浈立起身来看着被大雨淋湿的那堆落叶,黑或褐色的细小水流四处慢慢淌开,弄得地面狼狈不堪。
雨水很快就浸湿了单薄的布衫,浈觉得冷,真的很冷。
雨下得更大了,哗啦哗啦在一片亮泽的地面上开出银花来。浈的视线已经模糊成了一片,他默默转身,却在抬头之间又僵在了雨中。
走廊下,曲君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他一直看着浈,分不出什么表情。
浈苦笑,不知道该上前招呼,或者狼狈逃窜。
为什么每一次自己失魂落魄的时候,就会被他撞上?他发誓自己绝不是有意要在曲君宁面前弄出这副小媳妇模样的,他也是个男人,并非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
曲君宁昨天才完成堡主交待的一桩任务,刚刚回堡,就看到赵浈在院子里淋雨。对方瞪着他半天不动,他却忍不住发话了:你还不过来,站在那里等着生病么?
一句话,提醒了愣怔中的浈,他走进廊下,一脚在干燥的地面上踏出一个湿印。
浈看到曲君宁微皱的眉头,却不懂他为什么又生气了,只好卑躬屈膝地行礼:堂主,小人劳您费心了。
下雨天不要傻淋,堡里的医生可不是专为你服务的。
曲君宁觉得如鲠在喉,他自己都很奇怪:明明先前费尽心思要折辱赵浈,可是这会听到小人’、您’从这人口中说出,心里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恼火。
他越是去分辨这里面的滋味,越是心烦,不由得喝斥一声:还不去换衣服,在这杵着做什么?
浈听出了曲君宁语气里的怒意,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惹得对方发火,只好告了退转身走开。
没走几步,曲君宁又叫住了他:那边不是去你住的地方。
浈转过身来,恭顺地说道:堂主,我还要去厨房帮忙,另外我也没有多的衣物了。
曲君宁却宁愿这是一句顶嘴,见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干的,简洁地命令道:跟我走。
浈不敢多问,只好认命跟着去。
两人一前一后,浈尽量压低了头,不去在意那些来往众人的注目礼。曲君宁却好像根本没感觉,一路昂首走回了寝室。
曲君宁进去里间,抱着几套衣物走出来:你拿去换洗吧。
给我的?浈有些讶意,这突然而来的温柔,跟曲君宁脸上的冷漠表情十分的不配合。
曲君宁的眼神有些不自然:罗嗦什么,拿好了就出去,看你把地上弄得
浈低头一看,他站立的地方已经有一个大大的水印晕开,好像泼了一团墨水,他慌忙移脚:我不是有意的。
曲君宁摆摆手,一面把衣服递过去:算了,你出去干活吧。
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浈在自己面前多待一会,他就会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此刻,他已经感觉到自己脸上冰冷的面具正在慢慢龟裂开来。
浈却不去接那衣服:堂主,你究竟想让我怎么样?
曲君宁一愣,他刚刚分明听到浈问他,你想让我怎样?’他举着手里的衣服,一瞬间忘记了非难和嘲讽,竟然开始很认真地思考对方的问题。
你想让我怎样?
浈就站在对面静静看着他,显得那么痛苦、那么脆弱,那是在被他冷嘲热讽或者拳脚相加之后,都不曾露出过的表情。
如果是要折磨我,就请你干脆一点!你现在这样做,只会让我让我浈紧紧握住拳头,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
曲君宁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谁会对一个仇人这样照顾?
这些衣服你爱要不要,我只是不希望别人说我刻薄下人。衣服随着冰冷的语句散落在地上,曲君宁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房间。
浈一个人留在那里,蹲下身捡着地上的衣物。
他的身量原不比阿曲的高大,但这些衣物显然是那人特意挑拣了早年的,虽然旧了些,但比起自己身上这些粗糙的杂役服,还是要舒服得多。
浈拿起一件衣物来贴在脸上,慢慢将头埋进去。
透过那淡淡的皂角清香,他好像又搂住了当年的曲君宁,那个青涩而柔软的少年周身总散发着活泼气息,让他一点点陷了进去,至今无悔。
他想到阿曲马上就要成亲,只觉得被压得喘不过气来:阿曲、阿曲,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其实并没有走开的曲君宁,站在门外,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心口泛出淡淡痛楚,他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俘虏。
他恨背叛自己的浈、也恨伤害母亲的浈,可当初那些爱意仍旧记忆犹新,他始终不能把爱过的人至于死地,他开始憎恨自己的无能。
难道一定要彼此伤害,才能报复赵浈当年的无情?
可是如果不这样狠狠折磨他,又怎么对得起死不瞑目的母亲?
他转身离开,留赵浈一个人在身后的屋子里。
◆◆◆ ◆◆◆ ◆◆◆
深秋的雨水冷且缠绵,淅淅沥沥了几天之后,便不能再穿单衣了。
这一日,龙骐堡忽然大宴宾客,来的都是中原武林的大门大派,听说还有新上任的武林盟主。
厨房里人手一时不够,赵浈也被管家指派到了厨房帮忙。
角落里赵浈卷起衣袖扇火,一面听着杂役们的议论。
太阳可打西边出来了,咱们堡主一向不喜欢中原的那些名门正派,怎么忽然设宴招待他们?
你消息也太不灵通了,没听说咱们龙骐堡要跟中原联手,一起攻打秋水神宫么?咱们堡主虽然不喜欢中原正道,可跟秋水神宫的梁子,那是结得深了!
你是瞎说的吧?要是能找到秋水神宫的入口,咱们堡主能等到今天?
嘿,要不怎么说你没耳风新任的武林盟主,不就是因为这个,才赢过其他候选人么?
浈不禁停了扇子,暗暗担心起来:看这样子,龙骐堡最近是要跟秋水神宫有场冲突了。若是真的打起来,阿曲必定要身先士卒,不知道这一战究竟有多么凶险,万一
他越想越是紧张,却又毫无办法。琢磨不透那人的态度,他连担心他,也只能这样子背着人。
配菜的老师傅突然扯开嗓子问:专给后院送饭的人去哪了?
灶台边有人颠着炒锅,头也不回地接话:他发烧躺下了,今儿个忙,谁还管那院子里的人呢。
不过两句话,赵浈听了,却在心里一动。
病倒的杂役下午就来了,到了傍晚的时候,他去给送饭,赵浈就悄悄跟着他。
眼看着厨子走进了他上次摸黑进入的后院,好一会才又出来。等那人走远了赵浈看看周围没人,也进了后院。
白天的院子虽然凋敝,倒也没有夜里看起来那么阴森可怖。转过园角赵浈又看到了上次那边亮着灯光的低矮房舍。
这荒园之内的秘密,似乎越来越近了。
赵浈走得近了,发现房檐上的红漆已经剥落,破落的窗棂还留着几片碎纸。这么看起来,还真有几分鬼屋的样子。
循着饭菜的香味,他停在一间门外。
房里此刻有人在说话,赵浈听到那声音,就知道自己来对了。
曲君宁坐在屋子里,看着对面浑身戒备的郑缇,笑笑说道:师娘,这些日子委屈你了,我明早就派人送您回去。
郑缇半晌才说:求求你,告诉我,夫君在哪里?
曲君宁也不生气,伸手把桌上的饭菜推了过去:他是我的夫子,我自然会好好待他,师娘你就不用操心了。
郑缇生性柔弱,听曲君宁这么说,急得又红了眼圈。
曲君宁只当作看不见,站起身来:师娘,今天堡里事多,我就不多耽搁了。您吃完了饭,收拾收拾行李。
你站住!郑缇忽然在身后叫了一声。
曲君宁果然转过身来。
他之前来了数次,这个女子不是哭得梨花带雨,就是一言不发,今天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郑缇看着他,怯怯开口:我知道你是谁,婆婆跟我提过你。我家夫君并没有对不起你,请你不要伤害他!
曲君宁听着这话,并不动容。
我求求你,不要再为难我夫君,他真的没有害你娘郑缇要给他下跪,却被扶住动弹不得。
曲君宁扫了郑缇一眼,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
郑缇睁大一双水眸,不知他所指为何。
曲君宁又说:我几天前才见过赵氏,当年的事情,她什么都说了。他低下腰去,凑近她一些,冷冷笑道:师娘,我不如早些送你回去,也许还赶得上老太太的头七。
郑缇听到这话,一下子软瘫在地,过了半天,才哇’地哭出声来。
曲君宁将手比在嘴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别哭了,万一被浈听到,可就不会老老实实待在我的身边了。
郑缇只是掩着面哭个不停:求求你,放我和夫君回去奔丧
别做梦了,师娘。曲君宁将她按在椅子上坐好,笑容温和,声音却冰冷:我不会再让你们见面了,这辈子都休想!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被人推开。外面站着的人,吓了曲君宁一跳。
赵浈就站在门边,苍白的脸上,已没有半点血色。
赵浈,谁让你进来的?不知道他如何找来这里的,曲君宁竭力藏住心虚,不知道赵浈到底听到了多少。
赵浈怔怔看着他,身体里拼命在压抑着什么:你说的,都是真的?
曲君宁如何看不懂他的眼神,皱一皱眉:你不是都听到了。
赵浈朝着他走过去,突然抬手,照着男人的右脸就是狠狠一挥。这一下使上了浈的全部力气,曲君宁没料到他会动手,竟没有躲开。
赵浈笑着流出泪来,指着他颤声说道:你竟然杀了我娘,她已经行将就木,就算她当年对不起你,你为什么不报复在我的身上?
一旁是哭哭啼啼的郑缇,曲君宁也不去管肿了的半边脸,心中的怨气爆发出来:报复在你身上?赵浈,你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以为什么都可以一肩担下!不是你娘,你会娶这个女人,我娘她会惨死在庙里?
赵浈闭了闭眼睛,咬着牙:阿曲,你变得太冷酷了,你从前
从前?你还要跟我说从前?曲君宁被那一拳打得失去了理智,他冷笑着接下去:你当江湖是你的学馆?我从一个看门的杂役,争到今日的堂主,你以为当日的曲君宁,能有几分保留了下来?
赵浈不由得倒退了一步:罢了,你不要再说了。
曲君宁用力揪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继续说道:赵浈,你居然说我冷酷?没有当初的赵家,会有今日冷血无情的曲君宁么?我在江湖上九死一生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事到如今,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冷酷?
这一句句的质问,赵浈想要辩驳,却发现根本没有可以辩驳的余地。
曲君宁说的每一个字,都砍在他的心口上,那里本就已经鲜血淋漓,如今更因为丧亲之痛,愈加血肉模糊起来。
赵浈被他逼到墙角,他想转身逃走,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逃。
他看一眼屋角已经吓得不敢再哭的娘子,心中如同刀绞一般,再想到未能善终的母亲,更是自责得几乎要吐出血来。
他这一辈子,就败在自己的随波逐流。
他爱上了阿曲,却又不敢违抗母命;他娶了阿缇,却又不能全心全意爱她;他唯一尽到的孝道,却又害死了母亲。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因为他而痛苦。
这样的人,想要幸福,大概是一种无耻的奢望吧?赵浈忽然觉得,他的人生,不过是个很不好笑的笑话。
他缓缓掰开了曲君宁的手指:一切都是我的错。阿曲,你要恨,就恨我好了,不要再为难其他人。
曲君宁怒气不减,将头扭开:你没有资格说这些!
赵浈跟他隔开了一些距离,他的嘴角浮出一点笑意:你就当我求你,放过其他人,也放过你自己。
曲君宁这才听出他的语气不对。
电光火石之间,赵浈转身朝着一旁的屋柱狠狠撞了上去!
仿佛一朵红得耀眼的血色茶蘼,突然在雪白的墙上绽放开来,妖娆而艳丽,那其实是从赵浈额上飞溅出去的鲜血。
不──!曲君宁发出凄厉的喊声,他纵身扑了过去,却只来得及接住赵浈软软滑倒的身体。
那刻他才明白,所谓撕心裂肺,就是这种感觉了。
怀里只有血肉模糊的男人,他清癯的脸上还带着笑意,他眉间的那股决绝和解脱,深深刺痛着曲君宁的心。
好多血赵浈你不要吓唬我,好多血赵浈,我什么都不计较了,你不要离开我!
他拼命用手去捂那个伤口,可是血还是不停地留出来: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不给我机会,就自己做了选择?
浈的脸上为什么会有水痕?曲君宁看着那些水痕越来越多,竟然是从自己的眼睛里滴出来的。
不要这样子,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他不要再失去第二次。
郑缇缩在屋角,呆呆看着这一切,她已经吓得不能动弹。
没有人回答,曲君宁忽然清醒过来,一把抱起满头鲜血的赵浈:我不会让你死,你休想就这么把我丢下!
他发疯一般抱着浈冲出后院,施展绝顶的轻功,飞身来到医舍。
药师天一看着被一脚踹飞的大门,不由皱了皱眉。
不等他说话,床上已经多了一个人,不过是不是他看花眼,那个历来性格暴躁的刑堂堂主,居然一副哭得很伤心的样子?
曲君宁咆哮着命令他:一定要救活他,否则你就给他陪葬!
天一撇了撇嘴,低头看一眼,居然又是上次那个挨了顿打就差点死掉的倒霉鬼。大着胆子,他指了指门外:堂主,他这额角的伤口需要清洗,您能不能先到外面等候?
曲君宁两眼一瞪:清洗就清洗,我看着你。
您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我怕精神不集中,耽误了这位公子的治疗。
曲君宁这才不情不愿退了出去,在门外团团打转。他觉得过了好像有一辈子那么长,药师才推门出来。
曲君宁见他满头是汗,心头不由狂跳起来。
药师走了过来,却只说:伤口裂得不深,我给他缝合包扎了,暂时没有危险。
曲君宁的一颗心,这才从嗓子眼里落回了原处。
天一见他这副模样,明白了七八分,终于忍不住又说道:这位公子的身体本来就羸弱,堂主上次那顿打,已经叫他重伤了元气。堂主如果想他多活几年,今后再不可伤他。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曲君宁点了点头,跟着他走了进去。
药师收拾了针线,看曲君宁还没走,他咳嗽一声:公子一时还醒不过来,我要去后山采几味草药,这里
曲君宁会意:我来守着他。
药师也不罗嗦,背着药箱走了。
曲君宁坐在床边,看赵浈额头层层包裹着,失血后的脸色十分黯淡,竟然不敢伸手去碰触他。
这人再见面时,已经比当年瘦了许多,被自己折腾了一番,愈发只剩下骨头了。
男人想到这里,心口一阵一阵疼痛起来,恨不得把之前那个任性妄为的曲君宁,痛打一顿才能解恨。
赵浈虽然昏迷着,也好像被伤口的痛苦折磨着,忽然蹙紧了眉头。
曲君宁见状,小心握住他的一只手掌,满是愧疚地开口:都怪我不好,故意说那些话来气你。你不要恨我,我去时你娘就病得只剩下一口气了,我还叫人替她修了坟。
那天在赵府,曲君宁本想大开杀戒,可是浈那双悲悯的眼睛总在他脑海里闪现,终于还是下不了手。
似乎是听到了耳边的温言细语赵浈的表情舒缓了下来,身体也没有绷得那么死紧了。
曲君宁见他这样,这才稍微心安了一些。
他想了一想,终于伸手过去,小心翼翼抚摸着浈惨白的脸;他的手指滑过男子狭长的眼眸秀直的鼻梁终于停在那柔软的唇上,流连不去。
浈,你要快点好起来,给我机会来补偿你。曲君宁说完俯身下去,慢慢吻住了指尖之下的温软。
他起先只是用牙抵住浈的唇,轻轻在齿间碾转磨咬。浈当然不会回应他,可他却像是着了魔一般在这个吻中越陷越深,没多久就控制不住地捏开了浈的牙关,畅快淋漓品尝起了他的甘美。
即便不清醒赵浈也被这样的吻扰乱了呼吸,鼻腔深处发出不满的轻哼。曲君宁却是彻底沈迷在了这个吻里,直到有人重重地敲门,才帮他把理智拉回。
药师一进门,就看清床上双唇肿胀、脸色也红得不正常的病人,再看看神情尴尬的堂主大人,猜也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药师心中暗骂曲君宁也太不知道疼惜病人,脸色不由变得难看了几分:堂主,病人需要休息,您请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