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我一生——禾灯
禾灯  发于:2010年1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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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流眼中带了感激,飞快执笔写写几行,却也飞快地将纸折起,跪下道:“此诗拙劣,却是子衿最为赤诚之言。不敢当众宣读,只恳求皇上御览。”

众进士一听,不禁唏嘘起来,这小子发了狠地去抢那羽觞,还道他有什么惊世妙句一定要拿出来现一现,却不料是这样不敢拿出来见人的东西。南临却神色不动,点头准了,接过宫女递上来的纸笺,展开看了看,将拳头凑在嘴边咳了几声,神色依然没什么变化,只轻轻合起纸笺,道:“此诗倒是非常特别,朕有些兴趣。”此后便再也无话。

晏流胆战心惊地观察着他的神色,然而他直到曲江宴末,脸上神色都是平静清淡,甚至再也没有望晏流一眼。

第四十六章 木九

曲江宴散时,月已将到中天。新榜进士们三三两两搭伴而归,因知以后多半就是同僚,是以言谈之间都颇为客气互谦。晏流留到最后,眼见着皇帝御驾走得连影子都没有了,才默默跟上前边的人。众进士因他那近似小丑的表现,虽不至于出言挖苦,却也无人高兴搭理他,晏流走在最后,倒是形单影只。

将出御花园时,一只手悄悄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口鼻,晏流大惊挣扎,却听身后人道:“皇上召见南公子,切勿出声。”声音尖细,却是熟悉,是先前皇帝身边的内侍。

晏流心下一喜,平白生出不少希望来,赶紧点了点头,内侍便放开了他的口鼻,示意他跟过来。

那内侍带着他净走偏僻小道,绕了不知多久,进了一间看起来也十分偏僻的宫室,又绕了一圈才停下来道:“就是这里。南公子请进罢。”

晏流抬头,这间看起来像是书房的屋子并没有匾额,若不是里面灯火通明,叫人想不出里边会有人。

他呼吸几口,摒住了呼吸走进去,撩起衣服下摆便要下跪行礼,却听一个温和的男子声音道:“我不是皇上,不用跪。”

晏流一愕,抬起头来,书案后坐着一个看不出确切年纪的男子,宽袍缓带,眉清目秀,却偏偏带了点难描难画的艳。虽然只不过是坐着,没有风也不是画,却偏偏叫晏流想起世人形容吴道子画的那句“吴带当风”。

“你……”

“我是木九。”那男子含笑看了看身后的屏风,屏风后的烛火摇曳着往屏风上投下一个人影来,“皇上有旨,今夜由我代他同你说话。皇上,我若说得对,便请皇上开金口咳嗽一下。”

屏风后的气息微微一窒,终于还是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

“木先生。”晏流想了想,依然行了一个礼。这位木先生他也有所耳闻,传言是个精通诗书棋画的才子,亦是曾经的太子太傅,原以为他早已不在朝中,未料还在此处。

木九手一摆,道:“若我没猜错,大概南公子才是逸王爷真正的养子。南公子既然在纸上写了有逸王案证物呈上,我便不跟你多说废话了,有什么都给我罢。”

晏流稍稍犹豫了一下,转念一想,若税册交到皇帝手里都无用,那么交给别人也并不会有什么用处,便从怀中取出了一叠装订好的薄纸,放去了书案上。那正是他费尽心思回想再反复合算而得的税册复本。

“听闻作为证物的税册,数目上无端少了万两,学生虽不知那账目上是如何做了手脚,但这是学生记得的原本税册的模样,两相对比,应能看出端倪。”

木九翻着那叠纸,仿佛只是粗略地浏览了一遍,半晌,合起,却只是浅浅叹了口气。

晏流心中打鼓,不知他如此反应是什么意思,却又不敢出声问一句。半晌之后,才听到木九道:

“你记得的这本税册,数目上若有纰漏,自有人会看出来的,找来各州县官员核对,也很快能查明是否属实,虽然是麻烦了一些,却并不难。所以,我相信这本税册丝毫无假。”

晏流稍稍松了口气,木九嘴角轻轻一弯,道:“傻孩子。”

他停了停,回头道:“皇上如果不介意我多说几句,便再咳嗽个一声。”屏风后又传来一声带有怒气的咳嗽,木九才回头道:“傻孩子,你就没有想过,若是有人想要私吞税款,只要悄悄吞掉实实在在的银两就成了,为何要专门在账目上做手脚白白让人发现?”

晏流一愣。他这才知道自己从得知逸王爷此案之后心中不停的不安不踏实是为何,并不是因为始终无法全然信任陆引宣,更是因为一直隐隐觉得此案有什么不对劲之处,如今经木九提醒,才猛然惊醒——

没错,哪有人私吞银两还要巴巴地改这种容易让人拆穿的账目?

他张口结舌,脑后常常犯痛的地方又一跳一跳的疼,冷汗颗颗渗出。

“那本作为证物的税册,没动什么高级的手脚。”木九道,“不过被撕掉了几页纸。然而即便知道此事不对,要为逸王洗脱罪名,却还是得想方设法将原本的税册拿出来。这个案子到现在都不审,便是等着这一本税册。这案子早已不仅仅是什么贪赃案,而是……”

他说到这里却不再说下去,想了想,又笑道:“不过这其中的纠葛太繁复,说起来实在太耗时间,我只告诉你一件事罢,逸王爷一家,不会有事。

晏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一心盼望的也不过是这件事,不及细想,赶忙道:“谢先生。”

木九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道:“因为逸王爷是你养父,你便如此冒险为他申冤?”

晏流下意识地梗了梗脖子,声音并不大,却极为坚定地道:“若说不是为了某几个人,那定是骗人的,学生自有私心,自有想救的人。然而,学生更希望,尽己绵薄之力,使得定人罪时证物齐全,务必明断秋毫。”

“傻孩子。”木九叹息着又说了这么一句,回头看了一眼,道,“走罢,我送你回去。”

由木先生亲自相送,晏流微有些受宠若惊,迷迷糊糊地跟着他走出去,却能闻到他身上隐隐约约的玫瑰气味,并不是鲜花的香,倒像是甜食蜜饯的甜香气,同他的人一样,叫人觉得亲切又可信。

一直走出宫室之外,木九才停下来,伸出手抚了抚他的头顶,道,“傻孩子,这里并不是你可以久呆的地方。你太过是非分明,而这里,多的便是是非不分,有口难断。等此案了结,我向皇上讨个封,让你出去做个地方知县知州,并不飞黄腾达,却比此处好得多,好不好?唔……你喜欢哪个地方?”

晏流未及细想便脱口而出:“墨延县。”

“墨延县?”木九偏过头想了想,笑道,“说不定那里倒是与你真有缘分。我还记得多年以前那里有个新上任的地方县令,不知某案内里的牵连而强求明断秋毫,便被诬了贪赃,若非只贪赃而无枉法,只怕不仅是丢官,连性命也丢了。诬他贪赃的人并不暗地杀他,却不惜特意花费大笔银钱买通人作证,其实不过是杀一儆百,告诉旁人的只是,得罪我的人,我一点都不在乎要花多少钱弄死他。”

这件事他说来平淡,听在晏流耳里却不知为何如同雷霆万钧。他不知道这件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却觉伤心、愤恨、失望等等的感觉一同从心头泛了起来,脑后疼得像是要裂开,眼前模糊不清,挣扎了几下,终于完全黑了下来。

木九诧异地看着少年突然两眼发直,又急忙伸手接住了他毫无预兆地倒下来的身体,见他一手仍不由自主地捧着脑后,便也伸手去摸,一摸之下,满手潮湿粘腻,竟是一手的血。

第四十七章 回乡

从一片昏暗中醒来时,晏流只觉脑后剧痛,艰难地动了动脖子,感知到自己俯卧在床榻上,正要扭过头看向外边,便听到孟子衿道:“别急,慢慢来,别用大力,小心扭伤。”

他只以为自己听错了,慌忙用手撑住床挣扎着爬起来,却有人从旁搂住他,将他轻轻抱了起来,让他的下巴磕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搂住他的腰。孟子衿低声道:“没关系,我在这里。”

无论是声音还是搂着他的手臂,都是极熟悉的。晏流用手撑住了他的肩膀,将他轻轻推得离自己有一小段距离,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案子,已经结了么?”

孟子衿点了点头,却来不及与他四目相对,又立刻将他搂在了怀里,仿佛一定要如此才能安心,晏流想不出要说什么,便任由他抱着,良久才听他道:“按着你补回来的税册重新查了一遍账目,便没事了。你已经……睡了好几天了。”

晏流慢慢抬起手向脑后摸过去,却被孟子衿握住压了下来:“不要摸……很快就会好的,胡乱摸了反而影响伤口。”

“可是我的后脑从来没有受过伤,怎会如此。”晏流怔怔地说着,孟子衿不答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晏流呆呆的,心里知道哪里不对,却什么都觉不出来。他费劲地想着,感觉子衿抱着自己时不是以往安心喜乐的模样,却是十分的恐惧悲伤。

他低低地叫了声“子衿”,孟子衿轻声道:“阿流,我们回墨延县去好不好?这里没有一个是好人。我们回去,好不好?我们回去……”他不断喃喃地重复着“回去”,越说声音越低,叫人忍不住心颤。

晏流赶忙应他:“好,我们回去。”他回答着伸出手去摸孟子衿的脸,触手却是隐隐的湿润。

“子衿?”

“外面下雨……我刚从外面进来的……才换过衣服,脸都没来得及擦呢。”

“……嗯。”晏流应着,轻轻转过头去,微微眯起眼,看着室外灿烂的春日阳光。

孟子衿扣了扣没有匾额的书房大门,听到里面传来一声“请进”,才推门进去。染字多一点的染香坊老板眉清目秀地,手里握了一卷书,看着他笑了笑道:“请坐。情况如何?”

“今早醒过来了。”孟子衿低低道,“是不是不取出来就不行?”

木九道:“那要看你如何取舍。”他放下书,道:“这些日子来他思虑太重,昨日又受旧忆重击,脑后的细针已出现偏差,是以才会流血不止。细针继续留在脑后,自然还是可以活几年的,却是时常要受这痛苦,若取出,成则日后无忧,败则就此不治,五五之数。只看你如何抉择。”

他顿了顿,眼见着眼前的少年人脸色一分一分白下去,轻轻叹气道:“也是我的疏忽。我初见他便觉得眼熟,却没有想起何时见过,现在想来,原来是十多年前,我见过他的父亲。一下子听到自己父亲当年的遭遇,即便失了记忆,也是受不了的。”

孟子衿的手指慢慢握紧了椅扶手,沉默良久,久得让人以为他再也不会说话时,才抬起头道:“我……先带他回去,总要……先见见他的父亲。这段时间,能保他平安么?”

“目前既然已经醒,便不会有性命之忧。”木九道,“什么时候启程,我会悄悄跟在你们后面,总该放心了罢?”

孟子衿点了点头,无力多说,向他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被放出牢狱之后,骆雅王妃便去世了。临去前握着他的手,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子衿”。孟子衿对这个母亲并无多少母子亲情,又多少恨她将自己与阿流无端卷入这里,只因着孝道朝她磕了头叫了母亲送了葬。这里的人各人有各人的打算,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他和阿流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有,只剩了彼此,却是要回归到初始也不可得。他感念这种种的变故让他能活得久一些,却也痛恨这种种的变故让阿流平白受苦,早已什么都不想理会,只想同阿流回故乡去,晏叔叔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多么辛苦。

木九看着少年黯然的背影缓缓离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皇上从此后,该高枕无忧了。”

屏风后传来轻轻一声咳嗽,年轻的皇帝低声道:“临儿一直想问,若是没有人记得那税册原本是什么模样,先生要怎样?”

“那就当有人记得,胡乱补上了又怎么样?案子拖着,也总要给个了结,何况逸王那位沐族公主王妃一直没找到,只怕还在沐族虎视眈眈地准备大闹南朝以救夫君。”木九道,“皇上不过是需要一个把柄,贤王利用税册与地方官私通消息结党营私的把柄,逸王为挤兑贤王不惜撕毁税册动摇国之根本的把柄,这两个把柄既然都已到了手上,税册还是不是原来的那本,又有什么区别。只是……只是苦了那个孩子罢了。”

南临低笑了一声,道:“未料到先生会对素昧平生的后生晚辈上心,居然还答应了千里迢迢一同去墨延县。”

“那自然。”木九笑道,“人总会对拥有自己没有东西的人心怀羡慕和亲近之意。我想起我少年之时,也是难免会羡慕他们的。可惜许多事生来便已定下,便是重来一次,也是同样。世上从无两全之法,身在高位,谁人都会只想着保全自己,旁人便只如蝼蚁,换谁坐皇上那张龙椅,都不会好到哪里去。死一只蝼蚁和死一百只,都是差不多的。”

他平平静静温温和和地说着这些话,却是不经意的一阵森冷之意。

“父皇曾说,许是他杀孽太重,所以他的儿子都是短命。”南临低低道,“先生,作孽太多,真会折寿么?”

“既然坐了这个位子,又有谁不是满手血腥。临儿还小,有些事便由我替你做。”木九道,“杀人折的寿归我,救人积的德归临儿。不过,若我真有十恶不赦的那天,便求皇上念在往日情分,还须留我一个全尸。”

他先说“临儿”再说“皇上”,显然临儿与皇上在他心中并不相等。屏风后面沉寂一会儿,才传来一个低稳的声音:

“朕允卿此诺。”

晏流能左右动脖子也不会扯痛伤口的时候,孟子衿收拾了细软,带上君子和不哭,租了一辆马车,一同回墨延县去,没有要任何人送行。

阳光一朵一朵盛开在木框窗棂上,窗棂新漆,还光滑得很,随着马车轮子上下震动,阳光便似能在上面跳跃。晏流用手指在窗棂上一点一点,探头出去看沿途景色,景色一路倒退,便似时光倒转,慢慢回复到原本的模样。

孟子衿看着他点在窗棂上的手指,突然伸手握住,道:“阿流,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那句刻在长命锁片上的吉利话忽然被重新提起,晏流从颈中拉出了那根链子,道:“长命百岁,平安喜乐……”还没说完,便又被孟子衿搂进了怀里,轻轻托着他的后脑勺,低头吻了下去。

第四十八章 咳咳

一路由北而南,暖意也越来越明显。晏流虽还没有记得太多事情,看着眼前越来越熟悉的景色却还是十分欣喜。

离墨延县还有几里路时,明明还只是中午,孟子衿却吩咐车夫停下不再前进,先就近在镇上找了一个客栈落脚,又亲自驾了马车,带着晏流绕着路去了父亲的坟前。

说是绕路,也就是尽拣小路走,一路都是野地风光,一派清新美好,晏流眯起眼睛笑着从马车上下来,却见孟子衿仍是一脸的凝重。

他拉着他的手一路前行,一直到一座看来陈旧简陋的坟墓前才停下,然后便豁然跪了下来。晏流看着他的动作,也要跟着跪,却被孟子衿阻止:“你不要跪。”

晏流不明所以,只得在旁站着。孟子衿朝着墓碑磕了三个响头,双手合十,轻声祷祝,晏流隐约听着他道:“爹爹,我们对不起晏叔叔一次,不能对不起他第二次,保佑阿流,保佑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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