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见面后,那个他执拗地牢牢记住五年之久的阿曲反而如同一阵轻烟,日复一日在他的心底淡去了。
所以当他以为自己会从此失明时,他也选择了忘记。
忘记他们之间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只有这样,才不必要在清醒后就立刻回到先前的尴尬之中。他的百口莫辩,现如今,只需要一句不记得,就轻易逃开了一切。
即便曲君宁不会再像先前那样对待自己,他还是愿意躲在失忆’的硬壳里,不用担心云镇、不用操心妻儿。
曲君宁变了赵浈发现自己并不认识现在的他,就好像不愿意跟一个陌生人聊起心里的秘密,他不愿意跟曲君宁分享当年那个少年的回忆。
他们也许,再也走不到一起了。
窗外很安静,月亮已经从枝头移到了西头屋顶上,房间的月光被窗帘遮去了大半。黑暗里赵浈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苦涩的眼睛。
可是,明明说不要、明明说失望,那又是什么让苏醒后就一向好眠的他,今夜却睡不着了?
只因为那一套石印么?曲君宁留着他,是为了什么?
心底似乎有一个声音怂恿着浈:你去问他啊!
心事沉沉的一夜过去,天还是照样亮了。
曲君宁梳洗完毕,兴致勃勃过来浈房里,却看他眼底浮着两只黑眼圈,立刻慌了神:浈,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浈摆摆手,自己撑着额头从床上坐起来:我没事,就是昨晚睡得不太好,我一会接着补补眠就行了。
曲君宁半信半疑:你真的不需要我去叫大夫?
浈点了点头,曲君宁扶着他重新躺下去,却在他床边坐着不肯走了:你昨晚一定是又做噩梦了,我陪着你,你现在好好睡。
浈拗他不过,被他看着又实在睡不着,只好说:你去帮我找份历书,看看今日可是冬至?
曲君宁出去了一会,拿着历书回来赵浈就指点他查找日子。
果然是今日赵浈你记性真好。曲君宁不疑有它,仔细去看那历书上写着的蝇头小字:上面写着宜祭祀,忌出行
谁叫你看那个?浈笑:我是想说,今日既然是冬至,就该吃顿饺子。你们常年在外走生意,大概顾不上这个风俗吧?
曲君宁喜上眉梢:有、有,我这就叫厨房去预备饺子。这是浈苏醒以后第一次向他提出要求。
曲君宁正要吩咐外面赵浈却摇了摇头:我今日想尝尝阿曲你的手艺。
浈,你不是开玩笑吧?曲君宁张大了嘴。
赵浈故意道:唉,阿曲你也不要勉强,我不过是一时兴起。
曲君宁一看他满脸的失望,立刻改口:不会勉强,我去去厨房就来。
浈听他脚步声在门外去得远了,觉得又好笑又好气:曲君宁若早肯这样将就自己,两人何至于闹到如今的境地?
知道曲君宁一时半会绝对回来不了,赵浈翻个身,继续补眠。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之中,他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睁开眼,竟看到一个绝没有料到的人。
那人停在床边,居高临下地开口:赵浈,你不管阿缇的死活了?
浈一惊,翻身起来:宋景,你还要对她们做什么?
两人对视片刻,宋景大笑起来:赵浈,不敢相信,那个傻瓜竟会被你骗得团团转。
浈冷着脸:宋景,若是说谎,我甘拜下风。
宋景眉角一挑:哦,你早就发现了?
赵浈看着他:那么多的巧合。宋景,如果是你,你可会毫不怀疑?
宋景索性在桌边坐下,自己斟了杯茶:赵浈,我实在是低估了你。
赵浈没有想到,自己猜测竟然丝毫不错,不禁有些伤心:宋景,我们好友一场,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为着什么?宋景突然一甩手把茶盏砸向地上,那杯子滚到浈的脚边:就因为你!
浈满脸愕然,只听宋景继续说道:赵浈啊赵浈,你可知道从那年你亲口告诉我,要娶我的表妹郑缇,我就没有一天不恨你。
赵浈不解:这与阿缇何干?
阿缇与我早有情谊,若不是叔父看上你赵家的财势,她本该是我娘子。宋景说到这里,双拳紧握:你扪心自问,可配得上她?你在这里被曲君宁百般呵护,她却还在后院的废屋里吃苦受罪!
如同被人在胸口猛踹了一脚赵浈的脸色惨白起来,往事种种浮上心头:阿缇自从出嫁到赵家,就每日里愁眉深锁,他知道她心中有人,所以从未勉强过她。他却不知道,阿缇心里藏着的,竟然是她的表兄宋景。
浈重重拧了拧眉,忽然上前扬手,啪的一声,五个鲜红的指头印赫然映在宋景的左颊上:这一巴掌,我是为了阿缇而打。
浈指着满脸惊愕的宋景,一字一句骂道:我打你,是因为你当初该娶阿缇,却让她一个女人来承担一切!我打你,是因为你明明有机会跟我说明这一切,却做了缩头乌龟!我打你,是因为你宋景堂堂一个男子汉,竟然只知道埋怨世道不公,却不想想你自己努力过什么!
宋景看着他半天,冷笑几声:好、好,赵浈不愧是个正人君子,就算你今日怎么骂我,我也不会跟你计较。他压低了声音:实话告诉你,阿缇怀上了我的孩子,我不能再让她留在堡中,今晚我就安排她离开。
浈手心微颤,他努力不去计较阿缇的不贞,只是重重托付宋景:这一次,请你要善待她们母子。
宋景嘴角微撇:你既然有情有义,我们也知恩图报。她那天在后院亲眼见你触柱,死活要我救你一起走。
赵浈听了,只是沉默不语。
机会只有这一次,你自己想清楚!三更时分,我在后院等你。宋景留下这句话,径自走了。
房间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赵浈重新在桌边坐了下来。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问自己:你难道不想离开?重获自由不是你一直希望的么?
8、
那一边,曲君宁正在厨房里和面。
堂主,您吃个饺子,吩咐我们就是了,何必自己来动手?管家诚惶诚恐,在一边恭敬说道。
你们都出去。曲君宁沉着脸。
可是管家欲言又止,连忙把下人都带了出去。
曲君宁叹一口气,重新开始揉面。
多少年没有进过厨房了,亏得赵浈想出来,别的什么不好,叫下属看见他一个堂主动手做饺子,还不知道会怎么想。
可是不想看到那人失望的脸,只好自己丢脸吧。
太阳很快就走到了头顶,小柳一进厨房的院门,就闻到了一股诱人垂涎的饺子香。他抽了几下鼻子,看见曲君宁端着一大盘子饺子正从灶间里走出来,连忙跑过去:堂主,我来帮您端。
我自己来。曲君宁把盘子往上托了托,又问:你不守着那边,跑过来干什么?
小柳嘿嘿一笑,指了指天:公子说,你去厨房看看,要还是饺子皮呢,就改吃面片得了。’所以我就过来啦。
曲君宁脸又黑了几分:公子还没有吃午饭?
小柳应了一声,曲君宁已经不见人影了。
浈、浈!曲君宁一迭声叫着从外面进来,就见浈笑眯眯抱着碗碟,正坐在客厅的饭桌边上。
赵浈打趣他:别叫那么大声,我还没饿晕呢。
曲君宁脸红了一下:我做得太慢,你饿坏了怎么办?
那么多废话,反正我今日就是要吃你做的饺子。浈用勺子敲着碗边,露出满脸笑容:闻着挺香,你拿过来我尝尝。
曲君宁立刻献宝一般把盘子送了过去,夹了一只到浈碗里,看他拿到嘴边咬了一口,才惴惴不安地问:好不好吃?
浈也不说话,继续把那只饺子吃完,才心满意足开口:总算没白等,比我想象中的好多了,你也一起来吃。
曲君宁高兴不已,也拿了碗筷过来。又给浈碗里添了佐料,趁机哄他多吃几个。
浈笑着问他:我还有想吃的,你也给我做?
曲君宁正在兴头上,一挑眉道:你想吃什么,就是龙肝凤髓,我也找了来。
浈只觉得心中一痛,眼睛里已经有泪滑了下来,他连忙抽回手去,胡乱掩饰道:这蒜泥太冲人,我都吃不习惯。
曲君宁连忙替他换了调料,又体贴问道:你刚才说,除了饺子,还想吃什么?
赵浈静了片刻,抬起脸来:既然是过节,当然要喝酒。
曲君宁看浈紧闭着眼睛,从那强自压抑的表情里,忽然就明白了一点什么,半天他也笑道:你说喝酒,我们就喝酒。
浈听他这么回答,一股酸痛在鼻腔的深处蔓延开来。
琥珀色的花雕盛在白玉盏里,晶莹剔透,微甜的口感十分柔和,不像是曲君宁这样的男人该喝的酒,赵浈倒是特别喜欢。
浈转过空盏:阿曲,你也陪我喝一杯。
曲君宁伸手拿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也给浈添酒:冬夜煮酒、月下赏梅,风雅莫过于此。
浈面色微变,端起了酒杯:我再敬你一杯。
手却被曲君宁按住,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为了什么?
谢你近日的照顾。浈用另一只手轻轻推开曲君宁的手,一仰头把酒灌进嘴里:我们是兄弟,你不会不赏脸吧?
曲君宁无奈,抬手把杯子里的酒喝干。
窗外,无声无息下起了冷雨,院子里半树没有脱尽的梧桐叶子被雨水浸湿,在寒风中簌簌发抖。
雨哗啦啦下大了起来,这个冬天好像特别多雨。房间的温度明显降低,曲君宁起身去把窗子关严,回来看到浈已经趴在桌沿上睡着了。
曲君宁弯腰,抚摸浈红得像要烧起来的脸庞,沉沉叹了一口气:你究竟在想些什么,面对我真有那么痛苦么?
也许,已经到了极限,再也瞒不住了吧。
他把浈抱回卧室,自己坐在床头,让浈半躺在他怀里。安静的房间里,可以清楚地听到外面的雨声。
你以前跟我说过,冬至这天,是一年中最有希望的一天。
曲君宁低头吻了吻浈,握住浈滚烫的手掌,轻轻在他耳边絮叨:因为这天过去,白天就会越来越长,黑夜也就越来越短
雨水打在窗上,房间的地面上仿佛也生出了一层紫色的雨雾。暗银色的天光照着玻璃,一条条明亮的水痕流下,仿如天空哭泣的纹路。
我们之间的希望,又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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浈从梦中惊醒过来,曲君宁的声音反反复复萦绕在他耳边,从梦里追到梦外。他看看天色,轻手轻脚推开房门,略一迟疑,终于迈了出去。
宋景在后院等他:我以为你不来了,我们快走。
浈摇头,他看看包在斗篷里躲避着自己目光的郑缇,轻声说出决定:你们走吧,少一个人也少份拖累我,想要留下来。
至少让那个人酒醒后还能看到自己,至少这一次不要再不辞而别。他曾经答应过曲君宁不离不弃,事隔经年,他想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你以为,现在还由得你不走?宋景好像并不意外,冷笑一声:堡主已经得了密报,你若是还留在这里,就是你跟曲君宁关系的铁实罪证,到时候恐怕死的就不是你一个了。
赵浈只觉得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半天也说不出话:莫不是上天的作弄,当初他想逃逃不了,如今却是想留不能留。
宋景推了浈一把:走吧!
雨水泥泞,他们好不容易才从小路下了山。宋景在山边停了下来:这里往前的路边有一辆马车,你们乘上朝着西面跑。我现在还不能走,十里外有个废弃的驿亭,我明早到那里来找你们。
赵浈扶着郑缇跌跌撞撞找到马车,也不管一身湿漉爬了上去。
浈从未驾过车,这会只能硬着头皮挥动马鞭。车路绕在重山之间,雨水冲得路面泥浆水滑。那马跑出一段,就赖在路边不肯走了。
赵浈拉它拽它,急得满头是汗也不动分毫,只好下车来对着它打躬作揖:马儿马儿,望你救我一家,我改日一定多备草料谢你。
那马哼哧两声,似乎颇通人性,又把车拉回了大路上,得、得跑了起来。两边茂盛的树影纷纷退开,马车转眼已经驶到了大道之上。浈牵住车绳,这才喘出一口气来。
阿缇从车厢里探身出来,递过一块手帕:夫君,你把脸上的雨水擦擦吧。
浈回头接过去,边擦边往车帘里看:阿缇,我们日后兄妹相称吧。
阿缇眼圈一红,双手按在脸上:夫君,是我对你不起。
浈连忙用话安慰她:其实是我委屈了你这么些年。
郑缇无地自容,嘤嘤哭泣了起来。
浈有些尴尬,只好撩起车帘来替她挡住雨:你还是进去吧,外面雨大。
马车又跑了几里路,路面越发宽平了,转过一个山头,前面便到了驿站。那马也不等浈开口,自己放缓脚步,将车稳稳停在驿站一旁。
浈从车上下来,冒着雨四处查看了一圈。这是一座年久失修的驿站,也不知道是哪一朝哪一代的建筑,最大的一间房子已经没有了屋顶,只有西边倒了一面墙的柴房还有半边青瓦能遮雨。
浈牵着马,直接把马车驶进了柴房,就着那不漏雨的半边安顿下来。
夜雨淅淅沥沥从瓦顶滑落下来,就在浈脚边的不远处溅开,有一些打在地面砖石上,嗒嗒响成了一片。
浈把外褂脱下来拧了拧水,看到屋角还有干燥的柴禾和火镰,笨拙地生起火堆来。这么湿冷的冬天,要是穿着这身水淋淋的衣服,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到天亮。
明亮的火光里,有青色的烟慢慢腾起,那烟被外面吹进来的风一刮,好像都被吹到了浈的眼前,他一动不动的,任凭眼睛被熏得酸痛起来。
今夜以后,就不会再见面了吧?
曲君宁明早见不到他,会不会勃然大怒呢?可是即使生气,下山的路这么多条,他一定找不到自己了。
浈觉得脸上冰凉,他随手一抹,手掌在火光下映出一片亮光。明明刚才已经把雨水擦掉了,难道还有哪里漏雨不成?也许是风把雨水吹过来了。
他胡乱抹干了脸,又往火堆里扔了些柴禾,看着那些劈啪作响的红色火焰。
曲君宁找不到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娶了大小姐,就没有什么可以再威胁他的安全,从此手握重权、一呼百诺,这不是好事情吗?
可是为什么,他的眼睛还会这么胀,他的心里还会这么疼?为什么,他的脑子里,到现在还满是那个人的声音和笑脸?
阿曲,你会不会恨我?会不会恨我?
浈忽然扔开手里的木棍,再也不能忍耐地将头埋在膝盖上,像一个无措的孩子那样嚎啕大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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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的雨水还在淅沥,驿站外的大道上,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浈倏然抬头,远远的,马背上那个高举着松明火把的熟悉人影,难道是曲君宁么?他使劲揉了揉眼睛,雨这时又模糊了视线。
是他在做梦吧,要不就是幻觉。这个时候,曲君宁还醉在床上呼呼大睡呢。
浈这么想着,那个被他视作幻影的家伙,却突然咆哮起来:赵浈,你这个混蛋,居然勾结了外人要逃跑!
转眼间,气急败坏的他已经勒马站在了浈面前。浈这下看得清楚,可不正是双目赤红的曲君宁。
走,跟我回去!若不是驿站内的火光,他差点就要与浈失之交臂。
你别想!浈立刻转身,拉了马车就往大道上逃去。
你还敢跑!?曲君宁见浈居然落荒而逃,胸膛里的火气嗖嗖窜上脑门,他一扬马鞭追了上去,伸手就把赵浈从马车上掀了下来。
浈摔得满眼金星,曲君宁的马鞭已经顶到了他的鼻尖:赵浈,你以为我从前不能喝酒,所以今晚那三杯一定醉个烂死,对不对?
那还是当年,赵浈有一次玩笑哄着曲君宁喝酒,结果他只喝了一杯,就睡了整整一天,从此不敢再提。
浈跑了几步把马拉住,背对着他答道:你早就知道我没失忆,又何必在一旁看我的笑话?
曲君宁满肚子的愤怒,全都变成了委屈:我看你笑话?是你跟宋景看我的笑话才对吧?哼,我要是早知道你要逃
浈转过身来,大声抢了过去:你就会命令小柳从早到晚看着我,或者打我一顿找个地方关起来,要不干脆弄根铁链子把我锁起来!
曲君宁浑身一震,心虚地放低了声音:浈,你跟我回去吧,我发誓绝不那样对你他蓦地垂下了眼睛:我、我找了你一整夜。
雨水从曲君宁软软搭在手边的马鞭上流淌下来,慢慢在他脚边积出一个水洼。浈看着他被水淋透的外袍,还有溅满下半身的泥点,以及那些紧紧熨贴在额前的滴水黑发,星辰般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