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自认只是个普通人,没想过会令拥有如此天人之表的两个男人为我而厮杀。
坐在家里,我们三个人冷目对视,噼啪作响的电光火石可以烧起来呈燎原之势了。原来眼神真的能杀人。罗弈首先发难,我是阿佑第一个男人,我爱他,我愿意为了他付出所有。你不行,你们的身份注定了你们俩绝不可能在一起,社会不允许,你们的家庭也不可能允许。阿佐毫不买账,好像跟他一起长大的是我吧,佑跟定我了,你最好是老老实实滚开,否则我不保证哪天不宰了你。笑话,跟定你,你能给他什么,你们父亲的病需要大笔的钱吧,就凭你现在这两下子你拿什么给阿佑好生活?看看阿佑被折腾成什么样了,一个男人要是负担不起家庭那还不如去死,整天喊打喊杀的幼稚行为是三岁小孩才有的。罗弈冷笑着,你还是阿佑的亲哥哥,单凭这一点你就可以下地狱了,你要让他陪你一起去吗?阿佐仿佛被刺到了痛处,久久不能言语,好一会儿才说,我们出了国就没这些障碍了,我相信我能给他最好的生活。算了吧,瞒得了别人瞒不了自己,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我是最不屑的,到哪儿也改变不了你们身上同样的血缘,就是外国人也不会接受你们的。罗弈很老练,阿佐在他面前的确生涩许多。反正已经扯破脸了,我不怕把话再说透一点,阿佑由我来照顾,
你可以作为哥哥的身份偶尔看看他,今天我就要带他走。看着这一切我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我站起来决定只忍受这么多--你们都可以歇歇了,我自己的生活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来安排?我看你们都太不了解我了。我想跟谁,我不想跟谁,不是你们说了算而是我自己,明白吗?你们喜欢斗请继续,本少爷不奉陪了。转身,推门,离开。上海的雨水还是那么的多,走在雨夜里,我像个傻子一样兀自笑个不停。我们都是异类,都是疯子,都是被欲望折磨得万劫不复的可怜虫。谁能拯救谁?谁能保佑谁?除了自己和对方谁还能相信谁?
我递交了辞呈。罗弈作为总经理要求与我面谈。我没办法拒绝。
"个人抱负与公司目标不符?这么烂的理由你也好意思往上写,你当年的才情果然被消耗得所剩无几了。"罗弈似笑非笑地直视我的眼睛,"你何不干脆写‘不堪上司骚扰'更贴切?"他顿了顿,"这样,给你加薪,你现在是主设计师,年薪50万,再给你加一倍,如何?我知道你目前很缺钱,你父亲的病是庞大的开支,阿佑,你不会跟钱过不去吧?"罗弈不愧是个头脑精明的生意人,他很了解我的性格绝不可能甘受人施舍,我的弱点又是什么。"罗总,我已经决定要离开,没别的事我先出去了。"我不想局面再继续混乱下去,阿佐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这样的日子真是比死还难过。罗弈站起来蓦地扣住我的右手,"如果我说,阿佑,我很想你,希望你留在我身边,我很怀念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你会改变主意吗?"表情闷闷的。我挣开他的手转身就要拉开门--"我不会再放你走了。你以为我专门回上海是为了谁?"
阿佐失踪了一个星期,我为了找他也失踪了一个星期,而罗弈跟着失踪了一个星期。诡异的三联动局面。
没有头绪,一点都没有,在上海所有我们曾一起待过的稍有点意义的地方我全都找遍了,还是没有结果。那种无助感又奔涌而至,老天,我发现自己竟是如此的害怕失去他,一想到要与他分开我的胸膛就仿佛生生被撕开暴晒在日光下,我又一次泪流满面,这是多久不曾有过的了?阿佐不喜欢我哭,我也坚持几年都没有哭过,可是现在我真想哭出心中所有的呐喊,我竟这样的在乎他,胜过我的生命。阿佐,原谅我,别离开我!我真想不出阿佐能去哪里,无奈之下,我只有回到老家,在这种时候,也许只有家里能让他忘却痛苦吧?我给小吴打电话问她见过阿佐没有,她说阿佐最近没回去过,你要是愿意来看看你爸爸吧,他今天心情很不错,说不定你们能和好如初......我再次感激小吴的贴心,好女人。
到了第一监狱,我在探望室里静静地坐着,回想起三年前我和阿佐也是这样在拘留所里满心焦急地等着见父亲,心中一阵抽痛,如今,只有我一个人了。父亲出来了,精神看起来不错,胡子精心刮过,眼睛炯炯有神,虽远不能跟他最风光的年代相比,却也是近几年最有神采的一次了。爸,我轻轻地唤他,父亲看着我,终于点点头,用眼神示意我坐下。我顿时有种想哭的感觉,这一声爸足足拖后了近4年,爸爸,您真的已经宽恕我们了吗?阿佑,其实我应该求你们原谅的,我是个死脑筋,这些年如果没有你和阿佐的起早贪黑,我就是没被枪毙也要病死了,有这样的儿子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都几年了,我也慢慢想通了,我还专门找了一些资料研究了同性恋的生活,我总算明白了,没有什么谁勾引谁,都是天生的,娘胎里带出来的。父亲的表情很自然,语气也很温和,阿佑,你是个好孩子,跟你哥脾气不一样,他冲动又刚烈,像我,但心又最软,你一定要多多包涵,好好照顾他,他就算再怎么难过也不会吭一声,苦的到底是自己。阿佑,答应我,别让他什么都往肚里吞,行吗?我哽咽了,爸,是我们对不起您,我一定照您说的做,绝不让阿佐受半点委屈!阿佑,我一直都想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正好你一个人来了,说话也会方便些。其实,你不是我们的亲生儿子。父亲的话让我当场傻了,爸您说什么呢,您是不是糊涂了?
你不是我和你妈生的,本来我们的孩子也是双胞胎,可是生产的那天不幸夭折了一个,只留下了阿佐。隔壁病房的一个孕妇跟你妈在同一天生下了你,但生下你她就失踪了,院方几番寻找也毫无音信。还是婴儿的你似乎跟我们夫妇俩特别有缘,一见我们就甜甜地笑,我跟你妈商量,把你当作我们的儿子来养,也可以弥补我们失去双胞胎儿子之一的遗憾......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和阿佐完全不相像,原来......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天注定啊,我听说双胞胎之中必然会有一个是同性恋,这种机率很高,既然阿佐是,那我们另一个孩子就应该不是了,你呢就当成是阿佐的爱人好了,咳,说来说去都乱了,父亲笑着摇摇头,你就是我们的儿子,但你也是阿佐的爱人,无论什么身份,你都注定是我们程家人。阿佑,你很孝顺,爸真的喜欢你,希望听你永远都叫我爸,为了避免麻烦我也不打算公开这秘密了,这样你就能名正言顺永远呆在程家,跟阿佐在一起,也不用受其他同类人那样的罪了......看着父亲慈祥的面容,我再一次忍不住哭了,爸,谢谢您,谢谢......
出了门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这样的大悲大喜来得太快太刺激,我的心脏几乎都要承受不住,要是阿佐知道的话他一定会很高兴吧?阿佐,我们不是兄弟,不是的,你在哪里,快让我告诉你这个好消息啊!猛然,我看见阿佐就站在离我不远处看着我,我激动万分,跑上前去一把抱住他,阿佐,我们不是亲兄弟,爸亲口说的,你回来吧,无论以前我有多少对不起你的地方,我求你回来吧,没有你我真的活不下去,我爱你......久久,他没有动一下,我扶正他的身体,不,不是阿佐,竟然是罗弈!我的手像被火烫了似的一下子松开,对不起,我......罗弈凄凉地笑了,我都听见了,也都明白了,阿佑,我再不会缠着你,一切到此为止吧。
罗弈走了,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我的周围,空气瞬间降至零度。
(五)
终于,我在儿时跟阿佐并排躺靠着数云朵的体育场里找到了他。他坐在台阶上看着远处,表情十足茫然。
我慢慢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阿佐,我总算找到你了。何必要找我呢,罗弈说得对,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明天,希望,活力,甚至是舒适的生活,我没有一样能做到。阿佐垂着眼,我不配做哥哥,更不配做爱人,我什么都做不好,佑,我们分手吧。闻言,我缓缓地开口,阿佐,在你眼里我要的就仅仅是那些东西而已吗?我悲哀地看着他,这么多年来,每当遇到挫折想要放弃的时候我都是念着你的名字挺过来的,上学时如此,长大了依然如此。当年被赶出家门,我们在上海一无所有,日子过得头抬不起来,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我才坚持下来的。还有爸的事,几乎熬干了我所有的心血,好多次我都撑不下去了你知道吗?可是我还想着你,就因为有你在我身边,我就浑身都是力量,觉得没有办不到的事。你说过,永远不会放开我的手,我能相信你吗,为什么你要把我推开,为什么?我找了你整整一星期却换来你的一句要分手,难道我这么多年的坚持都只是自欺欺人,你根本没有想过要跟我走完一生吗?我的眼泪已经流干,心痛得嘶嘶作响,声音越来越低,本来我是想告诉你我刚见过爸,他说我们根本不是亲兄弟,我是领养的,可是还来不及说你就判了我死刑。哈哈,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原来仅仅是一场梦,一个游戏,我懂了。我的力气迅速被抽空,再也无法支持说话了,转身离开吧,程振佑,为什么你还不肯走?!
突然,阿佐从背后一下子抱住了我,那么紧,那么紧。佑,我不敢松手,我害怕一松手你就会消失。我颤抖着抚上他的手,你真的要推开我吗,真的吗。不!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为我刚才无知浅薄的话道歉!你说过死亡也不能把我们分开,佑,是我不该......我转身吻上他的唇,感觉到咸涩的液体在口中融化,不知过了多久,阿佐慢慢离开我的唇低低地说,佑,原谅我,答应我,别离开我!我笑了,不会的,我不会离开你的,别忘了,是你要离开我。不是的,我是......我将食指竖在他唇前,不用再说,别再有下次,我的心禁不起再次折腾。佑,绝不会了,你刚才说,我们不是兄弟,是真的吗?我点点头,嗯,爸亲口告诉我的,他原谅我们了,也允许我们在一起。他还说,只要在程家,我们就名正言顺不用分开,这是他刻意安排的。阿佐很激动,太好了,终于熬出头了,佑,我不是在做梦吧,简直太意外了,太惊喜了!是啊,别人没有的得天独厚都让我们俩占全了,就算一辈子不能结婚那又如何?
这天晚上,我们做爱做得很激烈很彻底,一周来的分离让我们对彼此的渴望如同饥饿的野兽。肢体不再受自己控制,欲望汹涌澎湃。狂躁的,粗暴的。天雷地火,熊熊燃烧,将我们都烧得遍身灰烬。我在他身下,双腿夹住他大汗淋漓的背,四只手在空中紧扣,如痴如狂。他充满力量的冲撞让我感到目眩神迷的巨大满足。在我体内奔涌释放之后,他又不知疲倦地含住我的分身,温柔舔咬,眼神灼热。许久,我的精液喷薄而出,他张开嘴全部咽了下去。终于,在明亮的月光下,我们紧紧相拥着睡去。
回到上海之后,一切好像都不一样了。
我不再无端发火,心中的烦闷似乎减轻了许多,工作效率也变得出奇的高。我最终没有离开公司,毕竟100万的年薪对我来说还是有着巨大的吸引力。罗弈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非公事不见我,也没有再找我单独聊过,我们就像真正的上级和下属那样客套着,彬彬有礼。阿佐对他的存在还是有些介怀,曾好几次偷偷地来公司观察,当发现我们的确不再有感情纠葛了之后才默许现在的状态。这样也好,不用玩当面对质更不用来什么哭天抢地,男人之间的事情用这样低调的冷处理再恰当不过。生活开始平静下来,我和阿佐的收入已经完全能负担得起父亲治疗的费用了,再不用像以往那样累得像死狗。我们换了套更大的三室两厅,一间用作我和他的工作室,偶尔向磊和吾曲过来还能一起住下疯玩一晚。我们重新开始健身,有了心情似乎干什么都很愉快,我找到了新的拳击教练继续训练,阿佐则改练跆拳道了,这在健身俱乐部是个热门,只是在我看来简直就是花拳绣腿。日子一天天过去,阿佐和我都学会了开车,我们还买了辆绿色的毕加索代步。一切一切,看起来都如同美梦般,莫非我们的霉运已经完全过去,否极泰来了?答案当然是肯定的。舒心的日子在向我们招手,上海啊,真是个可爱的地方。
这天,我和阿佐同时接到了死亡通知书,地点都是发自瑞士洛桑,中英文各一份。上面的名字,楚心瑶!那正是我们阔别了20多年的,我们深爱的母亲的名字。通知书上说母亲是一个月前死于胃癌。晴天霹雳般的噩耗让我和阿佐顾不上其它迅速碰面,商量着父亲应该也有可能接到了这份通知,我们要尽快赶回老家。父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见到我们面容呆滞,毫无反应。我看到旁边的桌上有一张纸,原来父亲果然也接到了,只是,他怎么会是现在这种表现?
良久,父亲终于开口了,阿佐,阿佑,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恨同性恋吗?我和阿佐面面相觑,老爸他是怎么了,这种时候怎么还提这件事?父亲偏过头,哈哈,楚心瑶死了,你怎么会死了?我都还没死你怎么敢在我前面就死了?!我们不忍见他如此慌乱,阿佐扶住父亲的肩,爸,你别多想了,妈的事情谁也不想的,这是病,谁也逃不过啊,您就别难过了,妈看到您现在这个样子在九泉之下也会担心的!父亲腾地坐了起来,她会担心我?她怎么可能会?她根本就不爱我,她也不可能爱我,因为她......她也是同性恋!我和阿佐彻底崩溃,怎么会这样?!爸你疯了吗,怎么会这样胡说八道?!
她跟我结婚是迫不得已,为了掩人耳目。她利用我,我却真的像个傻子一样爱上了她,把所有都给了她,我们有了儿子,日子越过越好......可这样也不能让她爱上我哪怕是一点。你们六岁的时候她被医院外派瑞士,进修期只有两年,她却再也没有回来,因为她爱的人也在瑞士,她就这样丢下了我和你们,丢下了这个家,头也不回地去找那个女人了!父亲愤恨不平,你们知道我有多恨她吗,她得到了我全部的爱,却狠狠地把我抛弃。即使我拥有了全世界,我也无法简单拥有一个我最爱的女人......父亲已经近乎歇斯底里,知道她死了,我高兴都来不及,她玩弄了我那么久,这就是报应!哈哈哈哈,报应啊,死了好,为什么不早点死......说到最后他已经是泣不成声,我也不想活了,心瑶,让我陪你,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你只要能爱我一点就够了,真的,心瑶,我想死,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一起去......
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我真的不知道父亲竟如此刻骨铭心地爱着母亲。在过去的日子里,我曾经以为父亲已经不再思念母亲,原来不是不思念,而是思念已经融入他的呼吸,他的身体,他的整个生命。我站在原地再也无法挪动自己的脚步,这些听起来匪夷所思的事情居然全部都发生在我身上,我家里。天哪......
(六)
我坐在病房外边的椅子上,突然很想抽烟,很想。
我爱我的父母,真的很爱,决不会因为知道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就减少半分,我也从没有想过要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因为他们就是我的爹娘,一辈子都是。我感激他们,对毫无血缘关系的我视如己出,疼爱呵护甚至比对亲生的阿佐更甚,有几人能像我这样幸福?我更无法去责怪母亲的自私,这种绝望的禁忌之恋啊,爱一个不能爱的人有多痛,苦恋阿佐多年的我又怎会不知?当眼前出现一个机会能够把握自己的爱,我想我也没办法抗拒,我也会拼了命地去找他,哪怕抛开一切。
这场悲剧里真正的牺牲者是我的父亲。守着一个名存实亡的家,辛苦地抚养着两个儿子,傻傻等着一个永远没有归期的女人,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结束折磨......
我们家的人都很固执,固执得近乎呆傻,因为我们都那样痴情。
痴情就容易受伤,就容易因为点滴小事而迷失方向,命运像风筝一样被掌控在放风筝的人手里。
情到深处人孤独!
下午,阿佐接到了一个电话,我是你们母亲的故交,我现在人民北路的景阳楼等你们,有很重要的东西要交托给你们,请快点过来吧。那低沉的声音有点分不清男女。我和阿佐都很茫然,难道是妈妈的爱人来了?可她不应该是个瑞士人吗?怎么中文说得这么流利?一大堆的问号。我们整理一下,匆匆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