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衿抬头,低低“嗯”了一声。
南容叹了口气,手摸着墙壁,慢腾腾地小心坐起来,道:“今日已是春闱结束的第二天,子衿的身份若被识破,应该早就被关进来了。”
孟子衿浑身一震,喃喃道:“若,若是已经被关进来,却没有……没有和我们在一处呢?”
“两个逸王养子,若是子衿被关进来,至少也得有人来找你再问一遍话的。”南容微笑,“当然,春闱之时,各考生的出身户籍均是查明登记在册的,子衿的身份若还没被识破,便只有一个可能,贵人相助。”
晏流考完试一出贡院,四下环顾了一遍,未能发现孟子衿的身影,正自疑惑时,便有一个青衣小厮过来道:“南公子,我家大人有请。”
晏流不解,只好跟着他一路走,走了一刻有余,才听小厮道:“到了。”他抬头循着小厮的手指看去,却是本次春闱的主考,礼部侍郎陆引宣。这位陆大人年纪不过廿五,却甚有才名,又任此次主考,不少士子都有心结交,被他“有请”应是受宠若惊之事,然而春闱刚结束他便急着私见考生,实在不合规矩,若不是真的对此考生极为欣赏,应该就是——另有要事。
晏流不觉得自己已经惊才绝艳到值得这位出名的才子私下破了规矩来请,多半是另外一个原因,便上前行礼道:“学生见过陆大人。”
陆引宣一身便服,看来颇为俊雅,闲闲地站着却仍是秀逸得很,他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拉住了他的手继续走,一直到了一座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民居里间,才放下了手,道:“逸王府出了事,逸王与容世子下狱,另有一个自称是逸王养子的少年,也同被关押了起来。”
短短一句话,却叫晏流愣了许久,半晌才道:“为什么?”
陆引宣不答,却道:“我曾与你有过一面之缘,是以一眼便认出了你。如今逸王府中知晓此案明细之人,除你之外均已非自由之身,要洗脱罪名,无论如何都得留有一线生机。我不知那狱中顶替你之人是何来历,然而推想来,多半是容世子之法,容世子曾于我有恩,此事我不能袖手。南公子切勿担忧,我已着人将你的户籍名册悄悄改过,无人再知你是逸王养子。”
他说了这一通,一句废话都没有,只直来直去地将事情说完,晏流总算稍稍梳理出个大概,心念一转,知道那顶替自己之人多半是孟子衿,后脑蓦地一痛,痛得他眼前一黑,勉力扶着陆引宣的手才得以站立。
陆引宣以为他突遭大变而一时打击过剧,将他扶去椅子上坐着,道:“此事虽然繁复纠葛,然而纠其根源,不过是那一本税册。现今作为证物的那本税册,数目上竟是短缺了万两税款,而这一笔税款,怎么说都应是被人私吞了去,这样一来,便算在了当初经手的户部侍郎身上。之后又推及逸王爷,说是逸王爷的授意。逸王爷当场下狱,而逸王妃、容世子与那位所谓的养子之后以带去问话之名被关押,现下还未提审,然而涉及皇上的亲伯父,此案重大,皇上许会亲自过问。”
晏流皱眉道:“那本税册我看过的,我看的时候,数目上绝无短缺。”
“就是为此。”陆引宣一击掌,道,“原本此事不见得与逸王爷有关,然而那本税册,却竟是从逸王府中搜出,便说不清楚了。”
晏流知道此事蹊跷,他从云凌那里拿到的那本税册,数目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将明县的税款并去了洛州,绝不会有所短缺,而且从头到尾没有一点篡改过的痕迹,如今为何会被人动上手脚,使得税款短缺万两?
“南公子可还记得,那本税册原是如何模样么?”
晏流寻思片刻,抬起头来,慢慢地道:“我记得的。”
第四十四章 探监
“但是要将它尽数按着原样给默写出来,应当不是说话之间就能完成的。”他抬头看向陆引宣,“在这之前,陆大人有办法让我见一见容世子么?”
陆引宣笑了笑,仿佛一早知道他会这么问:“其实南公子并不信我。”
晏流沉默,既然他说得这般直接,自己也不用假装什么,道:“骤然遇上这种事,陆大人应该明白乃是人之常情。”
陆引宣笑起来别有一种洒脱的味道,看起来甚是磊落,直视着他道:“我遇事便喜欢直来直去,省却许多无聊的客套寒暄,此事重大,因此向南公子说明事情原委时十分急切,倒像是一早另有目的,只一心想向南公子套话了。”
晏流虽仍不答,却多少有些尴尬,这位陆大人刚开始给他的感觉确实如此,然而被他这样直截了当地说破,倒是对他这个人平添了几分好感。
“确实,此乃人之常情。”陆引宣颔首道,“容世子曾说南公子虽然看似温和无锋,遇事却常常执拗非常,我便想,不给南公子安排一次见容世子的机会,此事只怕不成,南公子也绝不会一心一意信我——不过也真是事有凑巧,当真有这么一个机会。”
晏流立时睁大眼睛看着他,眨都不敢眨上一下。
陆引宣道:“只是这个机会,说是能见面,但是,真的只是能‘见上一面’而已。大理寺狱中有一个牢头与我有一点交情,因此逸王爷一家一朝入狱,我便托他多照顾一些,据我所知,他每日早晚都要在狱中来回巡视一次,每次与他一起的还有一个狱卒跟随,一个狱卒负责送牢饭。我与他稍稍打点,应当能让你扮做跟随的狱卒进去——但那只能等到与他交情极好的那位狱卒当班时,而且,除了你们二人以外,尚有另一人在场,因此你仅仅只能路过关押容世子的牢房,而不能有更多的停留。”
他说罢便微微苦笑:“虽说这世上只要有人的地方便能使钱通路,但大理寺重地之下,个个不敢造次,如此情况,已是我能做到的极限。”
晏流沉吟了一会儿,他接触的人面不广,与人心机单纯,却并不是毫无防人之心的傻瓜,要说仅凭陆引宣的几句话便全心全意信任他,是绝无可能的,但是如今逸王一家尽皆下狱,连孟子衿都不在身边,除了这位陆大人之外,似乎当真无人可以依靠。
他从未经历过现今这样孤立无援的情状,便似一片汪洋大海之中只余他一只小舟,原本舟上尚且有伙伴,如今却纷纷落水,叫他一时手足无措。不能眼睁睁看着伙伴淹死,却也无力伸手将他们救上来。
但是既然有机会——有机会能见上南容一面,无论能不能从南容那里得到此陆大人是否可靠的讯息,只要能先行见上他一面,总能叫他安心许多,何况,还有一个孟子衿。
一念极此处,他忍不住想,逸王爷卷入污案,若是不得洗清嫌疑,不光是想做平民而不可得,甚至可能是灭门之祸,阿容与孟子衿到时,也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凭他一己之力,也许根本无力回天,但也绝不能放任不管,只自己一人完好无损。若是自己有这个运气,能对此事有所助益,自然是好的,若是没有运气,拼得鱼死网破,也不过是同他们一样的下场,又怕得何来?
想到此处,他咬了咬牙,终于站起来,躬身道:“多谢陆大人。”
当下晏流便在陆引宣安排的民居落脚,一边着手默写税册,一边等陆引宣所说的“机会”的到来。陆引宣这几日忙于阅卷,便只留了几个亲信照顾他的日常起居。
虽然说是说记得,而且所需的仅是上一年的纪录,但是税册的账目凌乱繁多,晏流记性再好,要一下子全部原模原样默写出来也不太可能。幸而他想到了一个办法,将全国各州县的名称先行录好,努力回忆起记忆深刻的州县数目,再根据总数目推算出其余印象薄弱的部分。
这样的做法虽然不聪明,却也是如今唯一的办法。这法子耗费心力且速度不快,两日下来不过记起一小半散乱的内容,后脑又时不时地疼痛不止,让晏流苦不堪言。
到第三日早上,便有人来悄悄带他前往大理寺。因为没有陆引宣在场,晏流将口闭紧,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只任人将自己带到地方,见到一位牢头模样的人,再按他的指点换上了狱卒服饰。
那牢头将他打量了一遍,又再三叮嘱道:“不要说话,跟着我就好。”
晏流点点头,才跟着他进去,再与一个手上拎了食盒的狱卒会合,便一同向牢房而去。
大理寺重地,关押的多是罪臣犯官皇亲国戚,一路之上空着的牢房居多,看起来也并不像想像中的那般阴暗腌臜。行了一会儿,那牢头忽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晏流一凛,知道是快到了,面上却更加努力平静,只假作漫不经心地看着旁边的牢房,一步一步稳稳地跟在他身后。
终于看到南容与孟子衿时,虽然极力克制,晏流还是差点叫出了声来。他看到孟子衿无意地瞥过自己,眼睛便倏地亮了起来,又走过去在南容手掌上写了几个字,南容也跟着微笑起来,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向着外面笑着颔了颔首。
晏流忽觉心中大定,继续跟着牢头前行,等到按原路返回,快到南容与孟子衿处时,听南容笑道:
“子衿,这一着可急了,按你的走势,应当先按兵不动才是。”
“我先将卒子过河。”
“这个卒子到了陆上倒是能靠一靠。”
两个人说得入神,旁人听来只当他们在狱中无聊下起了盲棋,晏流却知是南容在暗示自己“莫要骄躁,陆可信”之意,心下一定,赶紧扭过头去不再看他们。
已经走得离那牢房数尺之远,却听到背后传来孟子衿的声音,慢慢地道:
“这局还没定胜负。别怕。”
晏流长长地舒了口气。
第四十五章 曲水
此后颇有些风平浪静的意思,许是皇帝对于亲伯父的案子深觉棘手,又恰逢春闱大事,便一直这么搁置着。既得了一时平静,晏流便尽力让自己安下心来,一边等着放榜一边继续默写税册。
这日刚入夜,他看了看外边的天色,放下笔,动了动脖子。脑后的疼痛又无声泛起,他深知如今自己万万不能犯病倒下,当休息时必须休息,便简单洗漱,吹熄了烛火上床去。
还未沾着床,却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声极为熟悉的嗷叫,近得仿佛就在这窗口,晏流险些以为是神思太费而生了幻觉,刚揉了揉眉心,便立刻又听到了一声。他赶忙下床点烛,撑开了窗户,微显凄清淡泊的月光下两只黑色的狐狸在窗外望着他,还有一个背脊挺得笔直的青年,朝他点了点头,整个人如同一把鞘中剑,不伤人,却已见锋芒,正是风莲。
“这两只狐狸跟着子衿回了我那里,子衿被带走后又循着他的气味在大理寺外流连,我费了不少力气才将它们带回,它们却又跑到此处来。我开始不知就里,悄悄来此查看,才知你住在了这里。”风莲坐定,将袖中剑慢慢取出,放在桌上,修长的手指却抓着剑柄不放。
“是,阿容说,带我来这里的陆大人可以信。”晏流拨了拨烛芯,“我不会信不过阿容,但陆大人毕竟不是平日亲近之人,此番如履薄冰之时,我却不能全然信任他,况且,也不愿将他平白连累了——我只愿,真能金榜题名,曲江宴时能亲自面圣。”
君子和不哭蹭到了他脚边,两只狐狸全然不知世事,只沉浸在找到主人的快乐里,晏流伸出手去抚摸它们的毛,它们便齐齐用舌头舔他的手。
“风大哥,我没有阿容聪明,便只能用最笨的办法。”他温和地看着君子和不哭,语声却坚定,“若真能赴曲江宴,定要将原本的税册账目呈给皇上,然而能不能与那本作为证物的税册对比出问题所在,便只能看运气了。”
风莲沉默良久,忽道:“我不懂律法,逸王爷今次所犯之罪名,若坐实了,会是什么下场?”
晏流一下一下地抚着狐狸毛,道:“贪赃之罪,原本足判斩首的,但逸王爷是皇亲,八辟可减罪,大约便是判一个削爵抄家。但是这贪赃之罪还有户部侍郎的事,逸王爷若是被指结党营私,罪过便又大了。”
本朝科举试,为使文官不致都是只识四书五经的书生,考试科目中还有律法一门,是以晏流对此熟知。然而这所谓律法,所谓罪名,究竟怎么定,都是一线之间的事,结果如何当真难料得很。他梗了梗颈项,却不知这是他幼年时习惯的动作,每每面上不敢违抗他爹爹却心中不服时便是如此模样。他一边说,心中一边念着,即便皇上治罪,也定要呈上证物,不能使人蒙冤、不能使人受屈,一定要——明断秋毫。
明断秋毫这四个字在心头一滑而过,竟引起后脑一阵悸痛。他闭起眼睛勉力平静,待疼痛稍缓时睁眼看风莲,却见他嘴角紧抿,手指却将剑柄抓得更牢,指节白到泛青。
风莲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却已经让晏流听到了“若真是最坏结果,便用我这把剑拼一拼”的声音。
他微微苦笑一下,抱起君子来,抓着他的一只爪子朝不哭挥了挥,不哭登时不依,作势要往他的膝上跳来。这两只狐狸,君子常跟着孟子衿,不哭常跟着他,还一直被叫做“墨玉”。他想起自己在逸王府六年无忧,孟子衿却是足足记挂了他六年,自己这几日的担忧牵念,便似微不足道。孟子衿说着要带他回去的墨延县,还有一个很想见他的人,一春的马兰,一夏的荷塘,一秋的稻穗,一冬的薄雪,捕鸟笼捉蛇叉等着他。那是一定要回去的。一起回去。
他愣愣地出神一会儿,终于抬头笑道:“风大哥,这两只狐狸,叫做君子不哭。”
春闱放榜,南子衿之名赫然在新科进士之内。本朝南姓为国姓大姓,非皇亲贵族也有多人姓南,陆引宣又早就将晏流的户籍改过,是以他这名字看似可疑,却仍是险险地避过了怀疑追究。
放榜次日便是宴请新科进士的曲江宴,在御花园中引曲水,皇帝与新科进士同席赏景品宴,行曲水流殇,亦是皇上借此机会亲察众进士人品,与春闱成绩相互权衡,以钦点状元榜眼探花之意。
也是在曲江宴上,晏流第一次见到了这位传说中刚及弱冠却体弱多病,被朝中上下都认为年寿不永,名讳南临的皇帝。
也难怪朝中上下会都认为这位皇上年寿不永。南临长得清俊却单薄,脸色确实不好,白得有些过分了,嘴唇也几乎毫无血色,时不时将手虚握成拳放在嘴边轻轻咳嗽。
君臣大礼行过,一套固有的说辞说过,便有宫女将倒了酒的羽觞轻巧放入曲水之中,使这羽觞随着流水缓缓漂行。
按着规则,羽觞到谁面前停下,皇上便赐笔墨纸张令其赋诗,无诗可赋就要罚酒。晏流盯着那随水漂流的小小酒杯,他往日从不喜欢卖弄争强,此时心中却万分期盼着它能停在自己面前,可惜那小小的酒杯偏不遂人愿,几圈下来,好几位进士都作了几首春景诗呈给了皇上,却始终没有漂到晏流面前。
他心中骄躁,眼看着羽觞一次次从自己面前流过,到它再次流到身前时,把心一横,便伸手去勾。曲水之中的酒杯离人甚远,停下时也须由宫女以竹钩钩起,他这样直接去抓,待到手触到杯沿,一侧身体也几乎已经浸入了水中。
曲江宴上从未有人如此大胆当着皇上的面去“抢”那羽觞,众人都愣了一愣,随着皇帝内侍一声尖细的“大胆”,旁边侍卫才如梦初醒,上前去按住了晏流。
“慢着。”南临开口,淡淡道,“今日是吉日,心中有诗兴而不得发确叫人难受,南卿不过一时心急罢了,何至大惊小怪。”拂了拂袖示意那两个侍卫放开晏流,叫人取了纸笔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