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放过你的。”我说,轻轻地冷静异常。
她回了一下头,在那一瞬间,一道森冷的光闪过。不是人类的眼神。
我不为所动,冷冷回视。
等我的律师回过神来,我又看向窗外。
“为什么……”她问。
我让她也看外面,然后我们一同目睹了一起车祸。
一个不到十岁的可爱孩子跑过街道时,被一辆不知从何处突然开来的车子撞倒。女孩的身体飞向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后重重落在地上,血流满地,肇事车辆转瞬间不知去向。
“你杀了她?”
我冷笑着,“如果我说是呢?”
她的脸更加苍白。
她也许已经后悔,后悔没有看清我的真面目就感情用事。我要她知道我和我的姐姐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她印象中那个脆弱无助不停哭泣的孩子早就不存在了,现在的我冷酷无情毫无人性。
然而,我听到的却是“请相信我。我一定会打赢官司证明你的清白。”
她捡起文件,大步走回来,放在我肩上的手坚定有力。
我很想苦笑,只是连苦笑都笑不出来。
她的话听上去真熟悉,以前一定有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哪个人是谁?
想起来了。
是个同样勇敢同样坚强同样纯洁的少女说的。
她说请相信她,她一定会保护我不受伤害。
结果呢?
她现在躺在冰冷的坟墓中,孤寂一人,忍受蝼蚁的骚扰,而我还活着,活在已经找不到她的世界上。
于是,那富有感染力的声音从我的一侧耳朵进入另外一个耳朵出去。
“我一定让你获得自由。”
我相信她真诚,不相信她的许诺。
路的尽头传来救护车的笛声,尖锐刺耳,可能是接到求救电话就立即出动,只用不到三分钟就赶到出事地点。他们的行动不可谓不迅速,可惜这次无论他们怎么尽快赶来都不会有用。受伤的小孩注定要死的,她的命操纵一个大而神秘力量的手中。
没人会知道这个孩子的真正死因,就如同没人知道阿勒亚悲剧的真相一样。
有些东西注定要被操纵着被控制着,然后毁灭……
我想找出真相……
救护车呼啸着消失在街角,我慢慢地转头看她。
我必须找出真相。
“如果你真想帮我,就去找一个人。”我说。
我继续等下去,等他回来。
最后一道霞光消失在天际,黑色天幕上繁星点点,好象是公主舞裙上缀著的钻石,迷离梦幻,闪烁间偶尔落下来一颗,流星如无声的眼泪……
我就这样看着看着睡过去,没有梦没有痛苦,清晨醒来时人已经睡在床上,被紧拥在温暖的怀里。
清新空气流进来,树上小鸟欢唱。长夜将尽,太阳会依旧升起,宇宙按照冥冥中既定的规律运行,不管人们的悲欢离合,不为世事变迁所动。
在柔和明亮的晨光中,我紧靠着他的胸膛,恍然如梦。安静沉睡的他微张的嘴唇少了一些严厉,看上去是那么的恬淡安详。
呼吸间胸口一起一伏,靠在他胸口能听见心跳,清晰有力没有杂音。富有节奏的跳动是一个人生机勃勃的证明。
我摸他的头发,那漆黑短发有点硬,反射着光黑得发亮。头发下面总是严肃认真的脸在睡梦中显出些孩子气。
忽然间他微皱起眉头,不知是不是在梦中为什么事情烦心。我忍不住伸手想抚平他的忧虑,使他能依然绽放温暖柔和的微笑。
我真的想再看见那样的微笑。
那个时候,他站在桌前,牵起悠然的手,坐在桌子上的悠然两腿悬空前后摆荡,他们刚刚结束长长的吻。他看着她微笑,怜爱中有一丝困惑,似乎责怪情人的心不在焉。摆在窗台的花瓶中山茶怒放,窗外小小少年站立凝视……
我忍不住凑近他的嘴唇。吻他,是否他也会那样对我微笑?
距离接近,感觉到呼出的微弱气流,快要接触到他湿润的唇的时候,本应睡着的人突然睁开眼睛。我呆住了,僵持片刻,慢慢后移身体,一寸一寸往后退,两人越来越远。
他默然无声,只是看我的眼睛,然后突然用双手揽住我的肩膀,使劲……
我倒在他怀里,空气似乎燃起火焰,炽烈炙人。被堵住的嘴无法呼吸,我挣扎……
渐渐的听不见外面的蝉鸣,看不见任何东西,好象被卷入平静水流下的湍急旋涡,在假象下面不停旋转,不停坠落。即使知道最终是灭顶之灾,却仍无力挣脱……
我醉死在这个充满诱惑、神魂颠倒的长吻中,不知所措地悲哀……
我开始努力思考,在他看不见的时候看不见的地方考虑我的计划。虽然仍常常被他的嘴唇和温暖的胸膛打断,计划还是一点一点在脑中成形。
现在首先要考虑的是身体。手脚必须恢复正常,尤其是脚,起码能够独立行动。至于体力短时间强求不了,能达到以前的三分之二时或是一半就谢天谢地。
还好现在欧阳在我身边,他好像想要认真地守护我。
有点古怪,可是我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想这些事。至少他在旁边,我就不用费心考虑自己的安全。
但是以后离开他我还是还是需要体力自己来应对危险,怎么说都要有力气走路、吃饭、说话、笑和设计陷阱让别人往下跳。
我开始认真复健。
好像突然之间这房子里冒出了很多的人,特工人员、助手、保镖,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集中在一楼活动。
有一天搬来了很多的设备,搬东西的那些人闹哄哄地折腾了一个下午才把所有的物品安置好。我好奇地瞟了一眼,大部分是电子仪器,能认出的仅有防止因声波振动而被窃听的偏振波仪和专门用于显示危机现场情况的立体成像装置。
这些是我当年还没有离开军队时办公室里的标准配置,情报机构的人总是对保密工作要求严格。
难道他想把自己的办公室搬来?我心中满是疑问。
他真开始留在这栋房子里办公,哪儿也不去。每天一半时间,他必定呆在一楼的房间处理公务。其余时间在楼上,看我怎样在两名医生和一名护士的帮助下练习走路。
我不知道情报局的高级主管们是怎么处理公务的,只是记得以前悠然还活着的时候每隔一天就要参加一次内阁的全体会议,打着大大的哈欠早早起床她总是吃着东西出门,顾不上什么礼仪一边吃一边抱怨内阁中那些僵硬的部长和阁僚。
“我讨厌装腔作势的人。”她说,“简直不像是同一个星球上的人。”
不过最后她还是去了。
不知道欧阳是不是也讨厌那些装腔作势的人。
他每天都在我身边,清晨从他怀里醒来,和他面对面地吃饭,在他的注视下走路……
我还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有时会说:“雅然,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捧着我的脸,盯着我的眼睛:“为什么不说话?”
“如果你不把自己心里想的东西说出来,别人不会明白。”他说。“没人会明白。”
我转开头。
难到他真的不知道?
我一直在说呀,有些话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五年的时间,朝夕相处同居的长长的一段时光,用我的身体我的呻吟我的悲欢告诉他显而易见的事实。
他没有听,他不愿听。
一条半斤重的鱼(最好是鲤鱼),刮鳞、开膛清洗,摸上盐填上切好的香菇,放入油锅炸两分钟,浇入汤放进切成长条状的酸菜丝炖半个小时即可……
看着他在厨房中忙碌,不着怎地突然想起了以前在菜谱上看到的关于酸菜鱼的这种做法。那本菜谱早已和过去一样不知去向,可是不经意间却记住了其中的一些文字。
他果然做了他答应的酸菜鱼,照着菜谱做的。穿上围裙挥舞锅铲像个家庭主夫一样下厨,认真对付活蹦乱跳的鲤鱼的样子跟在议会面对质询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他忙乎着切碎葱姜扔进锅里,洗干净酸菜裹上鱼炖。
坐在餐厅的椅子上,隔着透明的玻璃窗看着他,我脑中一片混乱。
这个刚刚三十出头的冷漠英俊男人,是个高高在上手握重权的人,也是个习惯在波涛汹涌的政治斗争中在你死我活的争权夺利中施展阴谋诡计的野心家。他能够毫不改变一点脸色淡然看着无辜的生命死去。有过无数的情人,也有过不少的敌人,只不过那些情人还活着,敌人却大多数进了坟墓。
就是这样的厉害人物现在却穿着有小花的围裙洗手做羹汤。
“希望我做的这道菜合你的胃口。”他说,“如果你喜欢,我以后还做给你吃。”
什么意思?
他的话什么意思?
是人性太复杂还是我的头脑太简单?
我没有悠然那种冰雪聪明也不具备他的深思熟虑,我不明白他的话。
“你什么时候把我交给军事法庭。”我低下头。
虽然律师说已经向最高法院提起上诉,但案件没有了结,军事法庭拒绝保释,在理论上我还必须交给军方关押。
“不会再有审判,”他说,抬起我的下巴,“我向你保证,如果你答应以后不再离开我,就不会有什么审判了。”
这算什么?
再一次地藐视法律,证明黑暗的权利要比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的法律强大?
或是又一个谎言,编织起欺骗之网,将我困在其中。
我躲开他的手,站起来,踉踉跄跄向后退,不灵活的脚碰到桌子腿,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我手脚并用向门口爬,骨折的地方钻心的疼。他抱住我的肩膀,然后全身压上来,将我压在身下。我拼命挣扎,找不到支撑点的手拽动桌子,移动之间上面的菜盘震下来,砰地落在的地板上,鱼和酸菜一片狼藉。
“为什么你总是拒绝?”他的声音愤怒地颤抖,“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们在一起五年,你却告诉我你喜欢上了别人,然后不声不响又去了阿勒亚那个鬼地方。”
“我决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好像为他的话佐证,他的大手死死抓住我的肩膀不放。
我突然有想笑的冲动,真的很想笑。
是谁对我说,忘掉过去吧,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会让你快乐。
是谁冷冷地看着我,眼神满是仇恨,憎恶面前害死自己情人的人。
“对不起,”我轻轻说,“对不起。”十六年来的第一次道歉,为着深藏在心中的后悔,为着斩断纠葛不清的联系……
“我……不知道飞机上……有炸弹……,全是我的错。”我说,“对不起……”
他目瞪口呆,慢慢放开了手。
悠然还活在我们中间,即使她已经死了,即使已经过了那么多年,她依然活着。
无论对于他,还是我。
第八章 朋友和死亡
轻微的嘈杂声吵醒了我。睁开眼,车已经停下,有两个警察站在车前面,司机正在和他们交涉。
又是一个临时检查站。四天前突然设立了很多这样检查站,军人查看任何一辆离开都市的车。
坐在对面的人抓起我的手,“不用担心,他们不会检查这辆车的。”
冰冷的手虽然没有停止抖动,但被紧握在温暖干燥的大手里,的确感觉好了许多。头已经不疼了可还有点晕,我努力朝他微笑,他仍皱起眉头。
“还感觉难受?”
他抚摸我的头发,好像在安慰情人。我想躲开他的手却受制于位置的狭小。虽说是改装的车子座位大了不少,但对于一个中等身高的男子来说,躺着有点局促不足。
他假装没看见我的躲闪,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受伤的神情。
“我事先警告过他们不要用眩晕弹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很多时候人算不如天算。四天前的午后,带我离开的人处理房子四周的警卫本来绰绰有余,谁知出乎预料遭遇突然返回的欧阳和他众多保镖,吃惊之下不得不采取一些激烈的手段,而毫无防备的我则首当其冲。
他明明说要到别的城市花几天的时间处理一桩紧急事件。
“已经好多了,”我低声回答,不想让他担心。“耳朵不嗡嗡响了。”
车开始加速,窗外的景物快速地向后倒退,将临时检查站远远抛在后面。优美古老的圣索非亚大教堂在车窗外转瞬之间一掠而过,远远的瞥见都市中心区广场上的喷泉,腾空而起的水花在灯光中跳跃。
车正在离开这个城市,带着我,暂时地离开。
车载电视中正在播放新闻,记者在新闻发布会诘问都市的首脑,让他明确回答关于四天前发生在都市圈边缘地带的武装绑架事件处理的进展情况。坐在我面前的男人按下暂停键,画面中的人脸放大几倍,面部表情清晰呈现。
“一点也看不来是说谎吗,政治家的表演才能呀,谁也比不上。应该设立一个最佳谎言奖来表彰这些劳苦功高的大人物。奖品可以是,唔……空投他们到无人区的沼泽地带,和毒蛇和鳄鱼做伴。”
我被他的话逗乐了。好久不见,锋利的舌依旧毒辣。
“最好不要,毒蛇和鳄鱼的肚子会吃坏的。好歹它们有的也是保护动物。”
他愣了愣,几秒钟之后醒悟过来,一把把我拉过去,拉到他的身旁。
“敢反驳我的话,你不要命了。”说着两只毛茸茸的手伸到我的腋下毛手毛脚,我喘着气笑着求饶,以至于忘记了许多事,忘记了刚才还躲闪他的手。
与欧阳截然不同的人,一个我能在他面前能自由呼吸的人。
都市的首脑是在说谎,他没法不说谎,他们已经习惯了掩盖真相,这一次他们也不得不用假话来粉饰太平。
四天前发生在都市圈边缘郊区的武装匪徒袭击绑架案本来没有什么。数目不详的匪徒手持武器,在午后闯入一处民宅,强行绑走了当时在该宅作客的一名年轻男子,并打伤了试图反抗的几名佣人后逃走。有两名伤者伤势较轻,其余几人生命垂危,还在抢救之中。如果官方控制的舆论能如实报道上述情况,也许不会引起任何骚动,可是有人偏想封锁消息,结果弄巧成拙。
生活在安逸中的人们害怕听到会扰乱他们平静生活的东西,而严密新闻封锁并不能阻挡住流言蜚语,从非官方渠道得到的消息口耳相传后,越来越离谱,人们迫切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都市的首脑总不能说,绑架者绑架的对象是一名刑事重犯,涉嫌三年前在阿勒亚杀死下属和同事以及无辜平民,被绑架时还未对以上罪行受到任何处罚,而且绑架发生的地点是情报界高官的住宅,因反抗绑架者而受伤的人全是特工人员。即使知道他也不敢说,更何况其中的详情他未必会被告知。
“欧阳一定被气疯了。我真希望能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他有点幸灾乐祸。
我沉默了几秒种,“谢谢。”异常诚恳道谢。
说出来的话不足以表达心中的感激之情,对于一个几乎已经毫不相干的人的请求而不惜冒着极度风险使用武力,不是能用什么话就能感谢的了的。更不用说面对的不是普通的人而是以冷酷著称的欧阳。
他摇摇头,“你呀……”
他没往下说,似乎感慨万分。
前面的司机不时把车慢下来。路上的临时检查站比比皆是,交通要道上往往排了很长的队伍等候出城,每一辆车都必须在路障前停下接受全副武装的警察和特勤人员的检查,那些人表情严肃穿着防弹服手中大功率的激光武器对准车中的人,似乎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立即开枪。
不过他们看过这辆车递过去的证件,马上收起枪,敬礼,退后,然后放行。
即使知道会安然无恙地通过,我还是没来由地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