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默一夜未睡,脸色晦暗憔悴,只点了点头,哑声道:“幸而犬子命大,现下已无大碍。”
“风世伯一夜未睡,还请先随人去客房小憩,风大哥便交给我们来照料罢。”南容拍了拍手叫来一个家人,风默看了他一眼,终是疲累得什么都没有说,跟着那家人走了。
云凌默默无言了好一会儿,看风默走远,才忽然对孟子衿道:“子衿过来,我们去看看小子衿起身了没有。”
南容静静听着,一直到他们脚步声渐远也未出一言,又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迈前几步,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到得晏流卧室,云凌敲了敲门道:“小子衿,起身了没?快要日上三竿了哟。”
里面一丝声音也无。云凌又敲了几下门,见里面依然毫无反应,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晏流裹着丝被躺在床上,睡得正酣,竟是丝毫未醒。云凌微感惊奇,走上前去拍了拍他,却见他依然睡得极沉,便忍不住伸手探他脉搏,一探之下,轻轻冷笑道:
“原来竟是好梦留人睡。南容,你很好,很好……”
孟子衿不太懂他在说什么,只走上前去,看着阿流的睡脸,仿佛只要如此,心中便能除却不安忐忑,永远平安喜乐。又不由得想起在檀佛塔铜铃下说起的言语,哪怕这一身武功只用来锄田耕地,只要——只要能与我的阿流平安终老。
第三十四章 补全
前两日云凌恰好轮空,才能在逸王府逗留,今日轮到龙卫当值,不得不赶回宫中。孟子衿倒是很想继续留在逸王府,可是一想自己是逸王眼中的“闲杂人等”,又已做了云凌的随身侍卫,便还是跟着一起去了。
好梦留人睡,此药应对难眠之症极有效用且不损元气,也十分难得。南容倒是大手笔,不惜用掉这么一颗,刻意算准了让他今天跟子衿碰不了面。云凌一边命人备马一边咬牙切齿,孟子衿看着马夫牵了两头高头大马过来,他还从没碰过马匹,登时兴奋起来,上前抚摸其中一匹油光水滑的鬃毛。
云凌见他少年心性便也一笑,一跃上马,道:“会上马么?”
孟子衿斜睨了他一眼,踩着马镫,为了不露丑还用上了师门“追云逐月”的身法,稳稳落在马背上。他身姿虽然轻巧灵便,还是叫云凌看出了他的重而重之,不由得一笑,道:“走罢,驾!”
孟子衿学着他的样子双腿一夹马肚,双手一拉缰绳,那马被训得极为温驯,稳稳当当地跟上云凌。
云凌道:“我这匹马是借了逸王爷的,你那匹原是南容的坐骑。”
孟子衿“咦”了一声,心中刚转了个念头想南容眼睛看不见居然还能骑马,云凌便道:“你那匹马当初训时便方法奇特,不训其他,只训着它跟着前面的马走,是以你虽然不会骑术,我也不怕你会惊马伤了行人。”
孟子衿了然地点了点头,心想富贵人家,果然想得出种种办法,虽然小王爷是个盲人,依然能安排得如常人一般。
“阿容小时候并不是瞎子,眼睛可好了。”云凌慢慢道,“他也不是独生子。他母亲是沐族嫁过来的公主,而子衿的养母是丞相千金,因此两位王妃不分上下,均为正妻,而阿容的母亲因生有二子,母以子贵,地位便有些不同。他原本有个孪生哥哥,叫南涵。他五岁时,孪生子一齐生了场重病,或只是病,或是人为,南涵死了,南容瞎了。”
孟子衿微张着嘴,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却是将刚才的想法尽数推翻了。
“你不通朝局,然而小子衿已然身在朝局之中,你若想与他继续做朋友,便也要多少了解些。”云凌继续道,“当今圣上年方二十,但是体虚气弱,天生有咳喘之症,常常罢朝,且膝下无子。先帝有两个兄长,一为贤王,一为逸王。朝野上下,都很不看好圣上的‘万岁’,而剩下的,只有贤王与逸王。或者说,只剩下贤王家的儿子,和逸王家的儿子。”
孟子衿不由得接道:“可是南容小王爷是个瞎子……”
“没错,但无论如何逸王还正当壮年,再生没什么难的。”云凌眼神炯炯地看着他,“所以,逸王爷回程路上会遭高手伏击,你想得明白其中原委么?”
孟子衿只觉浑身一寒,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对他来说实在太过遥远和陌生,然而听起来依然是完全可以感受到的可怕。甚至于云凌轻描淡写的一句“或只是病,或是人为,南涵死了,南容瞎了”,这其中都像是掩着层层的难言之隐。
“何况还有小子衿。”云凌勒住了马,缓缓道,“虽然只是养子,但是若有必要,养子可以轻而易举变成亲子。”
孟子衿一凛。
“你现在可以回去了,这些话,我不便在逸王府里跟你说。”云凌远远望向已经看得见的宫门,随手从衣带上解下一枚玉佩,“逸王爷若阻拦,便取我的信物给他看,说现今府中武功最好的风莲受伤,王府里不能无人看护,你本身是风莲的师弟,又是我的随身侍卫,可以信得过,由你暂代风莲之职,再好也没有。另外——记得帮我问一下小子衿那本税册的事。”
“好。”孟子衿毫不犹豫地接过,干脆地应了一声,云凌却下了马,拎着缰绳将那马掉了个头,在马臀上拍了一记,马匹认路,得得地便朝着王府奔回去。孟子衿的马也立即跟上去。云凌在后面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才转过身来,向宫门而去。
他将一个陌生少年一下子提拔成自己的随身侍卫,也并不是毫无私心。
室内安静,除了自己的声音之外,仅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风莲会武,呼吸声异于常人,清和而绵长。南容侧耳听着,右手循着呼吸声轻轻抚上风莲的脸,还在昏睡中的人脸上自然不会有什么表情,如同他第一次见到他时伸手摸他的脸,虽然轮廓清晰俊朗,但是板板的,显是不常笑。
“真是张牌九脸。”南容道,“俩眼睛,俩鼻孔,一嘴,是一张红五牌。”
风莲冷冷道:“那小王爷莫不是一张丁三?”
红五便是五点红色的牌,头上并排两行四点,配以下面中央一点,确实如南容所说是“俩眼睛俩鼻孔一嘴”,而丁三却是头上一行两点,配以下面一点,算是牌九中最小的一张——风莲如此说法,实有讽刺南容“没有眼睛”的意思。
南容却笑道:“丁三便丁三罢,丁三平时是最小,可却是能凑成至尊宝的牌呢。”
“哎哎。”南容边回忆着边叹气,“算啦。丁三确实是最小的牌,凑不成至尊宝,摸出了瘪十也有可能,其实我赌运一直不太好的。”顿了顿又道,“不能希望赌运好,就只能自己算得精一点。但是就算算得再准,老天爷要给我一把瘪十的话,我也没办法啊。”他微微屈起手指弹了弹风莲的鼻尖,“最近太不安稳,这样躺着什么也做不了也好。”
说着站起来,安静地走了出去,却不知道风莲轻轻睁开了眼睛。
晏流睡得尚沉,忽觉一股清凉微苦的液体缓缓流入口中,没过多久就被激得清醒过来,眼睛还蒙胧着,便见到南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啊……”他坐起身来揉揉眼睛,看外面阳光灿烂吃了一惊,“今日我睡得这么晚?”
“你昨日查税册查得累了,我特地吩咐下人不要来吵你。”南容笑道,“税册查出了什么问题么?”
“对。”晏流左右环视了一下,没有找到那本税册,想起将它放在书房里了,慢慢起身一边着衣一边道,“其实说来简单得可笑,只是在细查之前没有人能想到罢了。今年记录在册的各地赋税,除了明县没有,还有一处是有些奇怪的,便是离明县数十里之遥的洛州,今年的赋税比往年多了一些。”
“虽然比往年多,但是用今年收成特别好来解释似乎也行得通。于是我又对比了洛州收成最好的年份的赋税,也没有今年多,便又仔细留意了洛州知州的名姓,与明县县令同姓,一为李显,一为李仕,虽未及核实,但此二人若当真是父子或兄弟,明县的赋税为何会不翼而飞,便有解释了。”
晏流穿戴完毕,南容一边叫人送水洗漱,一边听他继续道:
“极有可能是明县县令将己县的赋税交托于洛州知州,合着一并送上京来。而负责记录在册的文书先生便想当然地以为那些赋税均是洛州的,并没有另行记一个明县。明县县令料想自己父亲或兄弟做事绝不会出差错,便一口咬定自己绝对交过赋税,又怕朝廷责他一个不亲送赋税到京,是以托人代交一事便瞒着不说。”
南容手中的扇子合起,一敲手掌,茅塞顿开地道:“原来如此!这说来确实简单,但没查清之时,谁又能想到是这般的误会。这次真是辛苦子衿,云大哥今日宫中有当班,你先用早饭,我亲自进宫去告诉他此事。”
晏流不疑有他,便点头说好,见他一晃一晃地出去,半路又忽然回头道:“对了,此事关系到几位官员的乌纱,能悄悄解决是最好不过。因此这事,便不要与其他人说了。”
晏流一想也对,道:“反正只要云大哥知道便好。”说着就与南容道了别,自去了厨房转悠。王府早过了早膳时辰,午饭又还没准备起来,厨房里也不过只剩下几样冷了的糕点。晏流端了几块去书房里,配着热茶咬了几口,现在尚是春寒天气,冷冰冰的东西吃下肚去并不舒服,几口之后便没了什么食欲。
拿过放在一旁的税册,随意又翻了几页,忽听一人气喘吁吁道:“你,你起了?”
晏流抬头看到孟子衿,不由得一笑,道:“是啊。你一早就过来了么?”
孟子衿一愣,才想起在晏流的印象中自己是昨天黄昏时便回去的,而不是又回来这里守了半夜,便也不去费唇舌解释,走上前道:“这个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么?我再来帮你。”
“差不多了,其实只是一点小事。”晏流合起税册,“阿容进宫去亲自告诉云大哥了。”
孟子衿点了点头,一眼瞥见他手边放着的热气腾腾的茶水与一丝热气也没有的点心,道:“都凉透了。”端起盘子便道,“等我一会儿。”
第三十五章 梅糕
一大早太阳还算不错,这时却细细地飘起雨来,算起来应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下得绵绵,京城僵硬了一冬的轮廓仿佛也被雨软化了下来,显得柔和许多。云凌带了一大早的头班巡岗,交班时正赶上雨丝飘下,回营路上便蓦然见路边柳树下站着一个人,脸被一把竹骨伞遮得严实,却是手里一把折扇显眼得很。
柳树刚爆了新绿,枝条毛茸茸的可爱,雨中更显出些清凉的风致来。云凌走过去,提起袖子擦了把脸,道:“小王爷有何贵干?”
南容抬起头来,拿眼睛对着他,像是在看一样,然后笑了笑,道:“还不是子衿终于醒了,赶我来这里告诉你税册的事么?”
“哦?”云凌狐疑地道,“小王爷竟会乖乖听话,倒是难得。好梦留人睡,倒仿佛不是小王爷做的手脚一般。”
“哎哎,云大哥,这个,你不能怪我有私心。”南容无奈地道,“这种事,搞得两个官都停着职,又说不清楚,我自然是怕其中还有暗里乾坤。子衿尚要应今年的春闱,若是因此得罪了背后的哪一位,若又牵扯到逸王府,里面的关系就再也说不清楚了。我不允他亲自跟你说,也是担心这个。”
云凌细细一想,这倒也是对的,现今朝中逸王贤王各有党羽,其中纠缠难分之处,外人说不清楚。他虽然同逸王府走得近,却终究只是个龙卫指挥使,政事上与逸王并无牵扯,他那个户部侍郎妹夫究竟如何,他却也知道得不详细。这么一想,心中的怒气便消了下去,道:
“那怎么如今倒是肯来告诉我?”
“因为我发现子衿看出来的问题,不关他的事。”南容朝云凌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凑耳朵上来,低声道,“子衿说,那本税册看不出问题来,只怕是假的。云大哥当初是怎生得来的?”
云凌一惊,皱眉寻思一会儿,并不回答,只道:“我知道了。辛苦子衿,税册的事,我会再想办法。那本假税册,还请子衿先帮我保管着。我先回营,小王爷也速速回府罢。”
南容点头,朝着远处招了招手,一直待着命的小厮才快步走了过来,从他手里接过了竹伞,帮他稳稳地撑在了头顶。南容笑眯眯地随着小厮的脚步往前走,仿佛一点都不记得自己胡说八道了些什么。
孟子衿端了盘子就直接将那些冷冰冰的东西放回了厨房,又奔去了市集,凭着记忆寻了一会儿,才找到那家染字多一点的染香坊。
这店铺小得很,里外都似乎只有老板一个,这老板记性极好,见到孟子衿竟似还认得他,笑道:“是你啊。上次的玫瑰松子糖还满意么?”
“满意。”孟子衿道,“你这里还有些什么刚做好的糕点么?多是甜的罢?有没有不太甜的?”
“全是甜食也会腻罢。”老板笑着搓了搓鼻子,“现下已经要近晌午,再过一个时辰便该吃午饭了,还是不要吃多甜食的好……唔,有去年腌的梅子做的梅子糕,刚蒸好,酸酸甜甜的好开胃,也能顶一阵饿。”
说着便拿开了面前一个蒸笼的盖子,里面疏疏地码着色泽清淡的菱形糕条,南方糕点多精致,这梅子糕一块不过小半个巴掌大,孟子衿掂量了一回,数了数,道:“给我,唔,十个。”
老板愣了一下,麻利地给他包好,又嘱咐道:“还是别多吃。”纸包刚到孟子衿手里,一点水渍便在那纸包上洇了开来,孟子衿抬头一看,竟是下起了雨。他下意识地将纸包塞进怀里护着,抬头时面前已有一把油纸伞,老板笑道:“先拿去用罢,以后还我就是。春雨虽好,也易伤身啊。”
在这里遇到一个脾气极好的江南人氏,孟子衿倒也有一点见到同乡的亲切感,接过伞来道:“多谢,今日有点急事,改日还伞时,还想找老板多叙叙呢。”
老板依然好脾气地笑道:“好啊。”
孟子衿抱着一包梅子糕赶回逸王府去,只担心着它又会冷了,不由得连轻功也用上,待到一口气跑回王府,先行打听了师父歇下的卧室,推门进去时见到风默在床上打坐,不敢打扰,便轻轻将四块梅子糕放在茶碗里,悄悄退了出去。而后到风莲房里,拨出四块来放在他床头,看风莲睁了睁眼便连忙道:“师兄请趁热吃。”他一看风莲的眼睛就心虚,飞快说完便逃也似的跑出去,终于又回到书房,晏流正伏案写着什么,便将剩下的两块连着纸包一起放到晏流面前道:“总算还热着,快到午饭时候了,不宜吃得太饱,吃点梅子糕最好。”
其实阿流的食量不见得比师父师兄小,只是他想着师父师兄折腾了一晚上,又均损耗极大,便不由得将师父师兄吃的分量计算得比阿流翻了一倍。
晏流抬起眼看了他一下,站起来净了手,打开纸包来,道:“好香。”孟子衿一路行得疾了,没来得及在意其他,此刻终于停下来,梅子糕酸甜的香味随着热气四散而出,冲到鼻子里更是激得人口水都快流下来,连忙闭了嘴,装模作样地到一边去正襟危坐。
晏流看着梅子糕青嫩的颜色,笑道:“曹操有望梅止渴的典故,一想梅子便能让人流口水,果然不是虚言。”说着便拈起一块来放进口中。也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此情此景似熟悉又似陌生,虽然同孟子衿认识不过几日,这般的相处却像是理所当然,最平常最普通不过,以致孟子衿这样跑腿买回糕点,他都不会想要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