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小候啧啧两声,羡慕道:"那这里的强盗肯定很有钱,哪天咱们把这里打下来,一定发大财。"
陶荫却听得心都凉了,虽然离得远,但那明艳阳光下的大花园,可不就是自己曾跟鲁畅游玩的地方么?隐约可见花园正中有座小小的高峰,一道瀑布从峰腰挂下,他清楚记得,自己曾跟随鲁畅穿越瀑布,在那隐秘的小山洞中躲藏打斗,明明就是今天上午的事,一切都鲜明得令他心头刺痛。
真的是他!
为什么呢?鲁畅,你为什么要做强盗呢?陶荫痛苦地想,他记得鲁家从家具器物到一饮一啄,无不精致讲究,难道都是劫掠得来的吗?都是赃物吗?怎么能这样!
突然他想起一个疑点,问道:"这玉笔峰是孤立的吗?"
"是啊,四面不靠,离得最近的山崖也有数十丈远,所以咱们可以看得见,却够不着。"
"看得见,摸不着,真是让人心痒难搔啊。"翟小候感慨,又瞧瞧近在身边却摸不得的陶荫,脸色沮丧。卓捕头不明所以,陪笑道:"是啊,明明老看着,就是上不得,这些年来,可把我们气坏了。"
翟小候猛然冷了脸,怒道:"你们上?呸,我还没上过,哪里轮得到你们流口水?混帐东西!"
卓捕头吓一跳,不知哪句话说错了,急忙唯唯诺诺,翟小候心头郁闷,又骂他几句泄愤,陶荫却知他意中所指,气得脸色都变了,翟小候见他额头青筋暴起,目光凌厉,吓得闭了嘴,不敢再寻衅,拔马向吴大人身边靠了靠。
道路曲折,又走了半个多时辰,前面青山深处,终于找到了鲁家大宅,飞檐高挑,气势恢宏,院门紧闭,悄无声息。
陶荫上前扣门,等了良久,大门缓缓打开,一个老家人探出头来,问道:"什么人?"
陶荫表明身份,又道:"我们一路追击盗匪,发现他们逃蹿到这一带隐藏不见,因怕贼人骚扰贵府,特来搜查一下,以防后患。"他虽然肯定那大盗就是鲁畅,但毕竟无凭无据,于是临时编了一套说法。
老家人道:"你等一下,我得禀报管家知道。"说罢当着他面关上了门。
翟小候怒道:"这老奴才这样无理!"
陶荫心想:自来豪门多恶奴,你家的排场,可不比这鲁家还要大上几倍!
翟小候看他脸色不佳,讨好地道:"小陶,等下找到这鲁家的人,我给你好好出气。"一边说,一边急忙想朝中告老还乡的大官中有哪个姓鲁,一时想不出,便放下了心,只要势力比不上他家的,他才不放在眼里!
陶荫心情恶劣,却并不是因为这老家人无理,而是不知一会儿怎样面对鲁畅,当然,也说不定鲁畅早避开了,可是,他既然是强盗,自己便理所应当将他辑拿归案......可是......他心里乱七八糟的,眉头紧锁,满面乌云,翟小候也不敢再跟他罗嗦,只一叠声地催促卓捕头再上去打门,竟然让他翟小候爷和吴县令在门外等候这么久,这鲁家的谱儿也太大了!
卓捕头提起门环一顿乱敲,大门突然打开,一位长须老人站在门口,冷眼看着他们,问道:"谁在胡闹?"
卓捕头有气,仗着翟小候的势,强硬道:"我们是阳离县与泽县的捕快,怀疑你家潜伏有清凉山盗匪,特来搜查。"
老人冷笑一声:"这里也是你们随便能来搜查的么?回去问问你们郑县令!"说罢转身要走,两侧家丁便欲关门。
卓捕头忙顶住门,大声道:"这位是泽县县令吴大人,这位是京城来的翟小候爷,有他们二位监督,你还怕我们冤枉你家不成?"
翟小候挺胸道:"就是,如果你家里没藏强盗,干嘛这样心虚?"
老人一瞪眼,怒道:"你说什么?"
陶荫忙上前道:"您就是鲁府管家才叔?"
老人扫他一眼,道:"正是。"昨晚陶荫并没见他,只是听鲁畅说起,没想到才叔直认不讳,显然鲁畅并未骗他,他心里更难受了,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硬着头皮道:"刚才我们与盗匪冲突,确实有一股流匪逃向这里,还请您禀明主人,让我们进去搜一搜,一来尽我们的职责,二来免得万一有强盗蹿入贵府,伤着府中上下。"
老管家眯起眼睛打量他一会儿,陶荫想着自己早上才吃过人家的饭,下午就来拿人,不免心中有愧,涨红了脸,老管家却没再说什么,只道:"敝府只有小公子在家,且等老夫前去禀报。"说罢回身进去。
卓捕头恼道:"拖来拖去的,就算真有盗匪也早跑了,还搜查个什么!"
翟小候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要是这鲁家真跟强盗有关联,咱们就把他这宅子充了公,嘿嘿,这儿还真是个避暑纳凉的好地方,我爹正想让我找这么一处地方给他养老呢。"他历来仗势欺人惯了的,强抢民宅也不是头一次,陶荫听得火大,卓捕头却随声附和,吴大人冷笑几声,看陶荫一眼,陶荫心中愤懑,惭愧地别开眼睛,觉得吴大人对京城的恶劣印象,大概就是从翟小候这种人得来的。
11身份
过不多时老管家出来,很客气地向吴大人见礼,请他们进门用茶,吴大人亦客气,大家随老管家来到前厅,主座上坐着一人,陶荫一看,热血上涌。
鲁畅跟早上告别的时候没什么变化,衣服也还是那一套,但陶荫对他的印象已经来了个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觉得他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他盯着鲁畅看,鲁畅也盯着他看,但那双黑宝石一样的眼眸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双方见礼,吴大人斯斯文文地把刚才陶荫那套说辞又讲了一遍,鲁畅点点头,干脆利落地同意搜查,然后坐下来陪吴大人喝茶,不急不燥,若无其事。卓捕头带官兵迅速分散开来搜索,陶荫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跟出去搜查还是留下来观察,也拿不定主意是开门见山揭露他的身份,还是纡回暗示自己已经知道他的真相。
翟小侯却直直看着鲁畅,那眼光简直是贪婪了,顺口问道:"小陶,你说刚才的强盗就是这孩子吗?"
陶荫看见鲁畅两道锐利的目光投在他脸上,刺得生疼,咬牙点了点头,道:"不错,在下有幸跟鲁公子交过手,认得他的武功,我认为刚才的蒙面强盗,就是鲁公子所扮。"
吴大人不动声色地观察鲁畅,见他扬起了眉,脸上透出明显怒气,老管家生气地道:"陶捕快,你怎可含血喷人?"
陶荫紧紧盯住鲁畅双眼,正色道:"是非黑白,自有公道,你既然做了这样的事,为什么不敢承认?我知道这里历年来作恶的大盗肯定不是你,但却跟你有关系,如果你能把真相据实招来,我保证向大人求情,对你们从轻发落。"
鲁畅脸上反倒没了表情,冷冷地转头看墙上的字画,似乎没听见他刚才的话。老管家冷笑道:"陶捕快真是有趣,要栽赃陷害,也得看看对象!"[惘然]
翟小侯看看陶荫,又看看鲁畅,最后低声道:"小陶,你有把握是他吗?"眼前这少年虽然气势凌厉,毕竟才十七八岁年纪,怎么看都不像大盗啊,而且他还那么好看,翟小侯一边拿鲁畅养眼,一边猜测他的身份。
突然鲁畅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翟小侯吓得一哆嗦,心想这孩子的眼光怎么这样毒,跟刀子一样!本来他正琢磨着要不要假公济私,栽赃鲁家,顺便谋了他家的宅子外加鲁畅,这下那点子龌龊心思全被一记眼刀打得粉粉碎,消失无踪。如果说陶荫是只尖牙利爪的小豹子,有点不好招惹,却很可爱而且没有大害,那这鲁畅绝对是只半大的老虎,凶猛在骨子里。
正在此时,卓捕头回来,向吴大人行礼,眼睛却看着翟小侯,道:"回大人,鲁家已搜查完毕,没有发现盗匪。"
吴大人并没有意外,起身道:"既然如此,咱们不可再多打扰,失礼之处,还望鲁公子海涵,我们这便告辞了。"陶荫插口道:"且慢,在下想再看几处地方。"
吴大人不悦道:"陶捕快,卓捕头不是已经查过了吗?"
陶荫道:"有几处地方,属下想亲自看一看。"他也知道没有抓住现行,想逼鲁畅认罪并不容易,但心中一团疑惑更让他难过,不亲自去验证一下,实在不甘心。
老管家刚要开口,鲁畅道:"让他看!"陶荫听他声音里像要掉出冰碴来一般,心中难过,几个时辰之前,他还用那么快乐的声音对他说话,两个人笑得百无禁忌,可是现在......
他咬紧牙关走出去,穿过中庭,转一个弯,来到昨晚那处饭厅,一切都原封未动,在那张宽大的圆桌上,他们曾一起狼吞虎咽,吃光了一桌子的饭菜。从右边的门出去,沿长廊转一个弯,左手第一间屋子,就是他曾住了一晚的客房,推门进去,整洁依旧,陶荫目不斜视,几步奔到窗前,推开窗子,眼前是片花园--很精致的一处小花园,鸟语花香,却哪里有那引他魂与神牵的菊圃?
眼光再抬,被绿树与青山阻断,这里完全不是今早所见的那个大花园,那梦境一般美丽的地方。
陶荫呆呆看着,脑中一片空白,其实在半路上看到那玉笔峰上的快活林时,他就已经明白事有蹊跷,但亲眼看到这巨大的变化,还是震惊无比。
鲁畅骗他!从一开始就骗他!
"小陶?小陶你怎么了?"一路跟过来的翟小侯担心地望着陶荫惨白的脸色,又看看立在门口满脸冰霜的鲁畅,直觉这两人中间肯定有什么隐情!
"可否请鲁公子宽衣,让我看一下你的右肩?"陶荫的声音有些嘶哑,他还不死心,刚才在松榆口的山道上交手,他亲手刺中大盗的右肩,虽然由于软甲没有刺入,毕竟那一剑力道刚猛,一定会留下痕迹。
吴大人心想鲁畅肯定不会答应,这要求很是无理,没想到鲁畅冷淡地扯开自己衣襟,将右肩裸露出来,一片光滑无瑕,没有半点痕迹。
老管家愤怒地道:"陶捕头,你还待怎地?不要欺人太甚!"
翟小侯忙过去打圆场,笑嘻嘻地道:"啊呀,一场误会,一场误会,大家不要伤了和气。"伸手去帮鲁畅拉回衣服,当然,还想顺便摸一下那紧致光滑的肌肤,没想到手还没碰到他衣服边,眼前一花,惊叫一声飞了出去,重重撞在五六步开外的墙上,又是一声惨叫,眼前发黑,倒地不起。
卓捕头忙抢上将他扶起,翟小侯惨叫不断,觉得五脏六腑都倒了个,浑身的骨头怕都撞碎了!
陶荫也大吃一惊,忙过去帮他检查一下,还好,并未伤筋动骨,只是依翟小侯的体质来说,痛上十天半月是难免的。
"你......你敢行剌我,吴、吴大人,卓捕头,快快将他拿、拿下,哎哟哟!"翟小侯痛得吡牙裂嘴,鲁畅冷哼一声,转身就走,直视眼前这群人如无物,卓捕头刚冲上两步,老管家亮出一块牌子挡在他眼前,卓捕头怔住,翟小侯也愣了,半晌才想起来,吃惊地问:"贵府......贵府跟定南王爷......有何关联?"
老管家慢条斯理地道:"敝府小公子是定南王爷唯一的外孙。"
翟小侯眼睛一闭,向后倒在陶荫怀里,此时不晕,更待何时?
12面对
陶荫几乎没注意是怎么离开鲁府的,抱着沉甸甸的翟小侯,他自己的心也沉甸甸的,一直到下了山,他才在翟小侯毛手毛脚的骚扰下清醒过来,一把拍开他在自己大腿上乱摸的手,怒道:"小侯爷没事了?"刚才翟小侯晕倒在他怀里,还死死抓住他不放,万不得已,他只好一路抱着翟小侯骑马下山,现在翟小侯醒了,他也回过了神来,当然不会再让他胡来。
翟小侯坐在陶荫身前,全身便似没了骨头般倚在他身上,哼哼唧唧地道:"疼,全身都疼,疼死我了,哎哟哟,骨头肯定断了。"
陶荫忍耐地道:"没断,一根都没断,很快会好的,你还是自己骑马吧,我要随吴大人回城了。"
"不行!"翟小侯一把抓住他的手,道:"我的事还没完呢,你们弄丢了我全部的东西,哪能就这么算了?"
陶荫怒道:"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抢的!"
"反正是在你地盘上丢的,你就得赔我!"
陶荫气得笑了:"翟小侯爷,您弄清楚点,是我给你弄丢的?!你要我赔?!"
翟小侯蛮不讲理地道:"虽然不是你弄丢的,但你既然跑来管了,那就得管到底,谁让你是朝廷捕快呢,这是你的职责!"
陶荫头一次为自己的捕快身份恼火,狠狠瞪着翟小侯的后脑勺,恨不得瞪出一个洞来!翟小侯的手又不老实地摸到他腿上,陶荫实在忍耐不住,干脆跳下马去,把马让给他骑。
一行人马来到三叉路口,卓捕头过来请示,问翟小侯是不是按原计划去往阳离县,他本是路经本地要前往南方老家探亲。
翟小侯道:"我要跟陶捕快回去,等他给我把失物找回才走。"
吴大人慢条斯理地道:"据本地几十年来的经验看,但凡被大盗掠去的物品,从没有返还的。"
翟小侯瞪他一眼,蛮横道:"那你们这几县的官儿也不用当了!盗匪横行,劫掠朝廷大员,若皇上知道,让你们革职查办都是轻的!"
陶荫心想你算什么朝廷大员了?你丢的那些财物也都是不义之财!
吴大人一晒,也不理他,直接吩咐车夫回城,竟是慢悠悠地扬长而去,把翟小侯气得头顶冒烟。
卓捕头道:"小侯爷,不如还是先去我们阳离县住下,郑大人一定会全力以赴为您追回失物,吴大人他,嘿嘿......"
翟小侯盯着陶荫,气哼哼地道:"不!我就要去他们泽县,看他能把我怎么样!"其实他在京城时曾多次纠缠陶荫未果,此时见他居然贬到这样一个小地方做了个小小捕快,真是天赐良机,天高皇帝远,自己便在此地做下什么事,也没人知道,而他也再没人可以撑腰,想到这里,翟小侯心情大好,简直要感激那个大盗了。至于丢失的财物,反正会有人给他全力追回,他还真不信这伙强盗能有多大本事。
陶荫看他露骨的眼光,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当时怒火上撞,恨不得拔拳相向,翟小侯却笑眯眯地对他道:"除暴安良,保护民众是你的责任,是不是呀陶捕快?"
陶荫咬了咬牙,道:"是!"
泽县城门虽不破烂,也甚老旧,翟小侯远远地就嗤之以鼻,到得近前,突然看到墙上所贴的告示,顿时大怒,直斥吴县令通匪,说自己回京之后,要禀报皇上,把这里一干吃皇粮不干事的官员都抄家杀头!
一路护送的卓捕头吓得连连求告,陶荫却知他在京也不过是个闲散恶少,仗着他爹和舅舅的势力为非作歹,哪有权利向皇帝上书,所以根本不放在心上。
来到县衙,翟小侯再次对老旧的官衙肆意鄙薄,并对吴大人的为官能力极意贬低,陶荫实在听不下去,插口道:"吴大人在本县很得民心,人都说是吴青天!"
翟小侯怪笑道:"吴青天!你们听听,‘无'青天,还能好得了吗?"卓捕头和几个阳离县捕快官兵附和地打了几个哈哈,其余人则没什么表示,其实吴大人为官清廉,治下宽厚,民声极好,便是邻县的人,对他也是很敬仰的。
陶荫知道跟他说什么也是白说,干脆寒了脸不理他,心道看你能折腾到什么地步!这里可不是京城,你要敢惹什么事,就叫你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翟小侯晃进县衙内堂看看,吴大人自回了卧房睡觉,吴夫人强撑着疲劳的身体殷勤接待,可惜翟小侯根本是个无赖,看了一眼清寒敝旧的县衙后堂,直嚷不是人住的地方,就非要去陶荫那里住。
陶荫也不废话,直接带他回家,翟小侯一见他那小小的,虽很整洁也依然算清寒的屋子,长叹一声:"小陶,你还是随我回京吧,看这里,哪是你能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