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然微微一嗤,这狗才倒是眼利,竟瞧出小笛动了恻隐之心,小笛身子一震,缓缓向秦昭然看来,湘函不待秦昭然开口,抢着捏起墨琴的下巴,露出一口阴森白牙,冲墨琴森然一笑,“现在是将军要你的小命,你便是拉上笛公子,也不过多喘片刻的气,既然求也无用,不如爽快点,别娘们儿似的,叫人瞧着倒气!”
墨琴被他捏的合不拢嘴,口液沿着嘴角流了下来,断断续续的道:“小人像娘们儿,小人像娘们儿,小人本就是个下贱娈宠,被主子玩腻了丢出府,求您发发慈悲,饶了小人一条狗命吧!”
小笛“咦”的一声,踏步上前,垂首询问道:“你……你是哪府里的?你家主子是谁?”
子诺良久听不到他应声,抬眼一看,见他正神色古怪的盯着自已,登时后背一凉,不自觉的向床里挪了挪,秦昭然见他神色戒备,想起墨琴说起他那些凄惨遭遇,心中立时软成一片,放柔了声音轻道:“好,那你先歇下吧,恩……明儿我让小笛他们给你寻住清悠的院子,这院里住了四个活宝,想来折腾的你也睡不好,你……你且放心,把这里当自已家,小笛倒是很欢喜能多个伴儿!”
子诺刚刚松了口气,听到他的话,后背又僵硬起来,他这样一动不动坐在床上,脑后乌黑的秀发落在身前,把那一团苍白的小脸,衬得愈发明白如雪,秦昭然伸手过去,替他挑开那几绺乱发,子诺却陡然惊跳起来,颤着嗓子喝问道:“你……你想做什么?”
秦昭然乍着手站在床边,一头雾水,见他似乎很是惧怕自已,忙退开几步,站在水曲黄杨雕花木桌旁,想说什么,却又觉得心里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怔怔看了他片刻,微微一笑,挑帘出去。
子诺一下躺倒床上,捂着扑扑乱跳的心口,他明知武江昂不怀好意,自已又宿在他府上,刚刚这屋里再无旁人,启鸣便口口声声回避,看来是要助其成就好事,可他伸出手来的一瞬,自已却不觉惶恐,似乎很笃定那人决不会对他不轨一般,只是心跳忽然加速,令他惊跳起来,为掩饰窘态,只能低声喝问了他一句,现在眼见他挑帘出去,院门被嗒的一声合上,他却忽而惆怅起来,胸中酸酸胀胀,盯着那卷竹帘发起呆来。
廊下那只鹦鹉不甘寂寞的咂着舌,秦昭然伸指抚抚它的羽毛,那鹦鹉伸着弯弯的喙来讨吃的,它面前那小小的金盏,干干净净,一点吃的也没有,秦昭然拍拍它的脑袋,轻声道:“你别吵,我去寻人做些吃食送来给子诺,再顺便喂喂你,子诺身子不爽,心头不快,你别再聒噪,看吵着他,我非宰了你不可!”
言罢出了小院,轻轻阖上院门,沿着院落间青葱翠绿的草丛间卵石小径,略走了几步,冲身旁一棵枝粗叶肥的华冠树一招手,那树上嗖的跳下来个人,立在他身前,躬身行礼,秦昭然道:“你让人准备些吃食,给这院的子诺送来,哦,对了,他脸上有伤,忌吃辛辣食物,告诉厨子,少放些盐和辣子,恩,姜也不要放,只做些清淡滋补的送来就是,廊下的鹦鹉也没吃食了,一并喂了吧!”
那人一身黑衣黑裤的短打扮,听了这话也不言语,只把头压得更低,冲秦昭然一拱手,飞快地奔了出去,一眨眼功夫已不见了踪影,秦昭然叹息一声,举步欲回绿苑,转过一处回廊,却被武忠拦了下来,只见他笑得两眼眯成一线,压低了声音凑到秦昭然耳边,道:“将军大喜了,那位魏公子,现下就在前院花厅候着您,您看……是见还是不见?”
秦昭然一拍脑门,怎地总是把这孩子的事情抛在脑后,早上刚拒了他的礼,现下这般倨傲,别让他以为,自已嫌那礼轻,再回去想办法挪借,送了厚礼过来才好,武忠见他犹豫,更是笑得贼眉鼠眼,“将军,若是为着绿苑里那两位,您大可不必担心,属下这就去收拾一处清静的小院,您和魏公子,恩,且去那里谈话可好?”
这话说的太过露骨,秦昭然便是个傻子,也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不由似笑非笑的倪了他一眼,挑眉笑道:“你这狗才,上次我没使人把你打死,你这老毛病又犯了,怎么?当真要我处置一两个人,这阖府上下才能消停,老老实实尽自已的本份,不去胡乱揣度主子的心思?”
武忠吓了一跳,忙收起一脸欢容,立在他身边,秦昭然被他那变脸逗得噗嗤一笑,一脚踹在他身上,乐道:“还不头前带路,若慢待了客人,仔细我发落你!”
武忠一迭声应着,再不敢嬉皮笑脸,领秦昭然到了前院花厅,魏家那位小公子,正坐在花厅坐椅上,捧着一杯茶,神色不安的来回扭着身子,秦昭然未进花厅,先朗声大笑道:“季宇,你已经来了,实在对不住,让你久候了!”
魏季宇陪着笑,慌忙放下手中茶杯,起身冲他一揖,秦昭然哈哈笑着引他坐下,随即坐在他身侧,回过头吩咐武忠,“你拿我的名帖,去请田羽信大人过府一叙!”
武忠站在那儿,早觉着自已多余,可刚被武江昂严辞斥责过,不敢贸然回避,这时得了他这句话,急急躬身一礼,转身出了花厅,魏季宇自刚才秦昭然招呼他坐下,便垂首沉默不语,武忠退出花厅后,他才缓缓抬头,两手紧紧绞着衫角,看上去十分紧张,从秦昭然的角度看下去,只觉得他那尖尖的小下巴,跟今日在申氏兄弟小院里,看见的那柔弱又倔强的子诺,十分相似,虽然魏季宇出身豪富之家,言行举止间,自带着一股贵气,这是子诺无法比拟的,可秦昭然一想起墨琴的话,心中却对子诺,多了几分怜惜,比起子诺的遭遇,这位魏公子只算得遇到了小小挫磨而已。
上善若水(27)
程征在武府门前落轿时,只见许多抬着红绸包裹妆匣的下人,川流不息向武府内走去,他府上的轿夫瞧着那阵势,嘿嘿一笑,边替他挑着轿帘边道:“武将军府上敢情是要办喜事呢?您看这一屉屉聘礼,看着真是喜欢人!”
程征一嗤,“胡说!武江昂就只有一个妹妹,又是孀居,你说什么聘礼,仔细给那莽夫听见,一马鞭抽掉你半条命,到时可别怪爷不知顾惜下人!”
那轿夫猛地一缩脑袋,吐吐舌头,再不敢多话,程征踱着方步,缓缓来到武府门前,那守门的门房认出他来,忙颠儿颠儿的跑来,陪笑道:“相爷,您怎地这早晚来了?可巧今儿将军回来的早,您请随小人这边走!”
程征淡淡一笑,状似无意的瞥着那些抬着箱屉的下人,道:“江昂这是要做什么?我怎么看着这些人,倒像是来送聘礼的?”
那门房喜笑颜开,引着程征一路走着,伸手替他挑开前面被沉甸甸的石榴压弯的树枝,乐呵呵的道:“可不是嘛!咱们府里现如今,倒真有一门喜事,将军允了田大人和姑奶奶,哦,田大人和二小姐的婚事,您瞧这不,田大人险些乐得背过气,紧着让人送了聘礼来,惟恐将军反悔……”
程征不待他说完,失声惊道:“什么?他答允了妙恬和田羽信的婚事?”
那门房连连点头,程征大睁着两眼,“他这又是抽的什么疯?皇上两个月前,刚答允为妙恬修建贞洁牌坊,他怎会这个时候允了她的婚事,要知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事二夫,他竟干下这等荒唐事来,存心要令妙恬声名俱丧吗?”
那门房听他说得严重,不敢再答腔,引着他到了前院花厅,向守在门外的武忠禀了程丞相到访,武忠蓦然一呆,半晌连连眨了眨眼睛,挤出笑脸,“相爷,将军……将军刚吩咐摆膳,小人这便替您通报……”
程征冷冷扫了他一眼,嗤笑道:“江昂早就说过,他这将军府,任我来去自由,无需通报,便是内室也去得,你这狗奴才……在这儿守门,是不是……他在里面,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说完一把推开武忠,径自闯了进去,一边不住手的拨着哎哎连声的武忠,一边扬声道:“武江昂,武江昂,故人到访,你怎地如此轻慢?”
这院里沉寂片刻,随即响起武江昂豪爽的笑声,“原来是程大人到访,武某未能远迎,当真失敬,快请!快请!”
程征正被武忠纠缠着,行动不便,听了这话,猛地转过头,却见这院花厅一排棂格门俱被武江昂推开,他一步跨了出来,满面笑容直盯着程征,花厅里田羽信一脸欢容,带着个面有忧色的少年,起身立在一侧,那位少年,程征曾在水师都督魏季宣府上见过,听魏季宣说,这唇红齿白的少年,便是他的亲胞弟,那时程征还腹诽了几句,觉着这少年,实在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倒像是唱曲的小旦,生就得一副柔弱皮囊。
秦昭然快步上前,亲自引着程征进屋,一迭声的吩咐武忠,重新备置酒席,程征瞥了一眼花厅里摆开的席面,见那桌上菜肴,还没怎么动过筷子,便摆了摆手,笑道:“让武忠再取副碗筷来,也就是了,我瞧这酒席还没怎么动过,没得撤下去糟蹋了吃食,刚刚固丘送来八百里急报,淮阳那一片连日暴雨,刚修建的垅渠决堤了,这么一场天祸下来,得有多少百姓一夕间家破人亡,又得有多少州县会颗粒无收,今秋朝廷得挪借一大批粮食,淮阳府尹分发下去赈灾,咱们有吃食,还是惜福的好,别暴殄天物了!”
秦昭然肃容而立,连连点头,命人加了碗筷,让了程征首座,程征急忙摆手推拒,两人正在客套,却听魏季宇猛地一拍桌子,面孔雪白,比院里那枝迎风而立的白海棠,好看不了多少,“程丞相,武将军,田都尉,季宇忽然想起,家中还有要事,得先走一步,少陪了!各位请宽坐……”
田羽信一怔,便要出声劝阻,秦昭然急忙冲他摇了摇头,和颜悦色的道:“既如此,季宇你便先回去吧,若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我府上,我能帮得上忙的,一定尽力而为!”
魏季宇抱拳团团一揖,匆匆谢过秦昭然,慌里慌张出了花厅,这间花厅的门槛足有一尺高,魏季宇魂不守舍,抬脚跨过那门槛,却被绊了个结实,扑通一声摔了个马趴,田羽信大笑不已,调侃道:“季宇,你这是忙着回去干嘛呢?连个门槛也没看清,可摔痛了?”
魏季宇哼哼叽叽,也不知应了句什么,撑着身子爬起来,秦昭然瞧他那样子,似乎摔的狠了,武忠便在一侧立着,只喳喳呼呼不住吆喝着小心些,却不伸手去扶,魏季宇起身后,垂着头低低向厅内众人告辞,一瘸一拐扶着木廊边的柱子,挪着步子向院门走去,秦昭然实在看不过眼,起身急急奔到他身前,弯腰抄起他,迅速送到府门口,交待他随来的家人,回去即刻请了大夫,替他检查伤处,魏季宇悄声道了谢,秦昭然扶着轿杠,隔帘细细嘱咐了几句,这才错开身,目送魏府的轿子远去,眼见那轿子在胡同口转了个弯,没了踪影,秦昭然扭过头,正要回去招呼客人,冷不防晗茗一张贼兮兮的小脸,就忤在眼前,挥着黑污的小手,指着魏季宇轿子去的方向,嬉笑道:“秦大哥,那是谁?又是哪儿来的狐狸精?”
秦昭然一把拍掉他的小手,没好气的道:“什么狐狸精不狐狸精的,那是来求我办事的,你这孩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竟说的如此难听……”
晗茗嘻嘻一笑,把小手背到身后,忽然仰起头,黑亮的小眼睛一眨一眨,说不出的可爱,“那,我们院里那个子诺,你命人收拾了处院子,准备把他迁过去,这又是为何?”
秦昭然对子诺,确是心生怜惜,有意好好照顾他,可将军府里那一众下人,个个都精的猴儿似的,闻弦歌而知雅意,秦昭然出了申氏兄弟所在的小院,吩咐隐在树丛中的暗卫,为子诺准备吃食,待他那副与众不同的样子,被隐在周遭的暗卫们瞧在眼里,心下当即打定了主意,申氏兄弟小院里那位主儿,眼看着就要得宠,自然要紧着巴结,那暗卫送吃食过去时,异常殷勤,又带了两名伶俐的小厮过去伺候,晗茗正和展鸣一路疯闹着回了小院,撞见守在子诺门外的小厮,不由好奇的询问歆朝,这两人是怎么回事,歆朝没好气的一翻白眼,咬着牙恨恨的道:“还能怎么回事,秦大哥又犯老毛病了,现在可好,湘函还赖在绿苑,他又弄来个子诺,我原还想着,寻个法儿让他撵了湘函走,得,这下还得多撵一个!”
晗茗听了半晌,才闹明白,原来子诺这门前小厮,是秦昭然特意划来伺候他的,自随他下山来到武府,他这人除了对小笛湘函,和他们师兄弟二人关怀备至,其他人俱是等闲视之,这回着急忙慌的派了人来服侍子诺,那自然是对他动了心思,晗茗一握拳头,跟着恨恨的道:“哼,我……我找他去!”
说完不等展鸣来拉,缩身一滑,极快的出溜出去,寻着人打听到秦昭然在前院花厅招呼客人,他正要追上去,不管不顾让秦昭然给个说法,却一眼瞅见秦昭然托着个人,飞身掠出府,送那人上了轿,还恋恋不舍驻目远望,晗茗心头激愤,悄悄贴在他身后站好,候着他转身,冷不丁儿冒出一句,指望着吓他一跳,哪知秦昭然倒是镇定,猛地瞧见他,只眼睛略微一瞬,晗茗一肚子气登时泄了个没影,随口问了子诺,秦昭然听到子诺,急急抬头盯着他,奇道:“我在子诺房里说的话,你怎地这么快就知道了?”
田羽信久等不见秦昭然回去,急得捂着肚子,不住干嚎,“我的祖宗哎,这送个人,怎地送这许久,我今儿一天,可都忙着备置聘礼,一整天滴水未进,就指着来他府上,蹭上一顿,他倒好,丢下一桌子客人,抱了人可出去了……”
程征微微一笑,捏起筷子轻轻敲着杯沿,“田大人,你究竟使了什么法子,竟让江昂答允了你和妙恬的婚事?”
田羽信咧开大嘴,嘻嘻笑道:“我也不知道啊,是江昂身边那娈宠,叫什么……何湘函,”田羽信拍拍脑门,“他暗暗提点我,说江昂早些年做事糊涂,现下有心弥补,又拉不下颜面,我一听,立时觉出几分意思,试探着又提了想迎娶妙恬,谁知他竟一口答允,嘿嘿……”田羽信搔了搔头,傻笑不止,“这真是正打磕睡,送来个枕头,他若再不答允我和妙恬的婚事,把我逼急了,非得带了妙恬私奔不可!”
话音未落,就听武江昂在院外哈哈一笑,“看不出,你还有这等胆量,狼子野心,竟早在觊觎我妹妹,还好你那聘礼还堆在院里,完好无损,你还是趁早抬了回去,咱们两家这头亲事,告吹了!”
上善若水(28)
晗茗一路怒气冲冲回了申氏兄弟住的小院,一脚踹开院门,棱着眼角紧紧盯着子诺门外那两个小厮,启鸣和展鸣正站在院里,神色凝肃的说着什么,被他这踹门的老大一声响,惊的齐齐回头,晗茗紧皱着眉,踢踏着鞋,一摇一晃的走向他和歆朝的小屋,展鸣张了张嘴,便要问他又怎么了,晗茗挑开帘子,状似漫不经心的吆喝道:“展……小师父,我今儿兴致好,想吃全兴斋的玫瑰松子,你一会儿得便,去给我买些来!”
展鸣情不自禁点了点头,“恩”了一声,启鸣连连摇头,悄声道:“乾坤倒置,夫纳不振!”
晗茗哪听得懂这些,可微一侧目,见启鸣一脸怜悯,不住打量着展鸣,不由冷哼一声,大模大样甩了帘子,进屋坐到桌边,倒了茶慢慢啜饮,歆朝立在南面窗户下,正捏着个瓷瓶,翻来覆去的摩挲着,晗茗眼风一扫,见那瓷瓶有些眼熟,忙放下茶杯凑了过去,伸手捏过那瓷瓶,奇道:“这……这东西,怎地和师父做的连翘香露那么相似,连瓶底的印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