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殇 第三、四章——苏绒烟
苏绒烟  发于:2010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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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安慢慢抬起头来。玉哲儿直直看着他,直看到他眸子深处。那里面有个可怜的人影。怀安伸出手来,掌心安静地躺着一只小小的雀。

“死了。”怀安轻声道。

玉哲儿突然觉得,死掉的不只是雀儿,还有他。而站在这儿的,不过是一具躯体。一具总角小儿的躯体。

玉哲儿想起来了,这是怀安两年来说的第二句话。第一句,是“我娘在哪。”

两年,六个字。

玉哲儿猛地睁开眼来。

原来不过是个梦。

还是在御花园内。热闹的园子静静悄悄,满地狼藉。一堆奴才安静地收拾残局,没有弄出一丝声响。翠竹悄悄立在一旁,臂间还搭着件薄披风。玉哲儿苦笑。真的醉了呢。居然靠在椅上便小睡了一场。还有个古怪的梦。

额头隐隐刺痛起来。

“皇上,时候不早了,您回宫歇着吧。”翠竹悄声道。“明个儿还要早朝。”

早朝。玉哲儿回过神来。对,早朝。从今夜起,自己已经扛起了江山,亦不再是那个轻狂少年。有些事,回不去了。

“康王走了吗?”玉哲儿淡淡开口。

“在别苑住下了。”翠竹偷偷打量一眼。“皇上,您要召见康王吗?”

“不了。你去别苑知会一声,叫康王多留两日。现在就去。”

“那皇上您……”翠竹欲言又止。

“走不丢。”玉哲儿自嘲一笑。

“奴婢这就去。”翠竹道个万福,转了身便朝外走,不过两步,想起手上的披风,忙又回转了身来。“皇上,夜里风凉,您披上吧。”

“不用。”玉哲儿慢慢站起身来。“去吧。”

翠竹咬唇,终究还是退了下去。

玉哲儿怔怔站在椅边,一时不知何去何从,只能茫然看着奴才们收拾桌椅。等收到角落的一桌时,玉哲儿猛地回过神来。

“慢着。”

一众奴才不明所以,同时停下手来瞧着这位古怪的新皇。

“你们也下去。明日再来收拾。”玉哲儿淡淡道。

主子发话,奴才们自是没有反驳的道理。一众人皆低下身来道个万福后悄悄退了下去。

御花园彻底静了下来,只留下一桌一椅,和一位孤零零的皇帝。玉哲儿慢慢走到桌前,坐下,执杯。灼热的唇沾上冰凉的玉器,就此胶着不再分开。

忘安的位子。忘安的杯。

“我想你。”

“你想我吗?”

“我爱你。”

“你爱我吗?”

自问,自答。诺大的御花园里,几近呢喃的嗓音清晰可辨。

许久之后,呢喃变成轻轻的笑,夹杂几声无法忽略的呜咽。

天凉好个秋。

“姑姑,这么晚了,什么事?”守在别苑外的侍卫瞧见急急赶来的翠竹忙迎了上来。

“王爷歇了吗?”翠竹稍稍稳了吐纳便急着开口。

“还没。您这急着过来,可是皇上召见?”侍卫有些奇怪。

“皇上要我传些话。进去通报一声吧。”翠竹舒了口气。

“您稍等。”侍卫道一声,转了身便进了院子。

不多时,侍卫便出来,顺手将院门大敞。

“姑姑,您请进。”

“有劳了。”翠竹笑,抬脚便进了别苑。

到了正殿门边,翠竹轻叩两下门,轻声开口。

“王爷,奴婢翠竹请见。”

“进来吧。”

应了声,翠竹推门而入。烛火摇曳间,只瞧见康王端坐于桌边,手间还放了本书,身后却是立着个奴才,低眉垂目。翠竹有些奇怪,三更半夜奴才留在主子房里做什么?只是也不过转念一想,继而便又将心思放到自个要办的正事上来。

“王爷万福。”翠竹矮身叩拜。

“起吧。”一清淡淡道。“守卫说皇上传话,何事?”

“回王爷,皇上说,王爷您久不曾回宫,这次回来便要您多留几日。”翠竹直起身来。

“皇上可曾说是几日?”一清稍稍皱眉。

“这个倒没说。”翠竹摇头。

“知道了。你退下吧。”一清轻轻点头。

“奴婢告退。”翠竹再道个万福后退出了房去。

等房门关上,一清苦笑出来。

“这下有些糟糕了,我一时脱不得身了呢。”

“今夜多谢王爷了。奴才明日先行出宫便好。”一直静立的奴才低声开了口。却是子夫。“只是,奴才还有一事,斗胆请王爷帮忙。”

“但说无妨。”

“与奴才一并而来的荆秋娘,一心想着要取安主子的性命。她只是一时冲昏了头脑,本性并不坏。奴才只是担心,离去之后她会再做出些恨事。”

“你是想让我关照她?”一清笑问。

“奴才斗胆请王爷分些心思来,帮她寻份活计,或者适合的人家。一个女子镇日抱着仇恨毕竟不是正途。”子夫低语。“最好,是能让她忘了这莫须有的仇恨安稳度日。”

“你们不过萍水相逢,居然还肯费心思来替她安排后路,倒是个仗义人。”一清赞叹。“这个容易,一粒忘尘药便可办妥。李掌柜膝下无女,叫她认个干爹,后半生便可无虞。只是,你……”

说到这,一清抬头,慢慢放下手中书册。

“你准备去哪?”

“找他。”子夫坚定道。

“大千世界,你要去哪里找?”一清笑问。“何况,找到之后呢?”

“只要他还在这世上,我便能找到。”子夫笑,莫名的坚定。“找到之后,自然是永远追随。”

“这不是从前。他是皇上的王兄,身份显要,日后定是身居高位,再不可能如从前般与你闲云野鹤四处游荡。如此,你觉得自己还能追随吗?”

“不管他是谁,在我心里,他只是我的主子,是我终生要侍奉的人。除非我死,否则我不会再离他半步。”子夫坚持。

“好一个忠心的奴才。”一清笑了起来。“这样,我若不施援手,显然已是不义。”

“王爷,您?”子夫有些糊涂。

“你且安心随我在宫内待两日,等出宫后,我带你去见一人。”一清笑道。

“是谁?”子夫不由便有些心乱。

“你家主子一直要找的人。”

一清一字一句道。

第五节

“娘娘。”素衣打扮的宫女安稳立在纱帐外。“安王爷来给您请安了。”

“是吗?”榻上的人儿悠悠睁开了眸,莫名一笑。“叫他外殿候着吧。等哀家睡醒后再说。”

“可是,娘娘……”小宫女稍稍皱眉,还要再分辩些什么。

“你是主子还是哀家是主子?”拂袖冷哼一声。“做奴才的,除了是与知道了,就不配再多说一语。出去,就这么回他。”

“是,娘娘。”小宫女低下身来,悄悄退了出去。

外殿。

“主子,您身子还没好,做什么要来给那个女人请安?”紫萱皱紧了眉,愈发显得面色憔悴。

“是这后宫的主子,不是那个女人。”忘安笑笑,同样惨白了脸色。“再者,我不过是来请个安,七姐姐你干嘛要这么紧张?还非要跟了来。”

“哼,奴婢怕那老妖婆将主子您生吞活剥了。”紫萱扁扁嘴。

“你啊。”忘安失笑。

紫萱还欲再说些话来反驳,眼见进去请奏的宫女出来了,便适时闭上了嘴。

“王爷。”小宫女走来,脸上堆了些讪讪的笑。“太妃娘娘还没有起身,请您再稍等片刻。”

“有劳了。”忘安点点头。

待宫女退下去,紫萱已经忍不住撇嘴。

“摆明了是在拿乔。都什么时辰了,哼!”

“罢了。反正回去也没事,留在这不算坏事。”忘安浅淡一笑。“她是长辈,我这做晚辈的自然要顺着她的意才好。况且。”

说着,忘安慢慢举杯,做个深嗅的姿势后轻轻一笑。

“这里的茶不错呢。”

“主子。”紫萱叹口气。“人家明明在给您脸色瞧,您居然还笑得出来。”

忘安但笑不语。

来时天色不过蒙蒙亮,待一壶茶喝到底,外面天已大亮起来。忘安放下杯,怔怔瞧着透过窗子溜进来的日光,渐渐便失了神去。

“主子?”紫萱终究是耐性告磬,低着声开了口。“咱们来了一个时辰了。老女人摆明不将咱们放在眼里,干嘛还要留在这被人当作笑柄?”

“来都来了,也等了一个时辰,怎的不能多等一会呢?”忘安回过神来。“马上就要下朝了。于礼,皇上下朝后会过来陪太妃用早膳。暂且宽心,她片刻之后就会露面。”

果不其然,忘安的话方落,一旁已经有宫女挑起帘来,随之出来的便是太妃拂袖。眼见拂袖走来,忘安施施然起身来迎。

“儿臣给母后请安。”忘安道个万福。

“王爷来的很早嘛。”拂袖笑。

“不早了。”忘安也笑,不着痕迹看一眼外面透亮的天。

朝阳升了丈高,的确不早了。

“难为王爷一片孝心呢。赐座。”拂袖打量他一眼,折了身到堂前坐下。“今个儿是皇上第一次上朝,难得王爷也在,就留下一并用膳吧。咱们母子多年不见,正好能叙叙旧。”

“孩儿正有此意。”忘安微微笑起来。“求之不得。”

拂袖挑眉。

“你们下去准备早膳,哀家要与王爷好生聊聊。”

“是,娘娘。”一众奴婢应声叩拜后悉数退了下去。

独独紫萱站住不动。拂袖冷冷看了过来。

“你也下去。待会皇上过来了通报一声。”忘安开口道。

“是。”紫萱这才领命,露个笑颜退了出去。

拂袖脸色有些难看。

“王爷这些年在外,过得可好?”到底是一国之母,拂袖很快便摘了怒意换回笑颜来。

“托娘娘的福,孩儿过得很好。”忘安笑,缓缓落座。“可谓酣畅淋漓。”

“如此倒好。哀家日后到了下面见了妹妹也好有些颜面。”拂袖扯扯嘴角。“只是,王爷平日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突然锁在这深宫,可会有些不便?”

“娘娘放心,孩儿在此适应得来。不对,应该是如鱼得水。”

“就这么舍了外面的生活,岂不是可惜?”拂袖眼神流转。

“会出去的。”忘安附和一笑。“只是,不是现在。孩儿还有些事没有做,焉有辞去之理?单是没有对母妃尽足孝道,孩儿便心生愧意呢。”

拂袖不动声色,只以眼色细细打量着忘安。

“说起来,当日回宫时母妃的贺礼便叫孩儿惶恐。这几日,孩儿一直在想该用什么作为回礼。今日见了母妃,孩儿总算有了眉目。”忘安忽略拂袖渐渐生出冷意的目光,仍旧笑逐颜开。“孩儿定会叫母妃大大惊喜一番的。”

“是吗?”拂袖眯眼一笑。“那哀家便等着了。”

忘安笑,直直对上了拂袖的视线。

朝堂上。

“今年入夏以来旱情严重,收成恐怕要少三成。边塞走廊灾情最为严重。歉收将近七成。微臣担心会有饥民暴动。”富态的老臣絮絮叨叨。

“那,依阁老的意思?”玉哲儿淡淡问道。

“依微臣所见,打开国库,分拨粮草与银两到边塞,一来安抚灾民,二来,也是为皇上树立新威。”老臣毕恭毕敬道。

“树威?”玉哲儿莫名一笑。“朕记得当日反对朕登基的人中,阁老您是呼声最高的吧?在你们眼里,朕还有何威信可言?”

“这个,老臣一时愚昧。惶恐。”老臣心虚着擦汗,偷偷瞥一眼站在一旁神游在外地摄政王玉随风。

“摄政王有何高见?”

显然,注意到他的不只有臣子而已。

“陈大人的建议,很好。”玉随风点头,继而重重点头。“非常好。”

“既然摄政王也无异议,那就如此。”玉哲儿不着痕迹瞥一眼玉随风,淡淡开口。“传旨,近日拨粮草万石送至边塞,免税一年。”

“谢皇上。”老臣忙叩拜。

“众卿家可还有奏?”玉哲儿粗略扫一眼。

“臣有奏。”玉随风笑着开了口。

“王叔请讲。”

“按照礼法,新皇登基,封爵的皇子便可在奉礼三月后回到各自封地。淳安王爷虽然不曾封爵,但也该在京城内独处一隅。”玉随风呵呵笑言。

“王叔的意思?”玉哲儿渐渐沉下脸来。

“依臣所见,皇上该在京都内划所府邸赐予淳安王。如此,淳安王也可免于非论。”

“若朕不许呢?”玉哲儿语调平平,但明显已经生出些怒气来。

“这,恐怕于礼不合,也会给淳安王带来些不便。”玉随风倒是不惧,依旧畅所欲言。“众位,不知小王所言对也不对?”

一时间,静处的众臣纷纷交头窃窃私语,附和声此起彼伏。

玉哲儿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皇上,摄政王所言不假。”到底还是有敢于直言的人,走前一步便徐徐道来。

“皇上请三思。”

众臣悉数跪倒在地。玉随风抱肩而立,脸上分明多了些戏谑之情。那神情分明在说,驳回我一人,难道还能驳回众人不成?

玉哲儿怒极反倒渐渐平歇下来,面上神色不变,开口时语调却是放缓了下来。

“淳安王抱恙在身,近日朕会将他留在宫内疗养。出宫之事,待王爷身子好起来再议。退朝。”

言毕,玉哲儿陡然起身甩袖便离了大殿。身后传来一片送安声。

“吾皇万岁。”

即便走出去很远,玉哲儿似乎还能听到那阵如同讥讽般的声响。想着那张又冷又硬的座椅,身子不觉便僵硬许多。自然,也跟着自嘲一笑。

“万岁?又是有几个人将我放在眼里?”

“皇上。”紧跟其后的大太监低低唤了一声。“您是一国之君,普天之下不会再有人能出您左右。”

玉哲儿停下了步子。

“你叫什么?”

“回皇上的话,奴才尚敛。”大太监垂首回道。

“尚敛?”玉哲儿下意识低念一声,不觉便皱起眉来。“抬起头来。”

尚敛慢慢抬头,面带恭敬,却无卑贱。

“你入宫多久了?”

“三年。”

“三年便可做到御前值守?”玉哲儿愈发皱紧了眉。

“蒙先皇恩赐,奴才留得命到今日。纵是这名也是先皇所赐。”尚敛静静道。

“又是个忠心的奴才。”玉哲儿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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