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邯默扶着李道旻站起来,此时洞中碎石益发如雨疾下,间或砰砰有声,似有大石砸下,黑暗中甚么也看不见,自然也无从躲避。两人以手扶壁,勉强走了几步,忽听得一声巨响,整个甬道都摇晃起来。萧邯默下意识地将李道旻护在怀里,勉强提真气护住了心脉,但觉无数碎石流沙打在身上,初时痛楚难当,到后来连痛也不觉得,神智渐渐迷糊,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邯默慢慢醒转,眼前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口中干涩,通身发木,手脚也不知在甚么地方。心中的第一念便是:“我这是死了么?已经被埋在了地下?”然而感觉到胸前一点温热,却是李道旻的呼吸透过衣服,熨帖着他胸膛肌肤。他又躺了一刻,身上知觉渐渐回复,浑身都痛楚起来。
萧邯默试着挪动手足,觉出自己大半个身子都埋在砂石里,幸而石块间颇多空隙,才不致于窒息而死。他闭目运功,真气在身体里走了一个周天,疼痛略减,勉力翻了个身,从石堆里爬了出来,半坐半躺在地下,伸手到怀里摸火折子。好容易摸到了,手指却不听使唤,打了半天才打着。火光亮起,他先是看见了李道旻的眼睛,心里一颤,几乎失手把火折子掉落。半晌才道:“你甚么时候醒了?”但听得自己的声音颇为嘶哑。
李道旻道:“比你还早些。”萧邯默想问:“你伤得怎样?”但听得轻轻响动,李道旻翻身坐起。原来他被萧邯默压在身下,落下的碎石大多没打到他,因而受伤远比萧邯默为轻,调息了一刻,这时手足已能活动。
李道旻站起身来,伸手从萧邯默手中将火折取了过来,举得高了些。籍着这点光亮,两人看清了自己仍是在那甬道中,身子周围都是大大小小的碎石沙砾。
萧邯默道:“哪边才是出去的路?”
李道旻摇头道:“天晓得。” 在地下捡起一个不知是谁扔下的火把,重新点燃,握在手里,向一边走了几步,道:“这里前面的路被碎石堵上了。”
萧邯默向另一头望去,但见黑魆魆地不知道通到甚么地方,道:“咱们先往这里走走看,倘若方向不对,再回来。”虽如此说,身子一动,却是站不起来。
李道旻将火把插在地下碎石堆里,从身上摸出个小瓶,道:“张开嘴来。”萧邯默依言张口,感到舌尖上落了两滴东西,入口极是辛辣。李道旻道:“你慢慢咽下,以内力引导药力。”萧邯默感到那药水如同火线一般,由喉入体,内息牵引之下,便觉丝丝缕缕的热气注入经脉,身上气力渐增。
萧邯默盘坐运息,内息在周天搬运数转,将药力化开。片刻之间,竟然精神大振。他睁开眼来,见李道旻正自注视自己,便道:“你这药很是灵验。”却不道谢。
李道旻摇头道:“你受了这许多石块撞击,恐怕脏腑都有出血。这药性子猛烈,也只能控得一时伤势。过得十二个时辰不加进一步救治,便又要发作。”叹了口气,又道:“你除了上衣,我给你上药。”萧邯默被落石打伤之处多在背部,当下解开衣服,转过身来,以背对着李道旻。他听身后的人吸了口气,便问道:“伤得怎样?”
李道旻道:“还好,没把你脊椎骨打断。”萧邯默正要说话,忽觉背心一痛,李道旻不知在用甚么擦拭他背上伤处,当真是如利刃加身,剧痛钻心。他死死咬住牙关,才不致于呻吟出声。过得一会,又觉得李道旻在往他背上涂药膏,这一回却是凉凉地颇为舒适。
李道旻道:“好了。”将一只小盒和一个瓶子塞在他手里,道:“剩下的地方,你自己动手罢。先以药酒擦拭,再敷盒里的软膏。”
萧邯默当即自行往手足上敷药。他受伤虽重,然而幸而未及要害,李道旻的药物又颇具灵效,上完了药,自觉伤痛已不那般迫人,吁了口气,道:“还好你居然带了这许多药在身边。”
李道旻淡淡地道:“自从我那回受伤之后,身边便总备得有药。”
萧邯默心中一紧,火光下见到李道旻容颜憔悴,且瘦得下巴尖尖,双颊微微凹陷下去。忽然间喉咙便似被甚么东西堵住了,心中千言万语,只是不能出口。
李道旻转过头去,道:“你现在能走么?”说着便站立起来,一手拿着火折,另一手便去扶他。萧邯默抓着他的手臂,伸手在地下一撑,咬牙站了起来,喘了两口气,道:“手脚没断,那便能走。”扶着石壁,慢慢向前挪步。走得十几步,渐渐气血匀畅,动作也灵便了些。
李道旻拿着火折,走在他身前两三步的地方,忽然道:“这好像是通往藏宝洞的方向。”萧邯默也觉出甬道是在向下倾斜,道:“那咱们还是回去罢。” 回想晕过去前的情形,道:“我爹爹想来是逃出去了,过不久必会来救咱们出去。”
李道旻摇头道:“流索和祁蔚廷还在那洞里。你不便走动,就在这里等着,我要去看看他们是怎样。”说着便向前走。萧邯默微一犹豫,仍是跟了上去。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李道旻突然道:“这甬道倾斜的角度不对,同咱们来时不一样。”萧邯默也觉得脚下的地,比先前出来时陡峭了许多,有几处更是直落往下,然而这时候别无路径可选,只得继续走下去。
又走了一盅茶工夫,转过一个弯,李道旻站住了脚,苦笑道:“原来这便到头了。”
萧邯默凝目看去,只见甬道尽头,乃是一个小小平台。两人走了出去,头顶徒然开阔,却是在一个极大的山洞中,这山洞至上而下,怕不有数十丈高。洞顶生有缝隙,天光透入,隐约可见山洞中有无数小丘巨石,这平台便是在一座小山也似的巨岩半腰上。原来这山腹中空,机关发动后,原本通往藏宝之洞的甬道便从中间断开,如同一座吊桥一般,一头落下,被另一处山岩接住。
萧邯默环视左右,再无路径,更不知那先前的藏宝洞是在哪个方向。他极目往那平台下方看去,但见底下没入昏暗中,不知深浅。不由得长长出了口气,转头向李道旻看去,道:“这可没法子了。只好等外边人进来,救了咱们,再去寻他们。”
李道旻叹道:“就怕外边的人进来的太晚……”他犹自不死心,向平台边缘走了几步,四望找寻路径。
这平台乃是一块巨岩中间突出的部分,周遭都是笔直而落的山岩。萧邯默见他站立之处离悬崖相去不过几分,叫道:“你小心些。”向他走了两步,忽然脚下剧烈一震,几乎摔倒。他来不及站稳,眼见李道旻的身子在崖边摇摇欲坠,一时惊惧得心都不会跳了,飞身扑上,伸手去抓,手指离他身子还差了几分,李道旻便跌落了下去。
萧邯默惶急之下,更无半分细思的余裕,左手在岩壁上一撑,身子扑出,右手便抓住了李道旻的左腕。他身在半空,全无借力之处,被那下堕之力一带,登时身不由主,两个人一齐向山岩下摔落。
2
萧邯默只道这番再没命了,波地一声,却是堕入了一个深潭中。下堕之势未消,身子往下急沉。萧邯默闭住呼吸,右手仍是拉着李道旻的手,左手划动,双足拨水上升。片刻之后,泼剌一声,两人同时钻出了水面,深深吸了口气。
潭水奇寒彻骨,两人只待得一刻,便觉抵受不住,当下向潭边游去。李道旻攀住了岸边一块大石,手足僵冷,却说甚么也爬不上去。萧邯默双臂伸出,托在他胁下,用力将他举了上去,随即自行爬上岩石,两人靠在一处。
萧邯默看着潭水,心有余悸,道:“幸好这下面是个水潭。”
李道旻道:“咱们摔下来是掉进水里,没掉到旁边的岩石上,也算得命大。”忽地转过头来,看着萧邯默道:“好端端地,你干么跟着我跳下来?”
萧邯默一怔,道:“没有,我是想救你,没救到……”忽然说不下去,心中清清楚楚地浮起了当时情形。他第一下没能碰到李道旻,立时便放开了山岩,身子向外扑出,去抓他手腕。其时手足毫无倚仗借力之处,这般扑出,除了把自己带下去外,还能有甚么别的结果?这行为无异于自杀。然而在那瞬息之间,身体的反应纯出自然,似乎便只要抓住他的手,其余甚么都不去管了。
他默然半晌,见李道旻目光凝在自己脸上,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终于便道:“我上辈子欠了你的。”说了这句话,心里忽地起了一阵凄楚之意。
李道旻轻轻地道:“你欠了我甚么,要和我一起死?”萧邯默摇了摇头,道:“我不想死,更不想和你死在一起。我会那么做,只是……上一次我是眼看着你掉下去,那一刻的滋味,实在是没法子承受第二次。”
李道旻不再说话。良久,忽然伸过手来,握住了萧邯默的手。
萧邯默胸中轰然作响,仿佛方才的那一阵流沙石雨又来了,簌簌落落,直打得一颗心千疮百孔,分崩离析。他默默地抱住了李道旻,身体相贴,感到对方湿透的衣衫下,身子不住发颤,不知道是寒冷还是别的。暗淡的光线中,只见到他耳上那个小小金环闪闪烁烁,近在咫尺,霎时间从前旧事一齐涌上了心头,淹没了一切。
李道旻忽然道:“萧邯默,要是咱们这次能活着出去,你会不会忘记我从前做过这许多对不起你的事?”
萧邯默不答。李道旻叹道:“你不会忘记的。就像我也不会忘记,你曾经杀死过我一次。这些事情,咱们两个,一辈子也忘不掉。” 他唇边居然带了一丝笑意。“要是刚刚咱们一起摔死了,或者只摔死了一个,咱们之间就算是一了百了,可偏偏又没死。”
这几句话便如尖针一般,刺入萧邯默心中。他看着李道旻宝石一般的眼睛,那双从前让他喜欢得发狂的眼睛——他曾经暗自发誓要让这双眼睛永远只看着自己。可为甚么不管他怎么努力,那双眼睛底下的冰总也不肯化解半分?虽然看着他,但是从来没看进心里去。
他心里徒自燃烧着火,然而灼痛的只是他自己。他不但上辈子欠了他的债,更是这辈子中了他的蛊,缠绵入骨,痛彻心肺。
他喃喃地道:“没错。……可偏偏又没死。”一时间他打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便在这里杀死他。再杀死他一次。他把手放在他脖子上,只要用力压下去,过一会儿,这个将他带入冰和火的地狱的人就也会跟着他下地狱去……然而他所做的却是捧起他的脸,吻他的唇。
李道旻的嘴唇一如从前那般冰冷,一如从前那般在他心里点着了火,烧得浑身发紧发痛。他发狠地抱紧了他,仿佛要揉碎他纤细的骨骼,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他想要弄痛他,让他和自己一样痛,又深怕弄痛了他——李道旻所能感觉的,只是对方身体剧烈的颤抖。
第十六章 心意 (3-4)
3
细封流索自那洞孔一跃而下,祁蔚廷便向冯翼道:“你下去罢。”
冯翼感念他救了自己一命,摇头道:“还是你先下。”
祁蔚廷心想这当儿推让无益,当即从那孔道跳下,细封流索将他接住,放在地下。祁蔚廷抬头叫道:“冯翼,你也下来罢。”话音刚落,便听得上面惨叫了一声。
祁蔚廷叫道:“冯翼,你怎么了?”冯翼在上面断断续续地道:“掉下来一块石头……压住了……压住了我腿。”
细封流索道:“我上去瞧瞧。”说着又攀了上去。祁蔚廷以目相送,见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洞孔处,便听得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祁蔚廷猝不及防,竟尔摔倒。随即泥沙纷纷洒落,那洞道口更是碎石如雨般落下来。又听得訇隆之声,震耳欲聋,从上面传来。
好容易等这一阵震动过去,祁蔚廷翻身爬起,叫道:“细封大哥,冯翼,你们……你们还好么?”不听见回答,他走到那孔道之下,向上一望,不由得大惊失色,见那孔道竟然被堵上了。
他心中惊惶,然而想细封流索武功极高,未必便死,提高声音又叫了几声。忽然听得有人说话,当即住口细听,却是细封流索道:“我没事,冯翼也活着。”声音发闷,仿佛从极远处传来。
祁蔚廷大喜,道:“那你们快下来。”
细封流索道:“洞塌了半方,我过不去。我在看这洞里有无别的出路。”过了好一会儿,道:“我找不到。”
祁蔚廷倒抽了一口凉气,情知两人已然被困在了上面。他定一定神,叫道:“我到外面去,找人来救你们。”
细封流索道:“好。你自己小心。”他虽然被困,声音仍是镇静一如以往。
祁蔚廷拔步向那甬道飞奔而去,心急慌忙,差点踩到地下一人,停步看去,正是池嘉术。他怔了一怔,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池嘉术道:“我腿断了,动不了啦。”刚说了这句话,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向他头顶落了下来。池嘉术“哎哟”一声,却是躲闪不及。祁蔚廷一拳将那石头打飞了出去,心道:“他不会武功,现下又动弹不得,再有石头掉下来,岂不是要被砸死?”想到方才上面洞窟里许多人被乱石砸死的情形,兀自心悸,想了一想,向池嘉术道:“我背你出去。”
祁蔚廷负着池嘉术走入甬道。这时震动已息,头顶泥沙也已不再落下,池嘉术伏在他背上,替他拿着火把照明路径。
走得一刻,前面隐隐约约似乎有点亮光。祁蔚廷心下诧异,想:“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再走得几步,果然见到前方甬道已尽,只是道口外昏沉沉地,只比甬道中的暗无天日要亮上一些。祁蔚廷心知不对,快步走上前去,一望之下,心里冷了半截。这哪里是进来的道口,却是甬道从中断绝,另一半不知到哪里去了。头顶是几方山岩夹着一线青天,脚下便是悬崖峭壁,没入昏暗之中,不知几许来深。
祁蔚廷将池嘉术放在地下,自己攀出道口,四下张望,却见右侧便有一条窄径通往下方,心中一宽,回头向池嘉术道:“这里有一条路,咱们试试看,走到这山岩底下去,或者能在下面找到出去的路。”
池嘉术笑道:“好。”祁蔚廷见到他的笑容,不由得一呆,心想:“到这个时候,你还笑得出来?”然而不知怎地,心中便生出几分勇气,重新将池嘉术负在背上,道:“你抓紧了我。”
池嘉术依言搂紧了他脖子,祁蔚廷手扶着一旁岩石,沿着那路缓缓走去。这条路甚是崎岖陡峭,兼之光线昏暗,每一步都须十分小心。若不是他武功已有相当根基,这般背上负着一个人,走不得多远,便会两人一起摔倒。饶是如此,走了小半个时辰后,也感气喘力匮。幸而那路虽然难走,倒也一直不曾断绝。
又走了一刻,路势渐渐平缓,池嘉术道:“你停下来歇一歇罢。”祁蔚廷也实在走得累了,见一旁有块岩石甚是平整,便将池嘉术放在石上,自己也坐了下来。
池嘉术忽然道:“谢谢你,救了我性命。”祁蔚廷道:“还没找到出去的路呢,这话且别说早了。”池嘉术笑道:“便是找不到出去的路,我现下的性命,总是你救的。”
祁蔚廷道:“你爹爹怎地没带你出去?”
池嘉术道:“他见我腿断了,怕连累了他逃跑,就不要我啦。”祁蔚廷心下黯然,不由自主地握住了他手,道:“你别难过……”池嘉术打断他道:“我干么难过?他是你外公,不也照样想也不想,便撇下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