湘阁,只是拐入了一旁的小胡同。
掌柜摇了摇头,并肩走在他一侧,回道:“只用了点水,没吃什么东西。”
自那日宫倾,他将他从苍鹤院带回黔湘阁,便再也没来看过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在事情未定前,他不想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而黔湘阁是他花费十数年苦心经营,也是他留给自己的唯一退路。
昏暗绰绰的地窖内,虽有些阴冷却并不潮湿,地上铺着厚厚的裘毯和软枕,一个男子蜷躺在角落,身上衣衫单薄,长发却落了满枕。
“枬桐。”他轻声唤他,语气潸然。
他没有动,静静的面壁而卧,似是睡着了。
“我知道你醒着,我马上就要离开邯兆了,等郴都的事情妥当后,我便让人来接你。”他走到他的背后,蹲下身子,将薄薄的被衾替他盖好,而他依旧无声,只以漠然相对。
“我走了。”他最终起身,深深看了他一眼后转步离开。
幽闭的暗室内再无声响,只剩下一簇微弱的火光在明灭中跳动挣扎。
日夜晨昏不分,在这里一刻钟也好似一辈子般这么漫长,仿佛没有尽头。
吱嘎一声微弱的轻响,窖门被人推开,一道影子投上映着烛光的墙壁,而男子脸上的獠牙青铜面具狰狞如鬼。
时至五月末,天气越来越热,日头也愈加毒辣。
赵吟这阵子忙的就快脚不沾地了,皇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要恶整他,但凡入京的金国官员一律由他招呼安排,本是吏部管辖的事情一骨碌都摊到了他的头上。在战场上赵吟霹雳万钧,气势雷霆,可在桌席上这功夫就远远及不上楚朝歌了,也亏得有他在一旁帮衬,不然还真要让皇上整死了。
出了驿馆,赵吟按了按眉心,觉得脑子有点昏,一旁的楚朝歌笑道:“王爷的心思可全然不在这些事情上呢。”
虽不中矣,亦不远矣。
“这官场之道本王还真是学不来,只想他日奏禀了皇上,卸了官职,让我作个闲散王爷便成。”这番没志气的话他说起来倒是脸不红气不喘。
楚朝歌从袖间抽出一抦精巧的竹扇,“哗啦”一声打开,呼呼的扇着风,肃然道:“王爷啊,您这心思随便想想就成,可莫要真禀了皇上,徒惹皇上生气。”
赵吟负手踱步,却笑道:“皇上才不会为这事生气呢。”
楚朝歌抿了唇,眼中流转淡淡光彩,也没再多话,两人结伴沿街走了一段,等走到了东街十字路口便分道而行。
赵吟急着回王府,便没在路上多作盘桓,刚走过一家酒楼,突然耳后风声一紧,有什么东西直朝他耳后中穴打来,气势不强,速度却是极快。赵吟脚步稍移便轻松躲了开来,暗器从他耳旁擦过落到地上,竟然是粒剥了壳的花生米。他怒目回身往酒楼上望去,倒想瞧瞧是哪个不开眼的居然敢暗算他。
目光刚触上二楼窗边,赵吟倏然惊了,那人半倚窗棂,手中玉扇轻摇,尤其额间那点朱红鲜艳夺目,正颔首微笑的朝赵吟望来。
“皇上怎么独自出宫了?”赵吟伴在赵祈身侧,声音被热闹的午市喧嚣给盖去了大半。
赵祈手中打着扇子,一副翩翩公子的样子,显然兴致很高,“以你的功力难道瞧不出周围暗伏了多少大内高手么?”
赵吟一想也是,毕竟现在他已经贵为九五之尊,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无依无凭的少年皇子了,身边护卫他安全的人当然不会少。
街道旁有个捏面人的摊子,前面围了不少小孩,那些花鸟鱼虫,人物走兽捏的颇是惟妙惟肖。赵祈突然顿步,目光绞在那一支支的面人上。
老艺人的手上刚捏出一支孙悟空,赵祈很是喜欢便买了下来,当然他身上是不可能有钱的,只能是赵吟掏腰包了。
“你还记得吗,有一年元宵,你随你父王一同入宫,你在袖子里偷偷藏了两支面人,一支给了我 一支给了太子。”赵祈转着手中栩栩如生的面人,说道,一瞬间记忆似乎也飞到了十多年前。
赵吟也笑了,“记得,一支孙猴子,一支唐僧。”因为小时候不当心,把面人的糖粉沾在了内袍的袖子上而被发现,然后被他父王狠抽了一顿,禁足了整整大半个月,这事儿他刻骨铭心着。
“那时你把孙猴子给了我,而把那个面僧给了太子,那时我就知道你是向着我的。”男孩子大多喜欢古灵精怪的玩意儿,孙悟空总归比唐僧要讨人欢心几分,而赵吟却把这只猴子给了那时并不得宠的他,反而没给盛眷正隆的太子。
赵吟摸了摸鼻尖,笑道:“其实当时我只是觉得太子太爱对人说教,可不正和唐僧相似,这才特意买了那支唐僧的。 ”
赵祈睇了他一眼,佯怒道:“你这人说几句好话哄哄人都不会么?”
赵吟一时无语,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平常可很难见到赵祈如此喜形于色的。
赵祈心里其实明白,当年他是因为相貌优柔而至先帝不宠,十多个皇子里他是最不受待见的,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那些个年龄相仿的皇子和入宫伴读的世子们谁不是团团围着太子在转的,也就赵吟会跟他玩在一块儿,时不时的从宫外捎点好东西进来给他,那时候的赵吟脾气暴的很,听了别人的几句酸言冷语,他就受不了了,非把人家打地上讨饶不可,一顺溜的皇子世子没被他打过的大概就只有太子了,不是赵吟不敢动手,而是太子仁厚,从不嚼人舌根。
那时皇上很宠赵吟,即便他打了皇七子,那个皇后的嫡子,太子的亲弟弟,皇上依旧没责骂过他半句,只说小孩子打打闹闹稀疏平常,没什么大不了的。
皇上不罚赵吟,可赵祈知道宁王回去没少教训他,可转个身,赵吟依旧是那个火爆浪子的脾气,但凡有人欺负到他,赵吟都会替他出头。
从当初那个默默无闻的皇子走至今天,多少腥风血雨,多少狂潮骇浪,赵吟一直站在他的身旁,助他争得皇位,帮他平定天下,这番功勋无人能比,赵祈自然是记在心上的,他也一直在想,这世上若还有人能让他全然信任的话,那人必然是赵吟。
“阿吟,我希望你能陪我一直走下去,看着我们共同打下的这片天下。”赵祈突然反手握了赵吟的手腕,看向他的那双眸子极亮,极澈,眼底光华流转。
赵吟莞尔一笑,态度谦逊:“微臣会一直陪着皇上身边的。”
明知口诺不足信,赵祈还是因为他这一句话而安下心来。
两人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宁王府门口。
“有人在放纸鸢?”赵祈看到天空中飞着一只彩尾的凤凰,瞧着线头的方向应该就在宁王府内。
赵吟眉头微不可觉的轻蹙起来,“一定是阿宝又在捣乱,这小鬼只要我不在就会出状况。”
龙凤形状的风筝可不是谁都可以放的,若被有心之人抓了把柄,那事情可大可小。
赵祈瞧着那只放飞于天的纸鸢却展露笑靥,“许久也没见人放过纸鸢了,反正时辰还早不如去你府上坐坐吧。”
赵吟脸孔一僵,根本没办法阻止,赵祈已径自朝门口走去。
阿宝这阵子跟狗皮膏药似的贴着金枬颜不放,此时八成和他在一起,若被皇上瞧了个正着,他不敢想象。当年金枬颜的画像赵祈也是看过的,虽然过了十年,但他不能保证赵祈瞧不出来,这个险他不能冒。
“皇上……”他刚唤出一声,已有人快他一步的挡住了赵祈的去路。若没瞧错,那人是赵祈的禁军侍卫长,应该是藏在周围保护赵祈安全的。
两人耳语了几句后,赵祈打消了进府的念头。
“宫中出了点事,朕得先回去了,你刚才叫朕是?”
赵吟心中大石轰然坠地,眉目舒展笑道:“没什么,就是让皇上小心台阶,挺陡的。”
赵祈看起来心情突然有点沉闷,只微微扯了嘴角笑道:“知道你有心,改日再来你府上叨扰。”
赵吟广袖一敛,垂首恭送皇上离去。
等赵祈走没影了,赵吟这才匆匆进府,朝着放飞纸鸢的方向疾步走去。
没有猜错,阿宝果然是粘着金枬颜的,不过在草坪上放纸鸢的不是阿宝也不是金枬颜而是元宝。他一个人扯着线头从东边跑到西边,玩得挺乐。金枬颜和阿宝则是坐在不远处的金樟树下,似在说谈,而阿宝那双眼睛总时不时的溜到草坪上。
“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啊,老爹。”阿宝看见赵吟,像只兔子似的跳了起来,直往赵吟身上扑。
“死小孩,重死了。”赵吟抱住阿宝在他脑袋上摸了摸,笑道:“怎么那么乖坐在这里,没去玩纸鸢?”
阿宝嘟了嘟嘴,眼睛偷偷瞄了金枬颜。
“我在教他背《中庸》”金枬颜靠着树身,淡淡一笑,朝阿宝伸出手,“阿宝过来。”
阿宝“噢”了声,乖乖的从赵吟身上跳下来,走到金枬颜身边盘膝端正坐好。
赵吟不可思议的看着金枬颜,阿宝这孩子从小顽皮不知道气走过多少老师,没想到金枬颜短短一个月竟然就将阿宝给降服了,他说的话比他这个作爹的说来还管用。
“阿宝是不是很想去玩纸鸢?”金枬颜和颜悦色的问阿宝。
阿宝很老实的点了点头,眼睛又转到草坪上,一脸渴望的样子。
“那阿宝能不能背出中庸呢?”他又问。
阿宝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那么阿宝是想心无旁骛的背好中庸去玩,还是背个两三句开些小差,背到中午也背不完呢?”金枬颜循循善诱的引导他。
阿宝歪着脑袋,想了会,似乎想通了,“阿宝要认真背完中庸然后去玩。”
金枬颜满意的点头,眼中不掩赞允。
阿宝挪正姿势,背对着草坪,一丝不苟的背起了中庸,不过用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便将整篇中庸一字不差的背诵了出来。
“去玩吧。”金枬颜表扬了他几句,终于准他去玩了。
阿宝欢呼一声,从地上跳起来后就往草坪上冲,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和元宝扑成了一团。
赵吟从头看到尾,不得不佩服金枬颜确实有两把刷子。
“阿宝是个很聪明的孩子。”金枬颜瞧着阳光下阿宝和元宝互相追逐嬉闹的身影,淡淡笑道。
“因为有你这个好老师。”赵吟捋起长袍在他身旁坐下,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金枬颜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扶了树从地上站起来,掸了掸衣袍道:“既然你回来了,就好好陪着阿宝吧。”说完转身便想走。
赵吟却一把扯了他的袖子,低声道:“过几日我送你去安洵。”
金枬颜顿住,回眸看他,眼中疑云层层,赵吟仍旧笑容明朗,“在安洵会比在这儿自由许多。”而且那里也是赵祈鞭长不及的地方。他隐隐中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而这预感在今日碰到赵祈的时候特别的强烈。
金枬颜点了点头,只是回了句,“随你。”便扯回了袖子转身离开,依旧是不冷不热的态度。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落下,在他越走越远的背影上牵出支离破碎的细茫。
42.惊殇
第二日,天气阴霾,层层乌云压在天边,似有一场瓢泼大雨正在慢慢酝酿。
刚下了朝,赵吟单独一人被赵祈留了下来。
“阿吟,你替朕去城外接一个人。”赵祈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五指扶着椅柄上的龙首。
“是,微臣领旨。”赵吟站在玉阶下,敛襟欠身。门外的细风吹入殿中,将他的袍角掀起微弱的弧度
“那个人你认识。”赵祈的目光穿过金殿落在门外,眸色暗沉,“午时初刻你将他带来御书房,不能早也不能迟,知道吗?”
赵祈的要求很奇怪,不过赵吟并没有深想,毕竟圣意难测。
“微臣知晓了。”
赵吟揖身后,转步离去,赵祈依旧静静坐着,身子也没挪动过半分。
“全部退下。”
侍候在金殿上的宫女太监鱼贯而出,不一会儿 ,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再无人声,死寂一般 。
转廊的暗影处慢慢走来一人,脚步停在九龙屏风一侧。
“事情安排的怎么样了?”赵祈头也没回,只是漠然询问。
男子戴着狰狞的鬼脸面具,声音暗哑粗粝,“一切都布置妥当了。”
赵祈微微勾了嘴角,仿佛是在笑,可那双凤眸中却全无温度。
赵吟离开皇宫后回府换下了朝袍,临出门前他去寒竹院看了看金枬颜。他站在不远处的竹林前并没有走近,看着窗下金枬颜正握着阿宝的手,一笔一划的教他写字。赵吟静静的凝视了很久,脸上的笑容透着温暖,此时想来人生若能如此平静安宁又何尝不是一种福气。
“阿颜哥哥,你在看什么呢?”阿宝咬着笔杆,好奇的伸长脖子顺着金枬颜的目光朝窗外探头探脑,不过是片碧油油的竹林什么都没有。
天空中轰轰的滚过一道闷雷,天色愈发的暗沉。
赵吟来到城外,来往郴都的客商旅人很多,人流如织,城门口有许多摊子,卖茶水的卖点心的。而赵吟很快就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他穿着一身素衫坐在茶摊前慢慢喝着茶,肩上背了个包袱,看上去竟然是孤身前来。
“没想到咱们那么快就又见面了。”赵吟在他对面的长凳上坐下,茶摊老板忙替他沏了碗热茶。
方子毓抿了口茶,不紧不缓的抬起头,淡声道:“皇上只说会让人来接我,没想到竟劳动了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