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夜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宋景的消息。
我考了数年不中,机缘巧合,被人引荐来此做了个师爷,倒也逍遥快活。你还不知道吧,这里叫做龙骐堡,曲君宁已经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刑堂堂主。
赵浈虽然是个读书人,却也听过当今武林三分,秋水神宫、花笺胜域和龙骐堡各占一方, 想不到自己竟然此刻就身在龙骐堡中。
赵浈又悲又喜,悲的是阿曲能从一个弱质少年做到一堂之主,其中的艰辛不可想象;喜的却是当年备受欺凌的孩子,终于出人头地。
他忍不住发问:他这些年来,过得可好?
宋景越发不懂了:赵浈当年爱惜阿曲,多次向他提到过这个得意门生,不过他也仅知两人的师生关系。
你还真是个好夫子,不管自己现在的处境怎样,倒先关心起学生好不好来?我真是不明白,你待他如此亲厚,他为何恩将仇报将你抓来囚住?
赵浈自然不能明说,宋景看他一脸涩然,只好换了话题不再追问:那我问你,为何娶了阿缇,却没有去朝中做官?
浈苦笑:我本来就无心功名,倒是委屈了阿缇,不知道为此替我挨了岳父多少训斥。他自于阿曲别离之后,就一直郁郁寡欢,就连历年的大比都无心参加。
人各有志。宋景拍拍浈的肩膀:赵浈,这些年不见你,倒是憔悴了许多。你不必担心,我总会找个机会救你出去。
浈却摇头:我的娘子还在他的手中,怕不是这么好逃脱的。
阿缇在客房,曲堂主并没有为难她的意思。宋景连忙安慰他:没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曲堂主不会对我设防。
浈面露感激,再三托他照看郑缇为了自己的过错,将个无辜女子卷入这场是非,是他极不愿意见到的。
宋景走后,赵浈又在忐忑不安中渡过了几日,终于有人来提他去见堂主。
大厅之中,赵浈看着高位上那个男子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良久,终于起身朝着他走了过来。
曲君宁走到赵浈近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英气逼人的脸上露出淡淡笑容:夫子,别来无恙乎?
手臂上传来几欲裂骨的剧痛,浈疼得一缩,却挣不脱对方有力的禁锢:阿曲,你放开我。
好像没有听到一般,曲君宁用力更大了,神色中却多了明显的厌恶:你也配这么叫我么?谁又是阿曲?
赵浈听到这句话,胸口好像被人狠踹了一脚。
他想起数年前的那个晚上,他给他取名,从此世间多了一个曲君宁。可是现在思念多年的人,就近在咫尺,当初的一切却已都灰飞烟灭。
浈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曲君宁的衣袖:对不起是我不好他是应该道歉的,无论怎样,他没有履行当年他的承诺。
曲君宁任他拉着自己,慢慢笑了起来:哦?你竟然知道自己错了么?夫子,你错在哪里了?
赵浈抬起脸来看他,面前这个人的脸上,早已找不到当初那个少年看着自己时的那份依恋和热烈。他看得到的,只有一种虚伪的笑意,带着那种毫不掩饰的鄙夷,深深地刺进赵浈的心里。
曲君宁被他沉默地盯了许久,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他抬起右手来,冷冷捉住赵浈的肩,看着那苍白脸上一纵即逝的惊慌:夫子,你如果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不如让我来告诉你可好?
赵浈一怔,曲君宁忽然松开了他,就在赵浈以为对方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的腹部忽然一痛,竟是挨了一记闷拳。
他弯腰下去,疼得说不出话来,曲君宁的声音这才好整以暇地飘了过来:你错就错在,明明是个伪君子,却装作一副大仁大义的模样。叫我看了,真是恶心!
赵浈错愕,他用力扶住身旁的桌子,指节发白。
曲君宁冷笑一声,继续说道:你这个伪君子,有什么资格做我的夫子?我这么叫你,不过是要叫你羞愧!欺骗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你不觉得自己可耻么?
赵浈挣扎着喊了出来:不、不是这样的!阿曲,我一直爱着你,从来都没有骗过你。
曲君宁的脸色忽然变得非常糟糕,赵浈的话好像触动了他心底极力压制的怒气,这些年来的磨练早已让他变成了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是到了面对赵浈的时候,他却觉得那些游刃有余的技巧再也不能施展。
他好恨!
眼前这个人,为什么在那样子欺骗自己之后,还可以信誓旦旦地说他爱着他?
为什么玩弄过他的感情之后,还可以一脸无辜地说他从来没有变心?难道多年以来,他从来没有对自己有过一丝愧疚?
曲君宁忽然觉得忍无可忍,他在赵浈试图再说第二句话前,一拳将他揍倒在地上。他的拳脚,狠狠朝着地上痛苦蜷曲的人招呼过去,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直接。
不知道挨了多少拳,浈晕头转向,那拳和脚好像冰雹一样绵密地砸在他身上,背好疼、身上好疼、到处都疼。
阿曲、阿曲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赵浈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如果阿曲需要的是解释,他大可以告诉他自己当初是逼不得已,可是阿曲似乎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他倒在地上蜷成一团,他不过是书生,熬不住这踢打,几乎疼得窒息,渐渐失去了思考的余力。
曲君宁发泄了一阵,猛地发现地上的赵浈已经血糊一片,居然没有了声息,这才想起,自己似乎是对一个读书人下了重手。
这么容易就想死?没有那么便宜!
他走过去蹲下,用力抬起赵浈沾着血渍的下颌,脸上泛起冷峻的笑意:夫子,我们的帐可要一笔一笔的算呀。
浈努力张嘴,好半天才呛咳出几个字:阿、曲
曲君宁脸上的神色变了几变,盯着赵浈那双已经肿得合不拢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你、不、配!
赵浈说不出话来,却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不配?阿曲,你是我说我不配再叫你的名字,抑或是不配再这样看着你?
扣住下颌的冰冷手指离去,颓然落回地面的浈,只觉得身体忽然轻飘飘飞离了地面。
意识消失前,他始终在心底喊着:阿曲,你不要走,听我解释
负责照顾浈的大夫,是江湖上素有神医之称的药师天一。
医术高明如他,也好几次都以为赵浈会死掉缺胳膊断腿来求他医治的病人见得不少,可是仅仅因为一顿殴打就严重昏迷数天、好几次休克过去的文弱书生,他却是第一次遇到。
被问到赵浈的伤势,药师没好气地答道:他的身体不比习武之人,要是不好好照看,光是高烧就能让他脱水而亡。
曲君宁听完这番话,好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
不过他还不想这么快就结束游戏,于是下令把赵浈移到了后院的最偏僻处,命人好好照看他。
昏迷中的浈,正煎熬在炼狱一般的苦痛里。
高烧之中,他只觉得浑身都在火炉里烧着,火苗舔着他的皮肤,他想要扭身逃跑,却无力可使、无处可逃
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成了一只破破烂烂的风筝,无形中被股力量四处乱拽,从身边擦过的都是烧起来的砂子
终于有一天,无边无际的痛苦中,好像渗进来一丝清凉的风。他一把抓住救命的稻草,大口大口喘气起来。
那凉爽中好像汇成了一股甘泉,慢慢渗进他干得发疼的嗓子里。
你慢点喝,小心没烧死,被水呛死了!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浈用力去睁眼睛,恍惚间看见身边有个影子。
那影子叹着气:醒来了就好。
浈视线里的人脸慢慢由模糊变清晰,竟然是宋景在喂他喝水。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嘶叫,说不出话来。
宋景示意他不要说话:我还以为你就这么死了呢,看样子神医下了不少功夫,总算保住了你的性命。
赵浈的眼神黯淡下去,他想起了自己这一身病痛的来源。
宋景叹口气:曲君宁虽是刑堂的堂主,我却从未见过他亲自动手打人,你们到底有什么旧怨?
赵浈闭了闭眼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如果是为了当年的事情,为什么阿曲竟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呢?
如果就这么死了,它日阿曲知道真相,会不会后悔今天下的重手?
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坟头的清草,恐怕都长成一片了吧。
喂,你不要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好不好?宋景看着赵浈一片死灰的脸色,慌张了起来:其实曲堂主也后悔自己下手重了,要不是他吩咐神医一定要把你救活,你这次可能就醒不来了。
是我自己不甘心就这么死了不甘心好半天,赵浈赌气一般嘶哑着喉咙说出这么支离破碎的一句话。
宋景摇着头:怎样都好,幸好你醒来了。
浈的心中千回百转,忽然想到什么:阿曲来过么?
宋景起身放好杯子,随口说道:你别担心,他最近没时间找你麻烦。大小姐要来了,堂主忙着处理掉公务,好腾出时间来陪未婚妻。
赵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未婚妻,阿曲怎么会有未婚妻?
你说你说什么他扑向床边,却因为控制不了大病后的身体直直跌了下去。
宋景没有料到他刚从昏迷中醒来,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连忙捞起他几乎落地的身体:赵浈,你干什么?
浈拼命吸了气,顾不上胸口灼热的痛疼,用尽力气问道:他要娶谁?
你说曲堂主么?他要娶的是大小姐。宋景将他扶回靠枕上,一面说道:他跟我们堡主的千金可是天生一对,感情好得不得了。大小姐对谁都凶,唯独在堂主面前,便是千依百顺的。
竟然是这样。
赵浈在心底惨笑起来:真好,天生一对。算是报应么,阿曲也要成亲了呢。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白痕,忽然明白五年来的思念,不过是多此一举。物是人非,当年的那个少年,其实早已经不再爱他。
他觉得身体越来越重,视线里的一切天旋地转,他看到宋景担忧的眼神,忽然在那一刻,心里漫延出一些撕裂的痛意。
与身体上的痛苦相比,这种痛意才真正叫他感觉到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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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曲君宁没有再来找赵浈,却也存心不让他好过,派了他去做洒扫庭院的杂役。
天蒙蒙亮的时候,院子里就响起了沙沙的扫帚声。细细的竹枝刮擦过地面,将一夜落下的树叶扫拢,慢慢在花坛一角堆出一个小山包。
浈扶着扫帚,看看东边白瓦屋顶上的光影,抬手擦去额角上的汗水。
这样为奴为仆的日子,本该是苦不堪言,他却随遇而安,为自己此时能呼吸着花香而欢喜不已。
何况,他也并不认为杂役是最辛苦的。
一墙之隔,阿曲的刑堂就在那面,他竖耳便能听到那面的人来人往,他甚至想象得出阿曲正在聚精会神处理着公务的模样。
浈正这么出着神,忽然有人在身后说话:杏儿,我怎么从没见过这人?
浈一转头,廊下两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正好奇地看着他。
两人都是一身骑马装束,红裳的那个冰肌雪肤,面容生得精致大气,柳目杏唇,眉眼间隐隐有几分娇纵之气。
浈看她们的样子,再想这堡中可以出入的女子,多半也就猜出身份。
他弯下腰,恭敬说道:大小姐,我是新来的杂役。
女孩穿过走廊来到他的身边,仔细打量了一番:你明明一副书呆子的模样,怎么会是个杂役?
浈不敢怠慢:有人天生就是杂役的命,长得像个夫子也没用处。不过若是生得像小姐这般美丽,就是绝对不会认错身份的。
女孩被他逗笑:听你说话,倒真像个夫子。他们个个都是大忙人,你就陪我说话解闷吧。
执着马鞭的手伸了过来,几乎触上了浈的手臂。
浈吓了一跳,一连退后几步:大小姐,这我还要去灶间烧水那后院里的兰花开得很好,您去赏赏花吧
见他语无伦次,女孩哈哈大笑起来,一手指着浈的鼻尖:你这个人啊,脸皮比我一个女孩子家还薄,都快成熟透的枣子了。
一旁的女孩子也凑趣道:小姐,我看这个人真有意思。
浈被她们三言两语,说得躲也不是,留也不是。
终于大小姐决定放过赵浈,她扬一扬手里的马鞭,笑着说道:等我骑马回来,再叫杏儿来找你。
赵浈看着女孩开开心心出去,不禁有些出神。
这便是阿曲的未婚妻了,天真活泼,一看便知是个性格爽利的女孩。若由她来配阿曲,真比自己要好一百倍,不由得有些感伤起来。
5、
这夜又轮到赵浈值夜,同他一组的杂役急病突发,只好剩下他一个。
梆──!梆──!
赵浈在堡内穿行到下半夜,开始有了自己的打算。难得只有他一个人,何不趁着这个机会,好好调查一下阿缇被软禁在何处呢?
主意打定,浈趁着周围没人,一闪身进了后面院子。根据他平时的观察,那里过于偏僻,多半是些没人住着的小厢房,阿缇最有可能在那处。
一进后院小门,浈只觉得当面吹来一阵冷风,直吹得他头皮发炸。昏暗的院子里种满了杨树,已经荒芜的花坛上杂草丛生,常年失修的石子路面也是坑坑洼洼。这样惨淡的院落,即便是不信鬼神的浈,也开始觉得心跳加速。
浈收了打更的竹板,小心翼翼往里走,绕过一条漆黑的走廊,他远远看见一排低矮的小瓦房,隐约有一两间还亮着油灯。
浈心中大喜,拔腿正要过去,忽然觉得有人在自己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宋景看着浈转过来一张惨白的脸,连嘴唇都已经吓得发白,不禁失笑:你不会是把我当成鬼了吧?
浈惊魂方定:宋兄,你吓死我了。
你半夜三更跑来这里,还怕被鬼缠上?宋景笑了起来:听说死过几个丫鬟,早年的主人就锁了院子。堡里胆大的夜里也不敢往里闯,你可叫我刮目相看。
宋景说完,就拉着他一起往院子外走。
两人出了院子,赵浈忽然想起后院那两间亮灯的房间:你刚刚说,后院没有住人?
嗯。听说常常闹鬼,所以一直空着。
浈又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宋景听了他的来意,不免有些歉疚:我已经多方打听,也不知道曲堂主到底将阿缇藏在了哪里。你现在身份尴尬,做什么都要小心才好。
浈叹了口气:多谢你,是祸躲不过,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宋景停下来,给他指了一个方向:你从这走可以抄近路,我就不送了,被人看见要生麻烦。
宋景走后,浈顺着他指点的方向往前走,却是七歪八拐进了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
院子的上房里点着灯,屋里人影晃动,隐约有人在说话。
赵浈心想这堡里的人莫非都是夜猫子,半夜三更的,原来不是只有他这个苦命的杂役在熬夜啊。
浈猜想自己走错了路,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听到曲君宁在里面说话。
上次那顿狠揍,让他心里很清楚应该远远躲着这个人,脚下却不受控制,着魔一般挪到窗下。
里面显然有人正在交谈。
堡主这次北上,不知道收获如何?
一位老者的声音响起,隐隐发寒:君宁,果然不出你所料,那些名门正派都想借着这个机会一举把秋水神宫灭了,听说我们愿意同他们联盟,简直恨不得像狗一样来巴结我,哈哈哈。
曲君宁冷笑:如今天云山庄不管事,他们真以为灭了秋水神宫,就能一统武林?真是痴人说梦。中原的那些所谓正道,多半是些卑鄙小人,武林能由龙骐堡掌管,算是他们的福气。
老者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君宁,这次的计划,绝不能叫第三个人知晓。
浈虽然不明白他们是在讨论什么,此时也知道是件很机密的事情。他不想自找麻烦,立刻想要离开。
他蹑手蹑脚出来,眼看退到了廊下,忽然他脚底一滑,将阶上的花盆踢了下去,砸得粉碎!
谁在外面?房内一声断喝,从里面冲出的人,把转身要逃的赵浈牢牢扣在地上。看清手中压着的人,曲君宁的剑眉拧了起来:怎么是你?
堡主并没有出来,只在房内沉声说道:君宁,你带他下去审讯,问清楚是谁派来的,然后处置掉。
赵浈拼命仰着头,看看阿曲漠然的脸色,心里凄惶一片。
里面那个人的口气,显然是要严刑拷打之后就杀人灭口的,阿曲这个表情,大概是不会替自己求情的吧。千算万算,没想到会糊糊涂涂死在今夜阿,还没有来得及跟阿曲说清楚当年的事情,他不甘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