歆朝拉着晗茗一通小跑进了屋,取了药瓶蹭到床边,冲秦昭然笑道:“秦大哥,药我们取来了,适才你那番话,甚是有理,我和晗茗平素确有些顽皮胡闹,为此也没少挨师父的打骂,却总是不长记性,只是我二人现下年纪也不小了,这次随你下山,自要收敛些脾性,历练出一身本领,回去也好令师父刮目相看。”
秦昭然让到一边,揪着歆朝顶心发髻,把他按坐在床前榻脚板上,嘴里却是不停,“好了,好了,别在这儿打马虎眼了,你二人若能收敛脾性,我这秦字都该倒着写了!别磨蹭了,快替何主事上了药,扶他去东边耳房歇下,明儿一早咱们还要赶路呢!”
晗茗嘀咕着,“你本来就不姓秦,便倒着写也没什么妨碍!”
秦昭然却不理会,出门在小院里来回踱着步,武忠慢慢靠过去,却听秦昭然极轻的吩咐了一句,“武忠,你一会儿去瞧瞧那位谢大人,这么巧他和咱们同时出现在这小镇上,不会是有什么内情吧?”
武忠应了一声,轻道:“主子,属下已使人去查探,大约要不了多久,便会有人前来回报了!”
秦昭然赞许的看了他一眼,见武忠目不斜视,手按刀鞘躬身作答,心中登时便对他留上了心,这人机智狡黠,反应灵敏,更兼为人谨慎,尤善察颜观色,当为武江昂身边的得力臂助。
两人默然无语,在院中静立良久,移时,被武忠派去打探消息的随扈,悄没声息的进了院,跪在秦昭然身边,道:“主子,那位谢怡泽谢大人,此番是替他表兄表嫂扶棺回乡的。谢大人祖籍即墨,当地习俗,死者棺木需在家中正堂安置三年,才能选址下葬,谢大人身边那位少年,便是他的外甥,他二人……他二人……”
那随扈话到一半,却结巴起来,秦昭然侧目道:“他二人怎样?可是有何不妥?”
武忠也急急催道:“启鸣,你到底探知何事,快说出来,若是事有蹊跷,咱们也好早做准备!”
那启鸣略一抬头,“这二人倒没什么不妥,只那谢大人,品德有亏……”
秦昭然朗声笑道:“若只是品德有亏,倒和咱们没什么相干,夜深了,武忠你安排人换岗守夜,那位何主事……他伤了脚,不便行走,你嘱咐下面人多留意他那屋的动静,防他夜间口渴,不便起身……”
院内三人正言语间,晗茗和歆朝一边一个,架着湘函出了门,湘函只听到秦昭然后半句的嘱咐,竟是命人多照应他,他今日受了委屈,本就满腹辛酸,后又听得秦昭然敲打歆朝晗茗,疑心生暗鬼,自已倒惴惴不安起来,这时得秦昭然半句温言,心头一暖,登时眸光脉脉,直瞅着秦昭然,启鸣跪在地上,面冲院内正房,略略抬头看着刚从屋里出来的三人,秦昭然和武忠知觉了,同时回过头去,如水夜色下,湘函那双莹润的眸子,仿佛会说话一般,他那不便宣诸于口的心思,登时尽显眼前。
秦昭然蓦地一震,见湘函那双美目中,有仰慕,有乞怜,有愧疚,有不安,甚至还有一抹羞色,看着真诚至极,不含一丝作假,秦昭然这一震之后,竟和湘函四目胶着,两人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晗茗歆朝有些不耐的急催湘函快走,武忠忙轻咳一声,冲启鸣使了个眼色,启鸣会意起身,和武忠一道儿拉着那两个孩子,去了他们夜间歇息的厢房,独留秦昭然和那行动不便的湘函在院内。
他们几人去时,湘函略转了转眼珠,月色银辉下,更显波光潋滟,秦昭然只觉心跳猛的一快,忙慌乱的别过眼去,一时竟忘了湘函脚心受创,不便久站行走,清了清嗓子,道:“何主事,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歇着吧!”
湘函垂头应了一声,竟也是满心慌乱,秦昭然刚刚凝神注视,是从未对他露出过的,那种专注的神色。被他冷淡已久,湘函险些以为,秦昭然绝不会像对待小笛那般,对他柔情蜜意,呵护备至,可这一刻,湘函那沉寂下来的心,又突突乱跳起来,他忽然有些不敢面对秦昭然,紧紧捏着衣角,大气也不敢透,生怕此情此景,只是梦境。
正房的灯忽地被人熄了,站在院里默然无语的两个人,同时怔怔抬头,秦昭然这才看清,湘函正扶着廊角圆柱,斜斜歪靠在上面,趿着鞋的脚上,那包裹伤口的白色棉布,立时格外刺目的涌入眼帘,秦昭然“啊”了一声,急急上前搀着湘函,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舔了舔忽然干涩的嘴唇,有些不知所措的问道:“何主事,你行动不便,不若还像上次一样,由我背你去厢房吧!”
晗茗歆朝被武忠和启鸣硬架了回房,晗茗放心不下,一个劲儿扭头瞪眼,直盯着院里那两个人,见秦昭然和湘函相对默然,晗茗便要扯着嗓子叫小笛,冷不防武忠伸手捂着他的嘴,拖着他回身急走,启鸣也有样学样,拖了歆朝一路向前,不敢停留,那两个孩子一路闹腾,待进了屋,武忠猛的把晗茗掼到地上,压着嗓门狠声道:“你们两个小猴崽子,给我放明白点!我家主子的事,还轮不到你们俩指手划脚!”
晗茗不服气的弹身跳起,便要扑上去,和武忠掰扯一番,歆朝眼急手快,忙扯着他拉到身后,冲他急使着眼色,晗茗还要犟嘴,歆朝却是狠狠瞪了他一眼,晗茗撞了个没趣,摸了摸鼻子,站到歆朝身后,噤声不再言语,武忠冷哼一声,冲歆朝说道:“我瞧着,你倒是个明白孩子——我家主子手握重兵,便是皇上也要卖他三分薄面,你们那位笛公子虽说被我家主子收了房,可我家主子若说看上了那何公子,照样也收得,由不得你们两个搅合!”
歆朝紧紧盯着武忠按在腰侧刀鞘上的铁掌,连连陪着笑,“武忠大哥,我们两个小毛猴子,能翻起多大的浪,也搁得住您这般当心戒备,您着实是多心了,秦大哥自然是要收谁便收谁,他还算我们半个师父,我们这为人弟子的,哪有对师父的私事,啄喙的道理……”
武忠寒着脸听他说完,眼角斜斜扫过晗茗,道:“那就好,你们俩照子最好给我放亮点!我家主子若是对何公子有意,咱们自要一力促成,决不能扫了主子的兴儿,”晗茗闻言,轻轻撇着嘴角,武忠瞧见了,略提了提嗓门,“怎么着?你们那笛公子虽说得宠,却不过中人之姿,京城将军府里,天姿国色的美貌伶童多了去了,又有哪个堪堪匹配我家主子?便是程……”
武忠说到一半,忽然止了声,有些不安的向门外瞧了瞧,启鸣嘻嘻笑道:“忠哥,没事,将军送那何公子回厢房,今晚还不定出不出得来呢,你安置好巡夜的,咱们不妨早些歇着……我瞧那何公子,倒颇有些手段,嗔怒怨忧,直把咱们主子勾得没了魂儿……”
话音未落,就听武忠喝道:“住口!虽说咱们离家在外,可也不能这般坏了规矩——主子也是你随意说得的?”
启鸣显然和他甚是捻熟,听了这话,只缩着头吐了吐舌头,小声道:“是,忠哥教训的是,启鸣记下了!”神情甚是无奈。
武忠沉吟良久,蓦地一声长叹,轻道:“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可咱们主子就是那副秉性,最是见不得美貌男子,上次,”武忠声音压得更低,几乎需要附耳上去,才能听清,“勤王寿诞,程丞相那事儿……说句不敬的话,真是不该!白白给咱们添了多少麻烦?我当时还劝主子,反正来日方长,日后有的是机会,可……主子那时已急火攻心,听不得劝,硬是……”
启鸣只听的瞪大了双眼,嘴巴大张着,几乎能塞下一只鸡蛋,“什么?”他甚是激动的挥着手臂,“那晚主子竟把程丞相……我说这姓程的,脑子怎么忽然长腰上了——这些日子来,处处和咱们作对,却原来,是主子……”
武忠略一点头,低着看着面前,似懂非懂的两个小童,忽然又声严厉色起来,“你们俩,今儿听到的,一句也不许外传!否则……”武忠拧眉一笑,表情甚是狰狞,“这一路上,狙杀我们的杀手断不会少,你们俩若是死于混战之中,只怕那位笛公子,也只能途呼奈何!”
空山新雨(22)
秦昭然慢慢俯下身,把湘函托到背上,还未起身,黑漆漆的正房里,似乎传来小笛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这一声似有若无,杂在无边夜色里,尤显苍茫,秦昭然突地一顿,脑中登时清明过来,待要放下湘函,却又不忍见他这般一瘸一拐的艰难行走,只能急步起身送了他去厢房,这样急迫,却仍不忘替他拉过花凳,倒好茶水放在床前,再取了屏风后的夜壶,塞在床下,湘函怔怔瞧着他忙东忙西,直到他一言未发,轻轻阖门出去,湘函这才如梦初醒,伸手取过花凳上的茶盏,只觉心头蓦然一痛,悲喜交集,爱恨难分,这许多日子来的酸苦,竟化作热泪,顺着面颊慢慢滑落。
窗格上的棉纸,被树枝打的劈劈乱响,外间似乎起了风,湘函展开床上薄被,缩身躺了下去,漠然望着床顶承尘,那原本朱红的承尘,因年月久远,红漆已有些剥离,湘函忽地想来,初见秦昭然那天,正是个明媚的清晨,他随在账房主事身后,龙行虎步进了乾院,刑堂主事一句“好一条汉子”,令自已好奇侧目,谁知,自此竟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外面的风越来越急,树枝敲打窗格的声音,又急又乱,湘函本就心神不定,这击打窗格的声音,替他又添了一层烦燥,恨恨翻过身,伸手便要去取花凳上的茶盏,冷不防竟瞧见床前立着个人影,湘函自来警觉,像这般被人潜入房内,毫无知觉,倒还是平生未见,这时惊骇之下,却也细察出那人呼吸细密,微微带些颤音,想来是心情紧张所致,湘函不由暗自懊悔,若不是自已神魂不守,哪会任由这人登堂入室,自已却还蒙在鼓里。
心念电转间,床前那人已是反应奇速,伸指向他颈间戳来,湘函的功夫,走的是轻灵阴柔一路,最是难于捉摸,见那人指向他颈间下关穴,蓦地向后一闪,摄指去搭那人手腕,那人似乎对他的武功套路甚是熟捻,知他指刀厉害,虽没瞧见他指间捏着什么东西,却仍是不敢让他碰上自已手腕,瞬间变指为爪,翻手向下,直探向湘函胸前,在这么狭窄的地方突袭,不外也就几处应变法门,湘函事先料准了他那手掌去向,指刀神出如风,快似一闪,那人只觉腕下寒光乍现,内关穴附近的筋脉,已尽数被湘函切断。
湘函制服了他,便要扬声示警,哪知那人甚是悍勇,右腕鲜血淋漓,左手抡着一条软细金链,突地绕上湘函脖颈,这时院外兵器交接声大作,湘函心中一紧,登时担心起秦昭然来,听外面交手的,似乎人数甚众,再想到对方事先布了人潜入房内,连他这厢房都不放过,正房自然更是众矢之的了。
湘函略一分心,床前那人立时知觉,倒拖金链,扯得湘函猛地向前一扑,险些一头栽下床来,忙撑着床樘稳住身子,只听院外有人呼喝道:“武忠,不要伤他们性命,生擒贼人——我要活的!”
武忠暴喝一声,应了他的话,院外一时风声大作,湘函床前那人身子一颤,便要速速制服湘函,拖了出去,以作筹码,哪知湘函没撑住,竟从床上摔了下去,那人大惊,见他坠势沉重,不似作伪,忙松了松手中金链,惟恐勒死了他,湘函坠到半途,蓦地一指忤地,上身弹起,直冲那人腹间一点,那人气海穴被封,强挣着待要闪避,却已是慢慢委顿下来,湘函适才使计,生怕这人也是一般狭诈,指刀平平飞出,连连在那人膻中,中脘,天枢,关元几处大穴疾点数下,见那人斜靠床角,再也立身不得,这才松了口气,撑着地慢慢挪到床边,刚调试内息,房门被人猛地撞破,小笛焦急的嗓音随之响起,“何主事,何主事,贼子可曾伤着你?”
小笛身边那修长身形急急冲了进来,见湘函床边偎着个人,床榻前又俱是斑斑血点,小笛问话,也未见他答话,不由惊道:“何……何湘函,何湘函,你怎样?可有伤到哪儿?”
湘函有些余力不继,努力调均气息,轻道:“我……我没事,秦大哥……”
那人不待他说完,已奔至身前,托起他放到床上,连声呼道:“晗茗,歆朝,快来!替何主事瞧瞧,可曾伤着哪儿?”
歆朝心眼最活,既已打定主意,不再当面为难何湘函,自然表现得体,一脸惶急的拉着晗茗跑进来,见秦昭然坐在床榻前,牢牢守着也不让开,只能勉强蹲在床前塌脚板上,搭上湘函的脉博,湘函正为着秦昭然的顾惜,而暗自惊喜不已,歆朝这一搭脉,竟咦了一声,秦昭然和小笛同时惊问,“伤着哪儿了?”
歆朝温声一笑,道:“何主事未曾受伤,只是有些气血翻涌,想是适才一番恶斗,损耗体力甚巨,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
小笛“哦”了一声,秦昭然却是别过脸,盯着门外立着的武忠,沉声道:“我让你着人留神这屋,怎地这屋里还是潜进了刺客?幸而何主事武艺不弱,若换作小笛,只怕已被贼人取了性命……”
话音未落,门外已是扑扑跪倒一片,武忠还未答话,启鸣已是轻声道:“属下该死!只盯着偷袭的贼人在正房布置严密,竟忘了何主事宿的厢房……”
晗茗极之不耐的打了个响鼻,歆朝不由怔怔扭头看着他,却听他应声道:“秦大哥,你这两个属下早就知觉贼人潜伏在侧,却说什么,何湘函这屋,要留给你救美,也好遂了你的心愿。”
湘函闻言大窘,缓缓垂下头,却下意识的向秦昭然身边靠了靠,歆朝急拉晗茗衣角,他却置之不理,仍絮絮道:“哪知,你先紧着护卫小笛哥,适才武忠见你不知正房防守严谨,等闲人不易接近,只一味守着小笛哥,险些吓个半死,待要分 身拨人去保护何湘函,你和小笛哥已经急急赶来……”
秦昭然冷笑一声,“武忠,启鸣,你们两个狗才!倒真是会猜测主子心思,”小笛听他话音不对,忙偎过来,摇了摇他的衣袖,秦昭然面色一缓,反手握着小笛,道:“何主事是我的客人,我再听得你们私底下非议,便使人杖毙了你们这两个狗才!这等不知进退,不守规矩的东西,留着何用?”
武忠向来最擅揣摩武江昂的心意,适才晗茗提起他和启鸣打的那点小算盘,他本是毫不惊惧,虽面上惶惶,心里却实是好笑,只道他和启鸣这般知情识趣,武江昂便是嘴里责骂两句,私下却实是褒扬,哪知竟当真触了一鼻子灰,他原是见那潜入厢房的刺客身手不甚了得,日间又见过何湘函,见他虽足下艰难,身法却着实轻盈,心中对何湘函的功夫已有些了然,这般成竹在胸,自是不惧那刺客伤着何湘函,只他这点心思,却不能让武江昂知晓,当即重重磕下头去,一迭声的应道:“属下该死!属下该死!请主子责罚!”
秦昭然斜眼倪着武忠,“那……今晚擒得的刺客,就由你主刑审问,只要人不死,随你怎么折腾,务必要给我问出幕后元凶!”
武忠急道:“是,主子!”
秦昭然又指了指晗茗歆朝,“你把这俩皮猴也带去,若说刑讯逼供,他们师父可是一把好手,带上他们指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晗茗一听刑讯,那当真是乐的心里开花,急急点着头,嘻笑道:“秦大哥,若说刑讯,我师父自是一等一的高手,可若说逼供嘛,那就是我和歆朝的拿手绝活,待会儿不仅能问出秘密,而且保证还你的都是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