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亘更怒,狠狠一拂袖子,咬牙切齿吐出几字:“虎狼之心。”
朝中气氛顿时僵了,两方对峙不下,相互怒视着。
眼见局势僵持难下,方才一直闭目养神的东方晗缓缓道:“礼部尚书此言倒有些道理,郞将军确为不可多得的人才,为他开个先例倒也未尝不可。既然年相不放心,不如就将设宴一事交由年相安排如何?”
此言无异于一记惊雷,朝臣闻言皆倒抽一口冷气,连提议的柴晋都一时不知所措,东方晗竟会出言帮大将军一党。
而东方晗一脸不过办场寻常家宴的神情,叫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小皇帝几乎要从龙椅上摔下来,跺跺脚不玩算了,你们各自心怀鬼胎,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干嘛非要在朕家里闹,谁爱当皇帝谁当,反正朕当不下去了。
不过他挺多腹诽一下,龙爪一挥:准了,就按明王说的办,年相你回去准备准备,郎正还有两个月回京。爱卿们有事退朝,无事还退朝吧。
下了朝,我随总管太监张千山公公去了御花园,打赏完张公公他便退下了,我独自走进梅林里一亭。
邵婉见我来了便屏退了宫女。
我上前行礼:“微臣叩见太后娘娘。”
邵婉叹气:“昭衍,此处无人,何必如此拘礼。连你都如此生分,本宫如今当真是寻不到可以亲近的人了么。”
我起身,犹豫片刻还是道:“姐,叫我邵昀便好。”
邵婉摇头道:“罢了罢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这样。”
叹了口气,接着道:“邵昀,如今朝里这形势你也是看得清楚的,我和皇儿能信任的人也唯有你和年大人了,若是东方晗和郞正两相制衡我们也能勉强维持个安稳,倘若有一天撑不住这局面了我们便是第一件牺牲品。”
我心下不忍,安慰道:“姐,这么些年不也安稳过下来了么,他们两家若是这能分出个高下也不至于等到今朝。睦儿如今也长大了,能亲自处理政务了。权势这东西,不会总是叫一个人握在手里的,慢慢来,总能把该拿的东西拿回来的。”
邵婉道:“我也道是如此,自欺欺人了这么些年,还以为能一直这么过下去了。今日朝堂上的事方才已有人向我禀了。看来郎正早已坐不住了。边关传来消息,郞正那厮原是奉命平定北边藩国叛乱的,谁知两方只是派先头部队探了探火候,往来了几个使者,就报捷回京了。”
我奇道:“不是说郎正是凯旋而归么?难道根本没有打?”
邵婉道:“本来郞正平定北藩也是志在必得之事,若是能两败俱伤也好挫挫他的势头。而然这番下来,必定是他和藩国达成了什么共识,若是藩国与他合作,怕这天下就要姓郞了!”
我张了张嘴,又抿唇,犹豫再三还是说道:“姐,这郞正且不说,我相信明王爷他会护着睦儿的……我这么多年也一直觉得明王还是念着旧情的,不然当初郞正去退外敌的时候京城早已在他掌控之下,他若真想变天你我今日也不能在这说这番话。况且他自从那事之后,便一直都……”
邵婉神色旋即黯淡了下来,半晌才道:“念情……呵呵,也不知他念的是谁的情……邵昀,年丞相固然是个忠心之人,但他如此……如此清正的官,实在是叫我指望不上。我能靠的也只有你。”
我不知邵婉所言何意,咬咬下唇,低声道:“倘若当真要变天,保不住江山,我也能保全姐姐和睦儿的性命。”
邵婉闭上眼睛,神色疲惫,半响才道:“你安排吧。能那样……也足够了。”
我低头告退。
御花园里桃李争艳,我一路只是走马观花,心里念着方才的话。
身为帝王权臣,再不济手里也总要有道保命符。
锦衣卫不是王爷党也不是将军党,骠骑将军(统领禁军者)是前兵部侍郎门下,锦衣卫也统统是前兵部侍郎亲自带出来的,如今只听我的调遣。这算的上皇帝党手上唯一的兵权——虽然少的可怜。
不过若非如此,哪天那位大人高兴了随便一挥手就可以逼宫,龙位上换了人都可以不声不响滴血不沾。
故比起战场上几万大军,还是这支队伍称心的多,远水毕竟解不了近渴,在这种随时要变天的宫里,有支忠心耿耿能拼死保你从密道里逃出去的队伍就要感谢上天有好生之德了。
出了御花园,见一绯色身影慢行前方,我心中积云登时尽数褪去。
我快步上前道:“长卿!”
年亘一滞,转头看我。
“邵大人。”
我脸色一沉:“长卿,早说过朝堂之下叫我表字便是。”
年亘依旧沉着脸颇为严肃,看着令人心虚,不禁反省自己近来做了什么亏心事。我真觉年亘不该任丞相一职,若是作了刑部尚书,只须跟犯人同处一屋,不出一日犯人定会招供。
年亘在此想来是退朝之后小皇帝招他商量设宴之事。
“长卿,此处遇见便算是巧了,不如我们一起走出宫去可好。”
年亘虚眼看了看我,微微颌首,我心情霎时好的很,一时忘了轻重,一胳膊搭上年亘的肩道:“走走走,最近我府上进了一批新的君山银针,我知道长卿你爱喝此茶,一直都为你留着呢。”
年亘身子一僵,我惊觉越礼了,忙收回手讪笑道:“对不住,我一时高兴,越礼了,长卿莫要怪罪。”
年亘正要开口,却听身后悠然的声音响起:“昭衍,你这般厚此薄彼可不够意思。”
第三章
我只觉寒毛立起,缓缓回身,做出无辜又惊讶的笑容道:“这不是明王殿下么。我正想着新茶到了,要派下人去您府上下请帖,就在这遇上了,可巧。”
东方晗亦作恍然状:“那真是巧了。不知昭衍现在可欢迎我过府一叙?”
我面上讪讪,只得强应:“那是自然,王爷肯赏光,是下官的荣幸。”
东方晗又转脸对年亘道:“不知年相可有空?正巧本王有事与你们商量。”
年亘一脸云轻风淡:“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到了府上,总管王安迎上来,见这难得的阵容也不由愣了一下,随即下跪请安。
东方晗挥手让其免礼,踏入厅中坐上主位,俨然一副主人的架势。
我也不理这位自来熟的王爷,拱手道:“年大人请。”
年亘微微颌首,踏入厅中,在宾位入座,我即刻吩咐下人上茶,在年亘边上坐下。
入座之后谁也不急着开口,长卿即使坐时脊梁依旧挺立,常年一派国之栋梁青松不倒的模样,红唇皓齿的佳公子之貌配上其自有的仙风道骨之气,深得我心。
而东方晗随意斜靠在檀木椅背上,指甲随意地在扶手上轻画,等着下人奉茶。
下人奉上茶来,东方晗托起紫砂茶杯,微微移了移茶盖,只觉清香阵阵。又放下杯子待其不再烫口。
“果然是上品君山银针。年大人,本王这回可是沾了你的面子才有幸喝的到这等好茶。”
东方晗与年亘说的此番话,眼睛却直盯着我。
我被瞧得有些心虚,清清嗓子道:“不知明王殿下有什么要与我和长……年大人商量的?”
东方晗又托起茶杯饮了一口,不紧不慢道:“今日之事两位也瞧见了,这郎正的野心怕是已膨胀的收不住了。看来祸事将起啊。”
年亘皱眉:“下官好奇的是王爷为何要赞同此事?这等荒诞的提议根本不该有转圜的余地。”
东方晗耸耸肩道:“本王也是一时好奇,不知郞将军此番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若是就这么拒绝了岂不是错过了将好戏放在台面上的机会?”
年亘怒极反笑:“难道明王殿下打算赌上皇上的安危看场戏?”
我见年亘上火,忙谄媚地递上已凉却的茶道:“年相莫着急,先喝一口再听听明王的打算。”
年亘压了压脾气,随意饮了一口放下杯子。
东方晗却依旧不急入正题,旨在挠得他人心痒。
“年相如此不用心品茶,真是辜负了昭衍一番心意。”
我冷汗又下,却不知说些什么。东方晗瞧我窘迫的样子倒是乐的很。
“郎正此去削藩,回报是凯旋而归,可线人报来的结果却是他根本没有打。”东方晗终于收起戏谑正经起来。
年亘奇道:“没有打?那是如何收的场?”
东方晗笑道:“年相不明白么?朝廷要削藩,虽然北藩不成大气候,郎正真要打还是要伤点元气的。不如达成协议,各取所需……”
年亘大惊,手碰翻了茶杯,茶汁洒了一地,登时满屋清香。
东方晗皱眉道:“可惜了好茶。”
东方晗此番说法倒是与邵婉一致,看来郎正已决定孤注一掷。眼下我哪顾得上什么茶,只急着弄清东方晗的态度。
“敢问明王殿下今日在朝堂上同意了柴晋的提议可是有什么对策?”
东方晗挑眉看我,道:“昭衍希望我这个‘奸王’做什么呢。”
年亘拳头紧握,狠狠盯着东方晗道:“王爷!如今形势紧迫,你却说这样的话,到底安得什么心!”
东方晗冷笑:“如果我没记错,郎正还是年大人的姐夫吧。年大人当真不知他想做什么?”
年亘一拍桌子:“莫将我与此等奸人相提并论!家姊既已出嫁,就已不归我年家管,她若真糊涂了随着做了什么奸邪之事,我决不顾念亲情。”
东方晗笑道:“呵,说笑罢了,年相当真开不起玩笑。谁都知道年大人为我朝第一忠臣,与郎正自然是无干连的。”
我见年亘已气的脸色发白,指甲几欲嵌进掌心,心疼的紧,忙道:“王爷莫要再说笑了,谁都知道王爷一向疼爱你那皇帝侄儿,又怎么会是奸王呢。我想今日朝堂之上王爷必已有打算。”
东方晗耸耸肩:“郎正要反,难道不让他办这场接风宴他就不反了么?”
我道:“自然不是。”
东方晗接着道:“那便是了,与其待他玩阴的,不如就陪他一起唱这出戏。让年相来办这场宴席更能确保周全。还要烦劳年大人费心布置好每一处,让郎正全部势力都只能放在明处,不至于给我们使个措手不及便是。其余的我自会安排。”
听东方晗之言我心登时宽了许多。
东方晗与年亘再谈论了些接风宴的细节与要求,年亘便先回府着手准备了。
东方晗颇有深意地望着我:“昭衍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谄笑:“明曦,别人道你是奸王我从来都不信,我知道你向来是最重情的。”
东方晗柳眉一挑:“重情?昭衍以为我重的是何人的情?”
我笑得有些暧昧:“王爷何苦与我装糊涂……重的是谁的情,难不成还是我是么。”
东方晗不置可否的挑眉,我笑得恨不得脸上诞出两朵花儿来:“当年王爷握着邵婉的手说要娶她为妃,我与二皇子都瞧见了。”
只可惜睿皇帝当年坚持将邵婉许给了太子,东方晗消沉了几年,后京城盛传明王好男风,想来是受了情伤所致。
东方晗脸色瞬间冷了些,轻喃道:“当年……”
忽又大笑,这一笑反倒让我有些糊涂了。
“哈哈,好,好的很。”东方晗笑得弯下了腰。
许久终于止住狂笑,东方晗凑至我面前,抬起我下巴。我见他笑的眼都有些润湿了。
“我自小思慕邵婉,可惜父皇许了她做太子妃,如今又成了太后。我伤情良久而不改情衷,不知昭衍可愿意为姊偿情?”
第四章
睿皇帝共生了三个皇子,太子东方晓,二皇子东方晖,三皇子东方晗。
彼时我与年亘都不过幼学,先帝在志学之年,二皇子十二岁,东方晗仅七岁。
小年亘与我俱入宫做了侍读。年亘侍的是先帝,即当时的太子东方晓,我是二皇子东方晖的侍读,三皇子年纪尚幼,未有侍读。
小时候的年亘已仙骨初成,生的是粉面朱唇,性格清清冷冷。
他人都是侍读巴结着皇子,到了年亘处却是太子颠颠的缠着侍读。
“年亘年亘,这是母后刚给的扬州送来糕点,给你吃。”
我眼巴巴望着各色糕点却只有眼红的分。
“年亘年亘,这枝新开的桃花,我刚从御花园折来的,送你。”
那枝桃花烂漫耀眼,确是美极了,衬得上年亘这面若桃花的小奶虫。
“年亘年亘,我们去放风筝吧。”
东方晓拖起年亘的手便走。年亘的小手比普通孩童更显肉,捏起来定是很舒服的,所以东方晓这么爱牵他的手。
而东方晖年纪小小便总是衣服病怏怏的样子,成日介汤药灌着,身上总是弥漫着苦苦的药味。我不喜欢靠他太近,还是年亘的奶油味好闻。
东方晖自然不会带我去放风筝。
彼时我对年亘尚有些敌意,都由自妒忌,常常唤他作奶虫,他也不理。
某日二皇子喝药歇了,我百般无聊便偷了一只风筝溜到御花园。独自放了会忽觉方才水喝多了,便将线轴放在地上,跑去找了处较为隐秘的树浇灌了一番,又颠颠跑回方才的地方。
那地儿多了一个小少年,看起来比我更小。
我没细想他是谁,没寻着我的线轴便向他问道:“小兄台,你可见到了我的风筝?”
他喉咙里咕咕两声,转转眼珠,指了指自己道:“你问我?”
我笑道:“此地除了你还有谁?”
他咬了咬手指:“你说的风筝是天上那个么?”
我抬头望天,却见风筝比我走时飞的远多了,快看不清了。
我惊道:“怎么飞这么远了?我方才明明将线轴放在这地方的,怎么不见了。”
他换了只手指继续啃:“线轴?是圆圆的青色的么?”
我忙点头,问他可有见着我的线轴。
他望了望右边道:“我瞧它奇怪,一脚踢下湖了。”
我顺他目光望去,边上正是御花园的静湖,汪汪一片,也不知深浅。
我大怒,扑上去扯住他的衣领就要挥拳,却听声后一声稚嫩的声音道:“三皇子?”
我一愣,转头,果然是年亘。
我松手放下拳,疑惑的看了看那脚欠的小子:“你是三皇子?”
他点了点头,矢志不渝地继续啃手指。
年亘躬了躬身算是行礼,而我只是从鼻子里哼了哼,还记恨着方才的事,对这个皇子颇看不上眼。
年亘转向我道:“邵昀兄,你可看见了太子的风筝?”
我面上一紧,方才趁年亘与太子不注意偷来玩的风筝叫那该死的三皇子把线轴踢下湖了,这下不知如何交代了。
我讪笑:“年亘兄,方才遇了三皇子,他说他想放风筝,我想起你与太子有一个,便想问你们借来给三皇子玩玩,正巧你与太子不在,我就擅自拿了来想一会再还回去。谁知三皇子贪玩,线轴让他一脚踹进静湖,拿不回来了。等会还请你跟太子多担待担待。”
既然是皇子,我便将责任统统推到他身上,反正弄丢风筝的元凶也是他,不算太冤枉。
小年亘却不好糊弄,又眨巴了下眼道:“你不是才知道他是三皇子么?”
我忙道:“是才知道他是皇子,我是见他小,就心肠好了一回想与他玩。谁知他脚这么欠。”边说边恶狠狠地瞪了瞪边上一脸无辜专心啃手指的小东方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