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池陷入了深沉的昏迷中,他身下的血几乎在床单上形成了一个小水洼,而他就躺在血泊中。
清醒过来的贺新郎几乎被这个惨状吓呆了,他几乎又要神志不清了。我杀了他?我杀死他了么?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是应该杀死我的吗?不要啊,你不要死,我不想你死啊。
贺新郎抱着他的身体不停的摇晃,哭喊着他的名字,叫嚷着你不要死啊,我不准你死。这样一折腾,果然把刚刚昏死过去的金明池又弄醒了。
金明池一见他抱着自己,几乎如傻似狂,便知道他在害怕,他急忙安慰他:“我没事。没事的……没有人会因为这样的事情死掉。……你不是也一样被我做过吗?你可以我也可以的。”
“不一样,不一样的,我不应该这样对你的,你流了那么多血,你会死的。”他依然在哭喊流泪,绝丽的脸上痛苦万分。
“不会的,我吃点止血的药就没事了,你别害怕,别害怕。”
“对,对,你一定要吃药,不能不吃药。药呢?药呢?”贺新郎立即手忙脚乱地在地上的衣服里乱翻看,他记得金明池经常把药放在他怀里的布兜里,怎么他就是找不到呢。
“我来,你扶我一下。”
贺新郎赶紧把那一堆破碎的衣服拿到他面前,看他随意地翻了一下,果然就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白色的羊脂玉颈瓶。
金明池倒出了三粒红色的药丸,一仰脖吞了下去,然后又躺倒在床上。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早就可以杀了我的,你为什么要让我这样做?”
“我不会杀你的,这是我欠你的。”金明池异常虚弱,却不敢睡去,怕他发狂。
“是吗?哈哈,你说的不错,现在你欠我的都已经还清了。……哈哈哈,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们果然是不适合在一起的。我除了给你添麻烦,什么也不能帮你,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我还这样伤你。……”他的眼泪纷落如雨:“我,我在你身边只会让你难堪,让你痛苦,让你被师傅责骂,让你被师兄们嘲笑。……我现在是真正的死心了,以后再也不会来纠缠你了。我走了,再见。”贺新郎一说完就跳下床榻,头也不回地大步向门口走去。
金明池见他夹七夹八的说了一大通,说走就走了,一会就不见了人影,不由得目瞪口呆。
他一冲动,想爬起来去追他,却发现自己的腰部以下根本动弹不得,他忧心忡忡地望向他离开的地方,心想,他不会有事吧?
“这样就好了吗?真的从此两清了吗?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吗?”金明池感觉脸上凉冰冰的,伸手一摸,果然也是泪。
(三十七)
夜凉如水,漆黑的夜色中,一个白色的人影跌跌撞撞地走着,山路本就崎岖难行,此时天还未亮,什么都也看不真切,他走得匆忙,不时地跌倒在地上,有时候一滚好几个台阶。
却见他跌倒了也无所谓,只是爬起来继续赶路,连衣服脏乱了也不整理一下,仿佛身后有鬼怪在追赶他一般拼命往前跑。
这个人正是刚刚与金明池分离的贺新郎。
他下了山后,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只能茫茫然的到处走。心想,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街上的行人看见他傻愣愣地走过来,眼珠子一转也不转,赶紧都躲开了去,心想,这位公子生得可真是漂亮啊,只可惜得了失心疯,见了人也不知道闪开,居然就直直地往人家身上撞。
贺新郎现在的模样再漂亮,大家也都不愿意招惹他,看起来就象傻了一般,一头长发乱糟糟的也没有梳理,脸上手上俱是刚刚下山时摔出的伤痕。红一块紫一块的,额头上也有一个大包。他的衣服也都被划烂了好几处,东一条西一条的飘着布片,样子别提有多狼狈了。他本来是个极其注重仪表的人,可是现在,他自己好象一点也没感觉到自己的样子有多恐怖,只管低着头走自己的路。
当花犯与阮郎归看见他的时候,他就这样一副凄惨的模样,肮脏凌乱,衣不蔽体,害得他们本来有一肚子的怨气准备向他发作,看见这个模样,哪里还发作得出来,光是心疼都来不及了。
贺新郎一见眼前的人是花犯,便如见到亲人一般,只是微微一笑,便晕了过去。花犯连忙伸手接住了他软倒的身体。
阮郎归脸色铁青地让下人去准备轿子和马车,准备带他离开。
花犯见贺新郎这个模样,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恨不能立即冲到灵山派去把那金明池揪下来,饱以老拳。
他含泪抱起贺新郎,跳上了马车,对阮郎归道:“我们回扬州!从此哪里也不去了。”
烟花三月,扬州城内。
一座大宅院里,一个红衣男子怀抱着一只白色的狐狸,一边抚摩他的头,一边说:“阿喜,你这样也不好吧,总是这个样子呆在家里,哪里也不肯去,你不怕闷坏了,我都觉得闷了呢?”
那狐狸不去理他,只是从他怀里跳了下来,一个人蜷缩到床角边继续睡觉。
原来这狐狸正是贺新郎,他自从那天从灵山派下来后就一直是这个模样,再也不肯变成人形,也不愿意与人说话交谈,只是成天昏昏欲睡,这一转眼都已经好几个月了。
花犯见他这个模样,分明是说,你嫌我闷,你尽管走好了,不要管我。
花犯不顾他的反对,依旧上前去抱起他,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脸,说道:“你别再耍性子了,为了那样一个人,值得么?听说百花楼新近来了一个花娘,比去年那已经从良的杏语姑娘还要漂亮可爱,我们不如去见她一见?”
贺新郎把头一扭,明显的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花犯又继续说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看了好心痛啊,一会儿阮大哥也会来看你的,你要是再不理他,他真的会生气的。不如我们和他一起去百花楼喝酒去。”
贺新郎看了看他,似乎有点于心不忍,终于开了金口:“你和他去吧,我还想睡。”
“睡睡睡!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睡!看我去杀了那个臭道士,了了你的心病,看你还想不想睡。”来的人果然就是脾气冷硬的阮郎归。
他这个话一出,白狐立即就精神了起来,他一个咆哮冲了上来,扑到了阮郎归身上,被阮郎归抓住了他一双前脚,一甩就甩到床边的软榻上。
那白狐打了滚,一翻身就起来了,继续两眼发光,愤怒地盯着他。
“真不知道那个混球道士有什么好的,他把你伤成这样,你还对他念念不忘,一听我要去找他麻烦,干劲就来了。要不是看在你对他如此死忠的份上,他有一百条命我都取了。”
他的语气虽然硬,但是话里的疼惜之意,贺新郎还是听得出来,这两人都是真心实意地对自己好的,自己怎么会不感动。
只是自己的心境尚为平复,实在不想做人了,还是做狐狸清净自在些。
阮郎归向他伸出了手,他便一跃跃到了他的膝上伏着,阮郎归爱怜地抚摩他油光水滑的皮毛,说道:“你要是真不想出去,我就陪你在这里休息,我们哪里也不去,好不好?”
花犯见他们两人都犯了傻,气得不想看见他们了,他一摔门一个人出去喝酒去了。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等魔界的华衣使者连镜皓来到扬州花府的时候,离开上次修真大赛已经过了大半年了,他不敢怠慢魔王交代的任务,真的到人间来寻找魔界的白衣巡使阮郎归,让他去完成任务——杀死金明池。
阮郎归问道:“哪个金明池?”
连镜皓道:“就是上次修真大赛的优胜者——灵山派弟子金明池啊,说起来这个人其实是个好人,可惜的是魔王殿下当时的心情实在是不怎么好。居然让他多活几年都不肯。”
“什么?就是他?”
“怎么?你认识这个人?”
“不认识。”
“有问题吗?”
“没有。”
“那就好,你要知道,魔王殿下的话是绝对不能不听的。你快点去办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彩衣使者一传达完任务就走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不比这个人间的白衣巡使阮郎归,只要人间没有异动他就舒服了,什么事也没有的可以到处去玩,想想真是好命啊。等哪天他也请示下魔王,跟他换个位子坐坐。
阮郎归本来是个性子非常单纯的人,他现在和贺新郎相处日益融洽,心里其实很是开心,他明明知道贺新郎对金明池还有余情未了,如果自己偷偷地跑去杀了他的前任情人,他会不会怨恨自己呢?
不如这样吧,还是跟他说明白,反正金明池和他也已经算过去了,而且还是臭道士负心负义,这样的人杀也杀得,最重要的是,魔王的命令是非遵守不可,贺新郎应该可以理解吧。
当他把这个事情说给贺新郎听的时候,贺新郎的态度镇定得让他吃惊,他本来以为他一定会哭闹着求自己别去杀他的,而且自己也准备好了怎么劝说他放弃对金明池的冀望了。
因为魔王实在是很恐怖的人,他要做的事情没有做不到的,就算他不杀金明池,金明池这条小命也算完了。被魔王看中的人,万无生还之理。
阮郎归没想到贺新郎不但没有反对自己去杀金明池,还默许了,他居然还说,既然事情已经不可扭转,那我宁可让他死在我手里,请带我一同前去,让我亲手了结他,好吗?
贺新郎终于肯恢复正常人形了,他一身白衣如雪,面容比天上的月亮还皎洁美丽,眉如翠羽,眼如寒星,神情镇定,含而不露。
阮郎归虽然心里隐隐的不安,但是还是同意了他的要求。
天子山上,灵山派的“清尘观”里,靠近西厢的一间小院子里,一个美貌妇人正拿着药罐煎药,这女子正是金明池刚刚过门未满一年的妻子邹雪碧。
金明池前几日才染了风寒,偏偏才他的七师兄昨天接了他父亲天一道长的掌门之位,道观里人人都在为恭贺新掌门接任大礼而忙碌,所以如今竟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邹雪碧只好亲自给夫君煎药喂药。
邹雪碧给他喂完了药以后,又扶他躺好,摸了一下他的手,觉得他最近又瘦了不少,心里很是难过。
金明池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便笑着安慰道:“我没事的,小毛病,没几天就好了的,只是最近辛苦你了。这半年来,我的身体一直时好时坏的,若没有你在我身边一直照顾我,我恐怕还要糟糕呢。有你在真好。”
邹雪碧最喜欢他温和安定的笑容,也随着微笑起来:“我也很高兴当初打定了主意要嫁给你,否则你就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你看看这几天,连你师傅也很少来看你。“
金明池道:“这可不能怪师傅,平日里他对我宠爱有加,你也是看到的,这几天,新掌门上任,新旧掌门之间有许多事情要交代,师傅一定是很忙,才没空来看我的。”
邹雪碧撇了撇嘴,不与他争辩,心里却道:“我看他是内疚吧,明明几次三番的说要传衣钵给小弟子,到了最后还是传给了自己的亲生孩儿,他怎么还好意思来看你。”
金明池却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在她头顶轻轻一拍:“不许你胡思乱想,我本来也没有那个意思接任师傅的位子,只是我这病倒真是病得不巧了,倒好象我有多介意七师兄做了掌门一般,竟然渐渐病重了起来,害得师傅也不敢来看我了。我看我还是应该快点好起来才是。”
他有了这个念头,吃药也吃得勤了,运功也运得勤了,不几日,倒真的见好了,邹雪碧瞧在了眼里,也很是安慰。
她自从嫁给了金明池,象是忽然在一夜之间长大一般,再不复当初那个刁蛮任性的旧模样了。
又过得几天,宁家那一对双胞胎知道小师叔病好了,便来缠着他练功,还拉着爷爷一起来看。
金明池对那两孩子本来就很纵容,跟她们玩得很疯,恢复了那个乐观开朗,凡事不放心上的大孩子心性。
天一道长见他这样,也放下心来,他心里对他确实是有愧的。于是,日后对他反而比以前更加亲近怜惜。
天一道长经常在他的院子里一坐就是老半天,还带着宁如果和宁可以两个小丫头。这两孩子现在和邹雪碧也相处得来了,因为邹雪碧对她们也很关爱。
所以,这个院子里经常是老的老,小的小,一屋子的人,不过,笑声也不断就是了。
金明池心想,也许我的一生就这样了吧。
(三十八)
忘不了你眼中那闪烁的泪光,仿佛知道我说谎,我总是找不到方向,伤心却又不能忘,忘不了杏花春雨中的你,盈盈的笑语。
贺新郎!谢谢你曾经给我的快乐时光,我说过,要你我把它们全部忘掉,可是我知道自己做不到,也许我会将用一生的时光怀念你,怀念属于我们那些点点滴滴的过去。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是否真的已经把我忘记?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你好好的,别再伤心了,希望你可以重新找到属于你的幸福和快乐。
邹雪碧见房中每每无人之时,便是金明池怔怔发呆时候,知道他仍然有心魔郁结在胸,不能开解,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啊?他如今连练功都荒废了,成天郁郁不欢,真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和小狐狸发生了什么事,到底什么时候他才可以重新振作起来。邹雪碧不禁凝望着他所在的方向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和他真的都已经谈开了么?互相取得谅解了么?
情之一字,实在是害人,幸好自己早准备置身此外。
花犯大叫:“什么?你要去杀金明池?为什么?你不可以杀他?”
阮郎归清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激动。难道花犯对那个小道士也……他心里忽然觉得很不舒服,剑眉一挑,忍不住抬眼打量他的神气。
却听贺新郎淡淡地道:“除非他真的得道成仙,否则人终有一死,他和我在一起已经算破坏了修行……恐怕如今也难以修成正果。何况现在阮大哥要去杀他,我们也是拦阻不了的……与其让他死在阮大哥手上,我宁可让他死在我手上。”
花犯依然在大叫:“不行,不行, 贺新郎!你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花犯,你是金明池的影从,可是他很少把你当仆佣使唤,而你自己在心里对他也是另有打算的,你一直都是为了我好,我心里明白。……可是这次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我自有把握。……你认为,金明池他会真的跟我动手么?花犯?虽然你是他的影从,可是你并不算了解他。哼哼?????他那个人啊,我是清楚的,他是不可以做亏心事的,……?他如今自觉有负于心,见我伤心难过,他恐怕会比我还难过上十倍,百倍。所以,我就算和他动手,他也不会反抗的,他一向心软,这时,我就可以乘机杀死他。”
花犯的脸色发白,似乎可以看见日后的惨状,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更了解贺新郎的了:“不!你做不到的,你做不到!就算真的你杀得了他,那你杀了他以后呢,你准备怎么办?你的心,又该怎么办?”
贺新郎面无表情的道:“自从知道他不要我了以后,我的心就已经丢了,丢到一个我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也许杀了他以后,我的心还可以找回来呢,所以,你不要再劝我了,我的主意已定。”
花犯忽然放声大哭,死死抓着他的衣服不放:“你不要去杀他,我不许你去杀他。”
贺新郎茫然沉思中被他的哭声震醒,他看着花犯抓着自己的手,被他的哭声一惊,竟然说了一句自己也想不到的话:“花犯?难道——难道你也喜欢上了他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