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块吃完又道:“今日的桃花糕倒是格外的清甜。”
我笑了笑,也取了一块吃。
又是一阵无言。
桃花开了,桃花谢了;柳枝发了,也不知何时又败了。这样的光景我看了近三十年,却依旧看不厌。
我道:“明曦,明日就别来了。”
东方晗看了看我,颌首:“也是,还剩下最后一日,昭衍自是要去找年相了。我明日也要留在府里处理些琐事,不来了。”
天色未暗东方晗便道先回府了,走的比往日早。我叹息,这大约是我在接风宴前见他的最后一回,心里颇是不安,还有些说不上的感触。
第二日。
我下了朝,回府更了件轻便袍子便来到相府附近,年亘此时还留在宫里做些最后的收尾。
我想着年亘前几日说的让我别再上他府邸的话,遥遥望着相府大门犹豫踌躇了许久,还是未进去,只是寻了处回相府必经的路,靠在墙边等着。
我看着路边人来人往,偶尔有人好奇的打量我一番也便去做自己的事了。
其实这世上寻个会为你停留的人何其幸运,一不当心便孑然一身,瞧着他人往来嬉笑,便觉着这世界忘了安排你的位置。
我不知等了多久,从站着到蹲着,直到抱膝坐着,不远处卖包子的收摊了,摊饼的领着孩子回家了,摆摊的让妻子寻回去了,我还在等。
街上的人少了,天色暗了,周围清清静静,只有隔壁家的狗偶尔吠两声,提醒我还在等人。
我靠坐在墙边,解下腰间的玉鸳鸯把玩,又系上,又解下,终于瞧见不远处行来个轿子。
相府的轿子。
我手里拽着玉鸳鸯,脑里一片空白的瞧着轿子就这么从我身边过去了,在相府门边停下,我依旧呆坐着。
——我设想了无数遍年亘回来时在路边瞧见可怜兮兮的我蜷坐在墙边,两相无语凝噎,深情凝视,多天未见的相思之情哽在喉口却道不出来……
——却偏偏忘了他是坐轿子回来的!
我微张着嘴呆滞地看着年亘下了轿,目光巡视了一圈,经过我这方向时却没有停留,潇洒地进府去了。
我望着年亘清肃的背影和缓缓合上的相府大门,过了许久才将嘴合上,咽了口唾沫,缓缓地爬起来,却发现腿早已麻了,身体僵的难以动弹。
我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五味杂陈,将头埋进胳膊里,颓然的只想忘记自己的存在。
过了一会,却听有人道:“昭衍。”
我心里一惊,莫不是太伤心了竟起了幻觉,忙抬头一瞧,却是年亘。
朝服已脱下,肩上的绷带拆了,换了件白色袍子,在昏暗的世界里由为显眼,眼睛亮亮的瞧着我,嘴角噙了一丝笑意。
我慌忙挣扎着爬起来,却因四肢发软险些摔倒,年亘忙上来扶住我,我借势撤了所有的力气,软软的靠在他身上,且小心的避开他左肩上的伤口。
年亘也不恼,拉了拉我的手道:“换个地方说话。”
我道:“不进府么?”
年亘一愣,道:“我想四处走走,昭衍可愿陪我?”
我忙点头:“愿意,自然愿意。”手脚的酸麻解了些,我便站直了。
天色暗的很快,我们借着月色走到一处亭子,进去坐下了。
我挨着年亘坐下,却不放开他的手,轻轻用指腹摩挲着:“长卿,你方才在府门口就瞧见我了是不是,故意不过来,教我伤心。”
年亘笑道:“起先并没瞧清楚,进了府后心里不宁,越想那身影越像你,我便出来了。你怎会坐在那里等我?”
我瞧着年亘,话说的颇有些怨气:“你那日说了让我离你远些的话之后,我这么多天都憋着未来找你,你也当真就不见我了。明日就要办接风宴了,我心里不安,实在是想见你,却不敢贸然进府,怕惹你生气,只好在那条路上等你了。”
年亘半晌未动,末了叹了口气,轻声道:“对不起。”
我忙道:“我知道长卿是不想我被牵连。可我不怕。我只想伴着你。”
年亘不语,许久才道:“谢谢你,昭衍。”
我们坐了许久,年亘道:“夜深露中,回府吧。”
我点头道:“明日你还要忙,是该早些回府睡了。”
我要送他回府,他道:“莫送了,早些回去睡吧,明日你也要早起参加宴会。”
我一步三回头的与年亘别过,年亘也走的缓,几步后突然回头唤道:“昭衍!”
我忙停下看着他,他嗫嚅了许久却还是未说什么,叹息道:“没什么,回府吧。”
我却按捺不住,冲过去狠狠抱住了年亘,大约因撞到了他的伤口,他吃痛唔了一声,却不挣开,反手环住了我。
之前在相府门口我只是轻轻的环住他,却不敢当真用力抱住,现下我顾不上其他,用劲将他揉进怀里,久久不愿放开。
如果就这样天荒地老,着实不错。可惜时间有时太快,有时太慢,不管我抱了多久,我们还是要过明天。
我放开年亘,目送他的背影出了视线,这才真正回了府。
我刚进尚书府,王安上来道:“大人,王爷已经等了你一晚上了,你可算回来了。”
我一惊:“他此刻在哪?”
王安道:“一个人在院子里饮酒呢。”
我快步走入院子里,借着月光瞧见柳树下有一人影。
我走近,却见东方晗笑的醉意朦胧,拍了拍身边的位子示意我过去,我顺从的在他身边坐下,东方晗斜睨我:“与年亘会完了?”
我点头:“王爷处理完琐事了?”
东方晗吃吃笑了几声,将头靠在我肩上,我一僵,又缓缓放松了任他靠着。
两人沉默的坐了许久,东方晗突然开口,口齿有些含糊:“我一直怨你。二哥这么喜欢你,眼里心里都不曾留意我,你却不在意他,即使是最后也不愿让他称你一声昭衍。二哥没有得到你,我便想替他。我一直与你走近,也只想从你身上贪些二哥的温存罢了”
东方晗说到这里又吃吃笑了两声,枕在我肩上的头动了动,换了个舒服的位置:“可是日日月月下来,我竟也说不清我到底是为了二哥还是为了自己了。”
我肩膀又僵了,静了许久才道:“明曦,你喝醉了。”
东方晗笑道:“二哥走了之后,我有哪一天是不醉的呢。”
我抽出肩膀用手扶住他的身子道:“我让人送你回府休息。明日还要早起。”
东方晗依旧笑着,不反抗,任我扶他站起来走出院子。我抬手正欲叫下人,却被他一把握住。
“昭衍,将锦衣卫给我。”
这句话他说的格外清晰。
我笑道:“这才是王爷这几日的目的吧。”
东方晗不置可否,捉着我的手重复了一遍。
我不动声色的抽出手,叫来了一个小厮。
“准备马车,让人送明王殿下回府。”
第二十一章
宫里大约从没容过这么多人。
除了郎正的亲兵,东方晗在暗中部下的兵力,朝上排的上号的官员也都入了宫。
邵婉也化了个精致雍容的妆容,由一小太监搀着,走入面东的位置,在东方睦身旁坐下。
我瞧着邵婉细琐华丽的金钿银篦,难怪年纪轻轻就由小太监搀着走了,恐怕换了我也不一定站的住。
郎正带着两个亲信走过来,我已近半年未见过他了。今日虽是卸了铠甲,行走之间依然透出大将风范,身材又精壮了些,神情肃穆,威严自成。
他走近,也不行礼,不待小皇帝招呼,自己在离小皇帝最近的位置坐下。
小皇帝的另一侧坐的正是东方晗。
底下百官的抽气声一片,颇有一些年迈的官员摇头叹息,却又不敢出言指责。东方睦却不介意,挥退了手按在剑柄上欲上前的侍卫,也不计较,只是笑道:“郞将军终于来了,朕可是等了好久呢,半年未见,朕颇挂念大将军。”
东方睦说话间的神情全然不是往来十多年来的天真懦弱,君王的气势和自信今日全显露了出来。
郎正安然地坐在位子,目光毫不回避地与东方睦对上:“臣多谢皇上挂念。”
言语间神情倨傲,全没有为臣者对君王该有的恭敬。说完话目光扫了一圈,唯独经过我时停了一阵,那眼里分明是刀剑相加,目光凛冽,瞧得我背脊发凉,也不知何时得罪了他。
边上几个白胡子官员又是重重叹了几口,我在一旁瞧着,颇担心他们摇头晃脑的太厉害,宴会还没开场就将自己晃晕了。
东方睦依旧不恼,笑容未变,语气中也未听出什么不满,只是眼神添了些犀利:“既然郞将军来了,那宴会就开场吧。”
皇帝太后面东而坐,两边是文武官员,不远处是郎正几百亲兵的位置,大军在午门外等着天家招待。待在宫里的有戏瞧,有曲听,在外边的就是大吃大喝,也不能吃太饱,喝上头,留个清醒等着主子的指令。
郎正亲兵进宫前都让卸了武器,此事还是年亘亲自去督察的。
我此刻坐在宫里,却羡慕那些在宫外的。
各地选上来的美姬长的的确秀色,却不可餐。
我瞧着眼前一碟做工足够精致用料足够精简的糕点,郁卒的连看美人的心思也没了——大清早就赶进宫,早膳都未来得及用,待了好多仪式才等到宴会开场,竟就让一块不到巴掌大的糕点打发了,管它是黄金做衣还是白银做馅,都比不上一条羊腿来的实际,无奈天家偏爱做这些绣花的功夫。
我从进了宫就未见到年亘,也不知小皇帝将他安排到哪里去了,我心里颇堵,塞下那块绣花糕点,不当心咽急了,噎在喉咙里,怎么也顺不下去。
我被噎的气只出不进,咳了好几声,却都叫丝竹声给盖过了,边上该跳舞的跳舞,该奏琴的奏琴,该听曲的听曲。
我求救的目光扫了一圈,不经意扫到东方晗,他此刻分明正嘲笑地瞧着我,见我望向他,便别开目光不再看我。
眼看我就要交待在这中看不中吃的糕点上,边上坐的吏部尚书终于看不下去了,递了杯酒水给我,替我抚抚背,我过了好久才终于缓过气来。
我再看东方晗,他正认真的看舞,仿佛从不曾注意到我。
歌舞演了一支又一支,糕点上了一碟又一碟,宴会终于开过半了。
我悠悠的喝了一杯御酒又吃了一块御糕,想来好戏才刚要开始。
士兵们显然对这种文绉绉的节目颇无好感,一个个目光炯炯的盯着郎正,随时等待命令,再隔三岔五的偷眼瞧瞧衣着暴露的舞姬。
渐渐的不时有探子过来,有的在郎正耳边低喃几句,有的在东方晗耳边汇报两句,百官的眼睛都从场中翩翩起舞的美人身上挪开了,目光随着往来的探子,一会瞧瞧这位王爷,一会瞧瞧那位将军,只见这位时而皱皱眉,时而唇角带笑,那位神情莫测。
明里是歌舞升平,暗里是杀机暗伏。
百官的脸色逐渐变了,终于开始明白今日无论是哪方胜了,自己也是有进无回了。我嘴里呷着酒,眼睛四处转着寻人,为何还不见年亘的身影,我也有些慌了。
又一班人演毕了,退下了,报节目的小太监上来展开本子朗声道:“底下是一曲《广陵散》。”
小太监退下,却不见奏曲的人上来,底下人奇怪,都开始窃窃私语,一时有些哗然。
我看向东方晗,他眉头微蹙,显然也有些不明就里。
等了一阵,终于见着一玄衣人抱着琴走近了,众人的窃语骤然大声,一片喧闹,那玄衣人却目不斜视,只径自走到中央放下琴,开始弹奏。
只第一拨,他手兀然一颤,眉头紧拧,音也随之颤了一下。
他并不停下,继续抚琴,弹至高|潮,曲子急促了许多,连拨好几个音,每一下都将我的心猛揪一把。
我望着他左肩愈加扩散的殷红,胸闷的喘不上气来。
众人皆不再言语,静默了下来。
郎正突然站了起来,走至玄衣人面前,从我的位置方好瞧见他眼里的心疼。
“长卿,别弹了。”
年亘全然不听,连瞧也不瞧郎正一眼,继续抚琴,郎正也不止,就站在他面前瞧着。
年亘的琴技绝佳,比上苏白乔就像是仙人遇了道士,这一曲叫我听出好些东西来。
那一年东方晓带着年亘来我府上,遇上几个不长眼的士兵轻薄年亘,彼时郎正还只是校尉,见了此事将那几个士兵绑了交给兵部尚书,安抚了年亘好久。
如今郎正已不是那毛头少年,棱角添了许多刚毅,只是望着年亘的眼神与那年一般情深。
终于一曲终了,年亘当心一拨作收尾,余音旋绕许久,血浸透他半面衣衫。
东方睦起身走至东方晗身边,将手搭在东方晗肩上,笑意岑岑的望着年亘与郎正。
年亘起身,郎正忙走上去用手按住他的伤口,柔声道:“长卿,先包一下伤口。”
年亘依旧不看他,笑着与东方睦对视,那种笑意是我从未见过的轻松,仿佛终于卸掉了往日的负担。
“不知皇上是何时看穿微臣的?”
第二十二章
年亘笑道:“不知皇上是何时看穿微臣的?”
席上已有几人手一软,将杯子摔了,方才几个频频摇头的花白胡子的官员一口气没接上来,捂着心口直挺挺倒了下去,除了这几声声响外,所有人都收了口不再议论,直了眼在年亘与东方睦之间打转。
东方睦笑道:“年相藏得可真好,朕伊始也叫你给蒙了,还当你是忠臣。晗皇叔早就怀疑你了,朕还不相信。还是郞将军那一箭才叫朕真正理清头绪。”
说话间东方睦目光瞟过我,年亘自目不斜视,只是饶有兴趣的哦了一声,郎正脸色微变。
“父皇将年娆许给郎正,朕还以为是父皇为了保你。朕前几日翻出道旧折子,才知道原来是郞将军自己求的赐婚。这朝中人人知晓父皇起先有意于年娆,郎将军竟敢冒着犯天颜的危险求赐婚,朕很是好奇这其中缘由呢。”
年亘并不插话,只是敛目听着。
东方睦继续道:“前些年朕派去你两江治贪,你治的好,叫贪官污吏行刺了好几回,没两个月朝中好几个官员突然就重病去了,有几个被收监的叫严刑逼死在监牢里了,偏偏那几个都与行刺案有关,除了晗皇叔,朕想来想去朝中有这能耐的也只有郞将军了,那几个人里好些个还是依附郞将军的官员,你们瞒天过海做的可真好,也不怕别人寒心。”
年亘轻笑,面色不变,东方睦又瞥了瞥我接着道:“也就是舅舅魔怔了,日日围着你转,谁知郞将军提前回了京就住在你府上,也不知郞将军瞧见了什么,竟然一怒之下射了一箭,可笑的是竟射中了你,不知郞将军事后可是悔青了肠子?”这话是看着郎正说的。
郎正果然被激怒,杏目圆睁,面有愠色,又看了看一旁的年亘,硬是忍了下来,未发一言。
东方睦突然语调转厉:“年亘,你两朝为相,父皇与朕都待你不薄!你竟敢觊觎这龙位!”
年亘神色终于动了,移开郎正捂在他伤口上的手,向东方睦走近了几步,语调尽是嘲讽:“皇上,若是说起瞒天过海,臣比起您,太后和明王可是自认不如。”
这话惊到的却是邵婉,她急急从椅上立了起来,却因动作过猛立不稳,身形晃了晃,边上的小太监忙扶住她。
邵婉颤抖的指住年亘语不成句:“你……你,你胡说什么!”
东方晗与东方睦只是皱了皱眉,未有大动作。
年亘转向邵婉,步步走近,血顺着纤长的手指淌了一地:“晓……先帝道他从未碰过你,只是有一晚醉的不省人事了。我还真当有这么巧的事,直到东方睦继位那日我在御花园里听见你与明王的对话才算醍醐灌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