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流 下——玉树后庭花
玉树后庭花  发于:2010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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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吟目光不冷不热的将他好一番打量,“方相看来最近过得不错。”

“王爷气色也很好。”他面无表情的回道。

赵吟不喜欢他阴诡难测,心沉如海;同样方子毓也不喜欢这位王爷心思难辨,捉摸不定。反正这两人瞧着对方都不顺眼。

“这天快要下雨了,还请王爷带我早些入宫吧。”方子毓从包袱内取了几枚铜钱放在桌上,正欲起身,没想赵吟却突然横过手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腕。

“方大人急什么。”赵吟从容微笑,“不到午时我们进不了宫。”

方子毓颇有些不耐的捋了捋额前刘海,“这是皇上意思?”

“多日不见,方大人倒是焦躁了不少。”赵吟气定神闲的看着他。

方子毓别过脸孔,默然的看着路上来往的行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湿闷的关系,他的背上渗了一层的薄汗,贴着衣服十分的不舒服,原来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就不习惯郴都这种潮闷的气候了。

赵吟携了皇上亲赐的金令,能自由出入宫廷办事,门口禁军见了令牌毕恭毕敬的让出一条道,后由内侍领着进了御书房,算时辰午时初刻还没到,御书房里静悄悄的,皇上不在,伺候的宫娥内侍也都退在殿外,书房里只有赵吟和方子毓两人静立无声,谁都没有说话,这种时候也确实不适合说话。

珠帘唆唆响动,一袭幽苦的麝香挟风而来,赵祈大步跨入书房,越过两人身边。

“微臣参见皇上。”两人同时唱和,跪倒在冰冷的玉砖上,明黄色的丝蕙从眼前一晃而过。

“起来吧。”赵祈的声音听上去带有几分疲态。

赵吟和方子毓撩袍站起,赵祈于桌案后坐下,突然双掌相击,啪啪两声脆响。赵吟搞不懂赵祈在玩什么把戏,只是恭顺的站在一旁,眼风稍带,却见方子毓也是低着头,一副波澜不兴的样子。

内侍捧着红木漆盘端上来一个透明的水晶沙漏,奉到赵祈面前,赵祈五指一张将那只沙漏反扣在桌上,水晶里面的红色细纱像是血一样沿着细小的漏口往下掉,不一会儿就在瓶底上堆出一个小小的丘谷。

“这是外邦进贡的计时器,红砂从一边全部灌入另一边正正好好是一个时辰。”赵祈突然开口,不过这话使得赵吟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不知道皇上到底意欲何为。

“大军入城前夜,金国王宫一夕大火,刚登基的新王死在寝宫内,是也不是?”赵祈阴恻恻的开口,却也不知是问得谁。

赵吟心中一顿,已觉察出一些古怪的气氛,抬头道:“皇上……”

“闭嘴,朕没问你话。”赵祈厉声呵斥,目光压根没看着赵吟。

“回皇上,金王确实于那夜薨逝在寝殿中。”方子毓端端正正的回道,语声不见一丝微澜,赵吟倒是有些佩服他如此镇定。

“很好。”赵祈狞笑,顺手操起桌上压纸的镇台就朝他狠狠掷去,他也不躲,镇台偏巧从他耳边擦过,敲上他身后红木支架上的一盏花瓷,顿时哗啦啦碎了一地的瓷屑,却并没有伤到方子毓,“到了今天你都不肯对朕说实话。”赵祈气急,一掌拍向桌面。

方子毓撩袍跪地,“微臣惶恐。”

“你是该惶恐的。”赵祈 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他跪伏脚下,“这块东西想必你很眼熟吧。”赵祈从袖中掏出一块方玉,声音阴寒,拽着蕙绳的双指一松,那枚晶莹剔透的方玉跌落在方子毓面前,应声碎裂成两半。

玉并非绝世美玉,玉面上却篆刻出古朴的云纹,在商周时代,这种腾云花纹代表着的一生顺遂富贵,而在灯下一刀刀刻出这些花纹的人却正是自己。

“皇上。”方子毓猝然抬头仰望着赵祈,第一次赵吟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不知所措。

“想起来了?”赵祈冷笑一声,“朕还真怕你继续惶恐下去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方子毓愕住,心中如雷鼓击鸣,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脑中漫天漫地都是金枬桐的样子。

赵吟站在一旁,惴惴难安,连掌中也开始渗出腻汗。

“那人现在就被关在天牢里,别说朕没给你恩赐,你只要能把他带走,朕便允你们远走高飞。”赵祈回身取过挂屏上的一抦龙鳞宝剑掷到他身前,面色平静,唇畔徐徐露出一丝笑意,仿佛帝王的慈悲。

方子毓踯躅了一下,终是拾剑转身飞奔离去。

“皇上,这是?”赵吟开口,甫一说话,这才发现心跳的异常厉害。

“金王没有死,藏身在了一个叫什么……恩,什么呢?”赵祈歪着头,拧眉深想,忽而双掌相击,道:“叫黔湘阁的酒楼里,阿吟,你可知道这个地方?”

赵吟干笑两声,目光闪烁,根本不敢与赵祈相视。

“阿吟,你猜子毓能把他救出来吗?”赵祈突然一手搭上他的肩膀,五指收紧,脸上笑意嫣然,全无方才狠厉。

黑暗的囚牢中,散发出一股阴湿的潮味。

金枬桐仰头去看屋子顶上那面气窗,从狭窄的窗户往外看,只能瞧到一小片乌云,灰蒙蒙的。已经有多久没再看到天空了?以前从来没觉得天有什么好看的,此时却觉得万分想念,不知道在自己死前还能不能再看上一眼。

“噗”,昏暗静寂的空间中响起一记钝闷的声响,一根尖锐的钢针从他背后戳穿身体,血花迸溅,在他的脚下汇成一摊水洼,而他依旧活着。

从双腿开始这已经是第七根了,痛感渐渐迟钝,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流干血而死,只期望下一刻贴在背脊上的铁板内射出的钢针能刺穿自己的心脏。

往事突然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他像是走马观灯一样的看着自己的人生,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而后的风风雨雨,直到碰见那个人,曾以为他伸在自己面前的手是要拉着他扶着他,与他并肩共历成败,可却从未料到,他会突然放手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逼得他负了父兄又负了家国。

他重重的喘出一口浊气,心亦渐渐成灰。

“砰”的一声,暗室的牢门被人从外推开,金枬桐费力的扭过头,眼中似迷了一团血雾,朦朦胧胧的瞧不清那人的样子,依稀只看出一个轮廓,却足以让他知晓那人是谁。

还好,来得及。

血水混合着汗水从额角流下,方子毓反手抹了一把,提着手中鲜血淋漓的宝剑向金枬桐走去,近了,这才发现他浑身伤口十分的骇人。

“枬桐……”他低声唤着他的名字,连声音都在颤抖,皇上怎么把他伤成这样。

金枬桐抬眸望着他,眼中死寂一片,茫茫的,剩下的只有绝望,化骨成灰的绝望。

“皇上说了,只要我能带你出去,他便不再追究,等我们出去了……”他口中说着未来种种,那么美好,手中举起的剑眼看就要劈下,金枬桐却突然闭起了眼睛,嘴角掀起微弱的弧度,居然是在笑。

被绑上这块邢台的时候,那人就对自己说过,绑着他手腕的链子上衔接着弩弓的机关,一旦铁链松落,机括便会触动,到时站在他面前的人和他都会被一箭射穿。

铁器相交的声音尖锐而刺耳,随着铁链匝地,暗处的弓弩“崩”的裂出声响,一箭洞穿,不偏不倚,正中心房。

方子毓本就浑身是伤,这一箭不过就是让他再痛了次而已,他可以挺得住。

“我可以带你离开……”事到如今,他还是那么固执。

“不需要。”金枬桐垂落身侧的一只手慢慢按上他的肩膀,语气轻缓却字字坚定的说:“我不会原谅你,即便是死也不愿与你在一起。”手下猛然用力,将身前的方子毓推开,铁矢连着血肉被一并拔出。

方子毓脚下趔趄数步,终是站不稳而一下跌坐在地,身上的羽箭扯动伤口,痛得让人喘不上气来。

我不会原谅你,即便是死也不愿与你在一起……字字如刀,剜上心口,他竟真的恨他如此。

“子毓,我给了你机会,最终是他放弃了你。”帝王的声音高高在上,幽幽回荡在耳边。

方子毓惨笑一声,是他亲手布局诱他跳下悬崖至此万劫不复,是他织下大网将他捆入死局,直至身死,他都不原谅他,这怨得了谁,又怨得了谁……

喉中涌上腥甜,他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再也无力去细想去痛悔,整个世界顿时天旋地转。

“皇上。”赵吟看着一屋子的血肆狼藉,即便见惯杀戮的他,此刻也觉寒意透背,他知道赵祈狠起来是如何的无情,却从没见过他这般残戾。肉体上的切割,感情上的屠戮,让人恐惧。

赵祈慢慢走到牢中,将方子毓从地上抱起来,汩汩的鲜血顺着他的衣袍流下,他也仿若未觉,与赵吟擦身而过的时候,他说:“朕最恨别人的欺瞒,所以……阿吟,你不要骗朕。”

赵吟浑身僵硬,全身的血液也似乎在一瞬间凝结,原来皇上已经知道了,这一切不过是作给他看的,欺君之罪,足以诛杀,赵祈却等着他自己开口认错,留了几分余地给他。

可他看着牢内金枬桐被折磨到不堪的尸体,扪心自问,若换成金枬颜他会不会像方子毓一样奋不顾身的去救他,而后得到的是他无情的拒绝?他无法想象,也不敢去想……

惊雷声中,一场大雨瓢泼倒下,雨珠噼噼啪啪的打上窗台。

金枬颜正坐在软榻上看书,突然间就觉得心中烦躁无比,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他索性就放下书走到窗下。骤雨风急,天空灰沉沉的像是压了个盖子。

他微微仰首,出神的望着天空,朦胧的雨景中有雁群从天空飞过,他目光痴痴的看着那队雁群越飞越远,渐渐消失在天际深处,如此自由,有家可回,而他却什么都没有,雨水被风吹入屋内,打到他的脸上,冰凉冰凉的。

他拿衣袖抹去脸上水渍,目光一落突然看见竹林中有人正朝这边走来,就这么淋着大雨,浑身湿透,衣袍紧贴在身上,更加显出他体态的颀长修硕。

“你在干什么?”金枬颜见他如此狼狈,不由的蹙起了眉头。

赵吟跨入屋内,雨水顺着袍角滴到地上,俊挺的脸上冷漠神色惧人。他走到金枬颜的面前,目光定定的望着他,像是打量又像是猜度,金枬颜受不了他这种忽冷忽热的目光,拧了眉头别过脸。

“你恨不恨我?”赵吟突然开口,那声音沙哑的可怕,完全不复往日清爽。

金枬颜被他的问题弄得愣住,只幽幽的看着他,抿唇不语,不知道他又在 搞什么把戏。

“你恨不恨我?恨到连死都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他继续追问,目中隐隐透出几分悲凉。

金枬颜被他眼中悄然的一抹戚色所撼,心中折转千回,恨或不恨这简单的几个字竟一时说不出口,只闷闷的堵在了胸口。

“我……”他刚欲张口,赵吟却突然一挥手将他的话语打断,“我知道的,你不要说,不要说……”他喃喃的重复着这三个字,脚下往后倒退数步,身子晃了晃像是有些站立不稳,金枬颜本能的出手相扶,他却倏然转身离去,奔入大雨中。

金枬颜瞧着赵吟今天十分古怪,取了一把纸扇后就跟了上去。

43.柔肠一寸愁千缕

屋子内香烟袅袅,高叠的案头上铺着整整齐齐的十五张红绒垫子,上面供着庆历十年迄今五十多年来皇帝对宁王府的赐赏,每一诏都是恩典,荣宠未断。

而在案前紫木架上正正放着的,是一抦剑,金龙赤尾,见剑如见君的无方剑。

赵吟站在屋中央,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僵硬。

金枬颜跟着他一路尾随而来,绕过复廊琼庭,来到这个掩在北苑深处的大屋,屋檐四角挂着云母幡,被大风刮的在空中乱飞。他收了伞搁在门口台阶上,一步跨入屋内。

“赵吟?”他不确定的唤他,看他独自一人站在暗影里,垂在身侧的十指微不可觉的颤抖。

“自皇上登基以来每年的中秋和除夕宫中都会降下恩旨,黄绸明卷,整整五年,从来也没断过。”赵吟望着那一卷卷的圣旨,神色只是木然。金枬颜心中却震动,祈君对宁王府的恩宠竟至如此,一般的赏赐最多口谕,而能落笔诏书的必然封赐不会小,赵祈年年赏宁王府……到最后岂非赏无可赏?

“皇上对你挺好。”金枬颜淡淡说道。

他突然发笑,笑声压抑,一手按住最前面的那张红木软桌,五指捏成拳头,喃喃低语:“我怎么可能会背叛他,怎么可能……”

在这世上,他们才是最亲密的伙伴,彼此之间连着割不断的血脉亲情。昔年宫变,是他陪着他熬过那一千多个日夜,步步计算,呕心沥血,这才走到了今天。

自他登基以来,种种封赐不断颁下,金镂玉器王爵厚位,众人羡他圣眷隆宠,他也只是一笑置之,这些东西从来也没被他放在心上过,他不在意,也不重视。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了一样自己很渴望的东西,很想要,很像把他留在身旁,可偏偏留不得,不能留。

第一次对他隐瞒了,不是恶意,只是私心,可对他来说,欺瞒等于背叛,而这正是他从来不曾想过的。

“是不是宫里发生了什么事?”金枬颜走到他身后。

赵吟低着头,冷笑声隐隐,“皇上知道你在我府上了。”

金枬颜没有作声,只是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赵吟偏头看他,眼中泛着红丝,被雨水打湿的长发贴着两颊,愈加显出他一脸的憔悴。

“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问我会不会把你交出去?会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被皇上赐死。

金枬颜却微微牵动了唇角,眸若琉璃,色如春花的一笑,笑意底下的态度却是漠然:“我不问,你也总会说的,何必多此一举呢?”

赵吟抿唇,紧紧咬牙,眼中神色变幻不断,似恨又似痛。

“你不怕死?”许久后,他才憋出一句话。

又是云淡风轻的笑,仿佛这片浊世尘埃早不在他的心上了,“当初战场上那一箭你若射偏一点,我早死了。而今我活了下来,并非是老天的慈悲。”

“你倒是想得开,可你不想想,你若死了,你母亲怎么办?”赵吟紧盯着他冷笑。

他垂眸,眼中黯然神色悄然而过,连笑容也变得有些僵硬,“世上之事本无双全,只期望你能念在……”他突然顿住。

“好,我答应替你照顾你母亲。”赵吟知道他要说什么,极是爽快的应下。

“多谢。”他淡声说道。

他压根就不怕死,好像死对他来说就是种解脱。赵吟胸口窒息般的痛,像被人拿着把大锤子一下一下无情的敲打,这么些日子来的处心积虑,事事为他着想,到头来却还是这种结果,他怒极反笑,“皇上仁慈,或赐鸩酒,或赐三丈白绫,总会留下一具全尸。”

他微微一笑,也不多说,只是转身就走,赵吟却突然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冷声道:“就这么走了?”

金枬颜转头看他,以眼色询问。

赵吟挑唇,露出极其暧昧的 一笑,突然臂间发力将他拉向自己,金枬颜没有防备,被他拉的脚下踉跄数步,猛地撞到赵吟身后的桌子上,将桌上供着的圣旨都撞落到了地上,黄绫覆了一地,赵吟像是没有看见,只是向金枬颜迫近,直到两人几乎鼻息相贴。

“你干什么?”金枬颜眉头蹙紧,感到腰上一阵钝痛,反手就去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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