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游——罗开
罗开  发于:2010年10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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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蔚廷一怔,无言可对。池嘉术道:“我且问你,倘若我不是你母亲的兄弟,你救我不救?”

祁蔚廷道:“我自然救你。”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道:“说实话,不是你提起,我还当真想不起来你是我舅舅。”

池嘉术一笑,道:“那好,我跟你说,其实我才不是池闳野的儿子。”

祁蔚廷大吃一惊,道:“什么?”

池嘉术道:“他的儿子,是我的一个朋友。我从家里逃出来以后,没处可去,就一直和他在一起。几个月前他母亲过世,他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们便一起去延州要找池闳野,谁想他路上就生病死了。”

祁蔚廷将信将疑,忽地想起一事,道:“那你的相貌……”

池嘉术笑道:“这就完全是凑巧了。我原来也没打冒名顶替的主意,只是那时候我已经走到了延州不远,穷得要命,打算见到池闳野后,跟他说了这事,顺便讨几个钱过来。谁知池闳野一见了我就跟见了鬼似的。我心中起疑,慢慢套了他话出来,原来我竟然同他一个死掉的女儿长得很像。我便灵机一动,说我才是他儿子。反正我那朋友和他母亲都死了,池闳野又不是神仙,哪里会知道我是个冒牌货?”

祁蔚廷愣了一愣,道:“你为甚么这么做?认……那人做爹爹,又有甚么好处?”

池嘉术道:“池闳野是延州的节度使,位高权重,又有的是钱,哪里没有好处了?我亲爹妈早死了,家里人都不来管我,我也不在乎再叫一个人爹爹。”

祁蔚廷叹了口气,道:“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是假的?你当然也不姓池,对不对?”心想自己虽然同他有过肌肤之亲,到得头来,似乎对他便是一无所知。池嘉术笑道:“是。不过我的名字倒是真的,没有骗你。”

祁蔚廷道:“你原来姓什么?”

池嘉术道:“这个说来就话长了。等咱们出去了,我再告诉你好不好?”他见祁蔚廷面有不豫之色,道:“你心里怪我先前骗了你们,是不是?其实李道旻他们从前也骗过池闳野的,也算是有来有往罢。只有你……”顿了一顿,道:“你别生气了,我给你赔不是啦。你救了我性命,我以后再不骗你了就是。”

祁蔚廷不答。池嘉术反手握住了他手,放在自己脸上,笑道:“要不,你打我两下,出口气罢。不过我不会武功,你只能轻轻地打,可别一巴掌扇了我半个头去。”祁蔚廷见他笑靥如花,一副全然无辜的模样,心下登时生出无可奈何之感,抽出了手来,道:“我不打你。”

池嘉术道:“那你是不生气了?”等了一会儿,不见回答,便道:“我答允了再不骗你,你还不满意,难道非要我答允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不成?牛马的力气都大得很,我便是答允了,也做不来啊。”祁蔚廷哭笑不得,道:“谁要你答允给我做牛做马了?”

池嘉术笑道:“嗯,你不要我做,那你来给我做牛做马罢。”祁蔚廷愣了一愣,才明白他是要自己背他继续上路。当下站起身来,看到他腿上高高肿起,吃了一惊,道:“怎么肿成这个样子?痛不痛?”

池嘉术嘟起嘴来,道:“当然痛了。你道我是木头人么?”祁蔚廷道:“我见你一直说笑,还以为……”池嘉术道:“我便作出一副愁眉苦脸来,难道就能不痛了?”祁蔚廷叹了口气,将他负在背上,但觉这少年说话行事,无不出人意料。

池嘉术将头靠在他肩上,向他头颈里轻轻吹了口气。祁蔚廷道:“别闹啦,掉下去可不是玩儿的。”语调却颇为柔软。池嘉术嗤地一笑,忽然伸嘴在他脸上吻了一下。祁蔚廷心里一颤,脚下打了个滑,若不是手扶得快,几乎没跌倒,忍不住抬手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道:“叫你别胡闹。”

池嘉术笑道:“你不喜欢我亲你,我便乖乖地不动。”说完果然不再寻事,安安静静地伏在他背上。祁蔚廷感到他柔软的发丝拂在自己脸颊上,温暖的呼吸吹在颈间,仿佛微带湿润。忽然之间,心中浮起了那一夜的情形,黑暗中那两片唇的味道,和手指的动作……祁蔚廷脸上发烫,心一时跳得有点快。好容易才定住了神,大步向前走去。

又走了不知多久,眼前渐渐有亮光出现。

池嘉术在他身后轻轻地道:“前面是个缺口,可以出去啦。我说你救了我性命,这回总不错罢?”

4

祁蔚廷去后,细封流索晃亮火折,看视冯翼伤势。见他左腿断成数截,已然痛得晕去。细封流索搭他腕脉,知他性命暂时无碍,心道:“这时不忙将他救醒,反而令他多受痛楚。”当下只将他放平躺下。

上一层洞窟塌方了半边,这时候成了一个狭长的石室。细封流索将所能够及的洞壁一一勘视敲打,不多时便发现一处石壁敲击后微有回响。他心想:“这后面多半另有空处,只是我将这层石壁敲破后,会不会引发另一次塌方?”正自思索,忽然听得轻微响动,似乎便是从那层石壁后传来。他凝视细听,立即辨出是一个人的脚步声,正往这边走来。

细封流索嘴角露出一丝浅笑,待那脚步声在石壁后停下,便道:“缇柯,我在这里。”

便听轻轻“喀”的一声,紧接着咔咔作响,那处石壁竟然自行移了开去。但见缇柯灰头土脸,身上满是泥沙,便似刚刚在泥坑沙谷里打了三百个滚才出来。他一步跨入,便将手中的火把往旁一扔,一言不发地抱住了细封流索。

半晌,他抬起头来,愠道:“你怎地不抱我?”

细封流索微笑道:“你身上太脏了。”缇柯大怒,道:“这当儿让你的洁癖见鬼去罢。我都快给你吓死了。”细封流索伸臂搂住了他,感到他呼吸甚急,忍不住便低下头去,吻他嘴唇。

唇舌交缠,两个人都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身在何处。过了一刻,缇柯长长出了口气,道:“咱们出去罢。”捡起地下火把,重新点燃,回身见细封流索正俯身抱起冯翼,皱眉道:“你抱个死人做什么?”

细封流索道:“这人没死,不过是晕了过去。”缇柯道:“你对旁人便是这等婆婆妈妈的滥好人,怎地对我便这般不客气?”细封流索笑道:“我哪里对你不客气了?——床上的时候不算。”缇柯哼了一声,往外便走。

两人走出洞去,见外面是一条甬道。缇柯手执火把当先,细封流索跟在他身后,道:“你哪里找到的这条通道?”

缇柯道:“在阿旻的那把短刀里。”停了一停,道:“你把刀给我之后,我便先自行查检了一番,发现那刀柄的底座其实可以拆开,里面有一卷薄绢,绘的便是这山腹里的所有洞窟秘道。”

细封流索道:“所以你便雁过拔毛,将这薄绢昧下了。”

缇柯笑道:“财宝无主,干么便宜了旁人去?你们上山之后,我便从山后秘道进来,原是想赶在你们头里。谁想这绢上单单绘了秘道,却不写有甚么机关开启,害得我费了半天事,结果还是晚到了一个时辰。”

他看了细封流索一眼,道:“我不知道这里居然安下了这么多机关要置人死地,不然也不会不告诉你这薄绢的事。我本来是想……”细封流索不待他说完,便道:“我知道了。”

缇柯沉默了一会,道:“我先前在底下听到塌方的声音,当时便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就算是原本全无良心,这辈子都会睡不着觉的。”细封流索道:“能令你这样的人良心不安到睡不着觉,我便是死了,也算虽死犹荣罢?九泉之下,也当怡然自得。”缇柯听他声音中似乎在强忍笑意,恼道:“我在说正经的。”细封流索忍俊不禁,道:“我也是说正经的。”

缇柯不再理他,只管往前走。半天,听得细封流索在身后道:“其实,我也很是担心你。”缇柯一愣,道:“为甚么?”细封流索道:“以你这般爱看热闹的性子,却不肯跟我上山,我便知道你要暗中弄鬼。”

缇柯道:“原来你早猜到我另有盘算,却只由得我去。唉,你便一点儿也不疑心我对你不利?”握着火把转过身来。

细封流索摇头道:“我怎会疑心你?”缇柯望着他温和的浅褐色眼睛,心中情动,又想去抱他,只恨中间横着个冯翼碍手碍脚。

细封流索忽然岔开话题,道:“池闳野不知道有这薄绢吧?”

缇柯道:“他只知道这短刀同宝藏有关,却不知就里。那天晚上我出去,便是去探明这件事。”停了一停,道:“我那晚还查到另一件事,却是关于池嘉术这小鬼的。你猜他原来是谁家的人?”

细封流索笑道:“这是你吃饭的家伙,我怎能猜得出来?”

第十七章 冤家(1-2)

1

萧邯默从昏睡中醒来,第一眼便见到萧浚坐在床边,见他睁眼,满脸都是喜色。萧邯默叫道:“爹爹。”

萧浚喜道:“你总算清醒了。先前几日,可把我吓得很了。”自觉这话却说得过分软了,顿了一顿,便道:“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娘非跟我拼命不可。”

萧邯默道:“我睡了有多久了?”

萧浚道:“有三四天了。咱们花了一整夜的工夫,才挖通了那甬道。在崖下找到你的时候,你便昏迷不醒,直到现下。”原来萧邯默先是同人动手,受得内伤在前,又被乱石砸中脊背在后,最后落水受寒,侵入脏腑,实在是凶险无比。这几天萧浚日夜守在他床前,只累得头发也白了数十根。

萧邯默嗯了一声,渐渐想起前事,道:“李道旻呢?”

萧浚道:“细封流索早把他接回去了。”想起崖下见到的情形,由不得埋怨道:“同西羌结盟不过是权宜之计,你待这小子却未免也好过了头,伤成那个样子,居然还给他输送内力?要不是你内功底子好,这回小命便交待在底下了。”

正说着话,从人来报,西羌众人前来辞行。萧邯默便欲起身,萧浚忙伸手按住,道:“哪里用得着你出去见他们?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去去就来。”

过得片刻,萧浚回来,手里拿着个木匣,沉吟道:“李道旻居然不回西羌去,当真是奇怪。”

萧邯默心中惊异,道:“他到哪里去?”

萧浚道:“说是受了寒气,内症难愈,所以要到宋国去。南国的气候暖些,便于将养。”摇了摇头,道:“人说心思机巧之人多命不久长。我看李道旻说话有气无力,再在西羌朝廷里熬下去,只怕当真活不了多久。这小子虽然利欲熏心,到底还惜命。”

萧邯默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抬眼看见了萧浚手中那个木匣,道:“这又是什么?”

萧浚道:“这是西羌人给你的。前日细封流索来看过你,用了些药,这里郎中都说好,他便又封了些送你。”说着打开了木匣,果然是些药膏药酒之类,忽然“咦”了一声,拈出一个小小荷包来,道:“这是什么?”

萧邯默伸出手去,道:“给我。”萧浚正要打开,听他叫得急切,不忍违拗,便递了过去。

萧邯默病后虚弱,手指无力,半天才解开了荷包的带子,一提之下,两个小小的金环滑了出来,落在他手心。

萧浚奇道:“这好像是李道旻的耳环,他干么送来给你?” 西羌男子均佩耳饰,李道旻也不例外,这对金环正是他耳上所带。

萧邯默沉默了一刻,低声道:“他是要藉此跟我表明,他这一次离去,是再不回来了。”

萧浚不甚明白,喃喃道:“再不回来?你是说他不止是去养病,而是不打算再回归朝廷?”

萧邯默道:“嗯。他不回朝廷,也不再同咱们为敌或为友。”慢慢握住了拳,将那两个金环深深压到掌心里去,道:“我累了,要再睡一会儿。”

萧浚见儿子神情有异,心中疑惑,然而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颊,迟疑了一下,终究按下了追问的念头,道:“你好好歇着,我晚上再过来看你。”向帐外走去,一面心想:“倘若如邯默所说,李道旻这一走再不回来,西羌朝廷里便没了这个人的位子,这个劳什子的结盟,可不全成了白费工夫?……”

这里萧邯默见他父亲去了,再也忍耐不住,将握着金环的那只手放在脸上,指间立时便湿了。

他心想:“他说我决不会忘记过去他对不起我的种种行事。不错,我是忘不了这些,可还有一些事情,我一样忘不了……”

他脑海中,清清楚楚地浮现了当日的情景:他拿着这双金环,向道旻说:“我让高手匠人在这环里,用辽羌两种文字刻了咱们两个的名字。我要你一直带着,回去西羌以后也不能忘记了我。”他要替道旻戴上,手指笨拙,好半天才穿了进去。眼见他的耳朵有若贝壳一般,莹白可爱,忍不住凑上嘴去轻轻一吻。道旻抬起头来,微笑道:“我决不会忘记你的。”

那个时候,他十九岁,他十七岁。

那时,他那么爱他。

2

祁蔚廷睡得正香,忽然觉得有人在拍他脸颊,迷迷糊糊地道:“池嘉术,别闹。”便听一个声音诧异地道:“咦,你怎知是我?”

祁蔚廷睁开眼来,道:“除了你,还会有谁这般闹我?”

池嘉术莞尔一笑,道:“你的心上人走啦,你不快追去,还在这里睡觉?”

祁蔚廷头脑尚不甚清楚,道:“甚么心上人?”突地心中一激灵,翻身爬起,道:“你说道旻走了?他不是还病着么,走到哪里去?”

池嘉术笑道:“李道旻要到南边宋国去了。帐门口有一封信,好像是他留的。”说着递过一张纸来。

祁蔚廷手指打颤,接过来一看,却是细封流索所书。他越看越是惊心,看完了最后一行,顾不得穿上外衣,起身赤着脚便跑出帐去,一脚踩进雪地,立刻跳了起来,赶紧折回去穿上了鞋子,再跑了出去。

李道旻昨日立着营帐的地方空空荡荡,只剩了扎帐的地桩和火盆的痕迹。祁蔚廷站在那里,一时又是伤心,又是气恼。他竟然便这么走了,连个说话的机会也不肯留给他。

他伫立良久,身上实在冷得受不住,才慢慢走回自己的帐篷,池嘉术仍坐在里面。祁蔚廷看见他嘴角尚自挂着一缕微笑,忽然间气急攻心,一下子跪在地下,抓住池嘉术便是一通乱摇,道:“你知道他要走,也不告诉我!”声音发哑,鼻中酸楚,几乎便要哭出来。

池嘉术一怔,随即收敛笑容,抱住了他肩膀,道:“我昨晚听细封流索说起要去宋国,可真不知道他们走得这么快。我刚才起来,看见他的帐篷没了,马上就来叫你了……”轻轻拍着他的背,道:“你别急,咱们这就追他去。”

祁蔚廷心道:“这里连营帐都拆了,他走了有好一会儿了。多半是半夜便动的身。他……存心便不想再见到我。”一念及此,只觉得心中空荡荡地,仿佛全身的气力都流失得一干二净。他颓然坐倒,身子失了支持的力道,向前弯了下去。池嘉术探身将他拉了过来,把他的头抱在自己膝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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