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殇 第三、四章——苏绒烟
苏绒烟  发于:2010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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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夫静静看着,然后缓慢伸手过去,以掌心覆上伤处。

“是在崖上受的伤?”

忘安有些奇怪,望着子夫时眼里便多了些惑。

“剑刺穿了你的身子,然后割开我背上的皮肉。你坠崖,我陪你跳崖,对吗?”子夫像是询问,却更像是自问自答。

“子夫?”忘安心里多了些不安。

“痛吗?”子夫慢慢抬头,脸上突兀挂上浅淡的笑。

“不痛。”忘安也跟着笑。

下一刻,忘安的脸色陡然便苍白许多。那痛来的如此之快,叫忘安措手不及。他几乎是下意识的便紧咬了唇,本是撑在床沿的双手亦是紧紧抓住薄衾,背上却升起一层冷汗。饶是如此,忘安仍旧没有将那一声痛喊出来。

子夫的手,正以缓慢的力道揉搓着忘安的伤处。

“这样呢?痛不痛?”子夫笑问。

“不,不痛。”忘安虚弱一笑。

“知道吗?我的心,现在要比你受的痛还要厉害十倍呢。不对,应该是百倍。”子夫笑着摇头,慢慢松开手来。

忘安突兀有了种自炼狱走过一番的感觉。伤口已经完全裂开,所幸切口虽深却是小,裂开后并没有太多的血同时涌出来,但一点一点溢出的却也不少,渐渐便将滑落在忘安膝上的布巾染红。

“那日,我坠崖时撞到了头,醒来便忘了一切。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日,脑中却开始闪现一些凌乱的片段。”子夫慢慢俯身下来,直至与忘安的视线平行才作罢。“知道吗?在我连自己都忘记时,却偏偏记得自己丢了宝贵的东西。我的主子。而脑中急急闪过的东西,便如噩梦一般缠着我。我无法分辨那是现实还是幻觉,我甚至无法分辨自己是活在三年前的现实中还是三年后的梦中!”

“子夫。”忘安睁大了眼。“你……”

“是不是该庆幸?因为那意外的撞击,我居然从这个噩梦里醒了过来。”子夫渐渐扩大了笑意。“当梦与现实纠缠在一起时,我发觉,梦中的人与事居然比现实还要清晰。于是,我想起来了。我丢的不光是主子,还有过去的十年!”

子夫笑了。略带稚气的笑,唇边却是浓浓的讥讽,眼底更是一望无际的坚冰。有那么一会,忘安惊恐地发觉,自己从子夫的身上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

“你们,封了我十年的记忆,抢走我的主子,然后将一个冒牌货放到我身边。可笑,我居然会蠢到认为这个卑鄙的冒牌货,你,是我真正的主子,用全身的气力来服侍,服侍了三年!”子夫慢慢笑得有些失控,全身都开始颤抖。“我甚至为了这个冒牌货去跳崖!”

“子夫。”忘安急急开口,胸间突兀的刺痛却硬生生截断了他的话。他只能睁大了眸子,愣愣看着子夫,再也说不得话。

“本来,我只是乱,还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记忆出错还是脑伤未愈。可惜,今夜在席间看到你时,所有的东西便都清晰起来。”子夫慢慢止了笑。“如今,只是一眼,便能看出你不是他。多么可笑呵,过去的三年里我却从来不曾怀疑过。”

忘安这才明白那会席间感觉到的烧灼般的视线,却是来自于子夫。

“就算你学的再像,即便你的脸与他一模一样,你还是学不来他一分。”子夫平静下来。“从骨子里你便学不来。”

突兀想到头天夜里那人的话,忘安淡淡笑出声来。

“你们的腔调还真是一致呢。明明连玉随风都可以瞒过,却抵不过你们的一眼。”忘安静静道。“只是一眼呵,就绝了我的后路。子夫,你要杀我吗?”

“荆秋娘要我来杀你。”子夫扭头望向窗外。“我,恨不得你死。”

“可是,我现在不能死。”忘安苦笑。

良久的沉默。桌上烛火急速跳动一番后渐渐止于平静,子夫的侧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明明灭灭。

“子夫,再等几日,可好?”忘安直直望向他。“只要我把这里的一切做完,我的命随你来取,可好?”

子夫慢慢扭头过来。

“他在哪。”

“我不知道。”忘安的眸子突兀便暗淡许多。“我也想知道,他在哪。”

两人一时静默无语。

片刻之后,子夫折转了身便朝门外走去。

“子夫。”忘安急急唤了一声。

子夫顿住身,到底还是不肯回过头来。

“那日,是他救了你。”忘安静静道。

子夫推门而去,不带一丝留恋。

夜深了。

第三节

“那个疯子!”紫萱咬牙切齿着低噱,手间包扎的动作却是轻而又轻。“我一定要杀了他。”

“没有关系的。”忘安轻声道。“他,是该恨我的。今夜没有杀我,我应该感激他才对。”

“主子!”紫萱微微红了眼眶。“他怎么下得了手!明明知道您有伤在身,居然,居然还……”

“真的没有关系。”忘安苦笑起来。“这三年里,他为我出生入死,又随我一并跳崖,我欠他一条命。”

“咱们回庄好不好?”紫萱拼了命忍住摇摇欲坠的泪。“主子,咱们回去好不好?”

“会回去的。”忘安轻轻摇头。“只是,不是现在。”

“就算是以后,也不能。”

一道戏谑的嗓音突兀插了进来。紫萱猛地弹跳起来,满脸戒备的看着不知何时站在殿门边的玉随风。

“谁准你进来的?”紫萱狠狠问道。

“本王要来,还需要谁允许?”玉随风冷笑。“好大胆的奴才,居然敢直呼本王,嫌命太久了吗?”

“你!”紫萱一时语噎,只能拿眼恨恨盯着玉随风,手下意识便攥紧起来。

“你什么你?不过是个奴才,居然不将我这个摄政王放在眼里。信不信本王现在便要了你的命?”玉随风眯起眼来。

紫萱还要顶嘴,冷不丁被忘安扯住了衣襟。

“这是皇宫。七姐姐,别冲撞了王爷。”忘安适时开了口,继而便扭头望向玉随风。“摄政王不在御花园饮酒寻欢,跑到小侄的寝宫又是为何?”

“侄儿受了伤,我这个做皇叔的怎能不来探视一番?”玉随风狭促一笑。“本王可是想惨了侄儿你呢。”

“多谢摄政王挂心。”忘安扯出个浅谈的笑来。“只是夜深了,摄政王还是早些回去比较好。”

“急什么?时候还早,我还要跟侄儿好生叙旧一番才好。”玉随风笑,一步步逼近。“是也不是?”

“我家主子说了,夜深了!”紫萱挺身一步挡在忘安身前。“摄政王还是请回吧。”

玉随风冷冷笑将起来。

忘安脸色一变,慌忙伸手去拉紫萱,却终究是迟了一步。不过是眨眼的功夫,玉随风脸上的笑甚至还没有隐去,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兀出手。紫萱自是也瞧见了,却不曾躲开,反倒是以身子来接住玉随风袭来的掌。她怕玉随风伤了自家主子。玉随风是何许人?本来便要轰开这个呱噪的奴才,下手自然不曾留情。紫萱生硬接下一掌,身子斜斜飞将出去,最后狠狠撞到窗棂上后才摔下去。以卵击石。紫萱脑中突然蹦出这个词来,想着支撑起身子,却又在呕出一口血后软软跌下去,再也动弹不得。

“自不量力。”玉随风冷哼一声。

忘安只觉喉间一紧。

一掌虽说要不了紫萱的命,但也伤个七八。紫萱软软躺在地上,全身骨节如同错位般,气力尽数散了去,胸间却是一阵翻涌,以至于她必须屏了气息用力压制才不会再呕出血来。如此,倒也不能再开口言语,紫萱只能恨恨盯着玉随风,满脸决绝。

“真是令人生厌的目光。”玉随风沉下脸来。“我该剜掉你的眼还是拧断你的颈子?”

“二皇叔!”忘安急急抓住玉随风的衣襟,止住了他欲走过去的步子。“她只是个奴才。”

“哦?”玉随风若有所思地转回头来。“只是奴才?”

忘安咬紧了唇。

玉随风冷笑一声,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忘安。厚重的华服已经褪到腰侧,露出泰半赢弱的躯干。紫萱还没有包扎完,这会功夫,布巾也软塌塌的垂落下来,露出血红的伤口。忘安慢慢垂下头去,散乱的发遮在胸前,苍白的肌肤若隐若现,白黑相衬间,居然也有些媚惑之感。

“你是在替她求情?”玉随风玩味道。

忘安下意识点头。

啪的一声过后,忘安的头扭到了一边。玉随风甩的这一巴掌有些用力过度,忘安只觉眼前金光一闪,耳中便有了雷鸣般的怒响,久久不能停歇。忘安张嘴,吱哑半晌,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玉随风突兀伸手过来,钳住忘安的下颌强迫他对上自己的眸。苍白的脸,渐渐浮起的指印,沾了几丝血红的唇,以及失了清明的眸子。玉随风笑。

“让我开心,我就饶了她。”

本是渐渐浑浊的眸子,残存的一丝光亮悄悄一闪便熄了去。如同受了蛊惑般,忘安开始轻解罗衫。最后一丝束缚撤去后,忘安淡淡一笑,缓慢闭上了眼。

长驱直入。

那种蚀骨般的痛意一波波袭来,汹涌澎湃。身子随着猛烈的冲撞而颤抖摇摆,像是汪洋中没了方向的孤舟,找不到可以停泊的地方,只能随着狂潮上下跌宕。攀到顶峰,陡然坠落。粉身碎骨。

忘安很像就那么昏过去,或者干脆死掉。可是神智却愈发清明,能清楚地听到男人扼制的吐纳,床榻几近崩塌的哀嚎,甚至是身子撞击时的靡音。已经脏了的身子,脏一点与脏的彻底,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忘安自嘲。此生于那人,早已变成奢求。索性就这样吧。

胸前却突兀传来一阵锥心的痛。撕裂的痛,毫不留情地刺激着忘安绷紧的心智。忘安茫然着睁开眼,低头来看时,只看到玉随风的指以坚定的姿态一点点撑开自己胸前的伤口,直至没入胸侧。

“真是美妙的体验呢。”玉随风压低了身凑到忘安耳畔。“知道吗,这样仿佛可以摸到你的心,这种感觉,让我全身都兴奋不已。”

隐忍太久,喉似乎已经被弄伤。忘安张了张嘴,最终不过泄出一丝嘶哑声音。

“就像我在你身上烙下的印,再将你的心凿一个洞出来。”玉随风恶意一笑。“这辈子,你别想再逃脱。”

忘安怔怔瞧着晃动的床帏。

世界静止。

身上陡然轻了许多。忘安回神,这才发觉玉随风已经起身站到了床边,一脸戏谑。

“不过几日不见,居然像根木头般无趣。”玉随风讥笑。“怀安,你的本事可是倒退了不少。”

忘安略显艰难地扭头过来,唇啜哆了半晌,终究还是说不得话。玉随风皱眉。

“怎么,方才忍得太累,伤了喉?蠢材。”

忘安费力扯出个笑来。

“真是扫兴。”玉随风撇嘴。“不过,看在你听话的份上,今夜便饶了那个狗奴才。”

说话间,玉随风随手将个胆瓶扔过来,不偏不倚甩到忘安颈下。陡然的凉意击得忘安不觉打个冷战。

“既然你乖乖回来了,鬼见愁也就派不上用场了。解了毒,身子好好调养了,下次让我尽兴。”

玉随风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失神的眸子突兀便亮了起来。忘安微微一笑。

等待气力重新回来是个漫长的过程。忘安也不急,只是静静躺着,偶尔试着动动腿脚。等到感觉腿可以稍微挪动时,忘安略带吃力地撑着身子爬起来。成功起身,忘安有些开心,一时忘掉循序渐进的道理,心急着便将脚放到地上起身,结果自然是狠狠摔到地上。腿脚恢复知觉自是不代表气力大到可以行动自如。忘安咧嘴苦笑起来。

“七姐姐?”嘶哑到几近无声的呼喊,虽然微弱,但在这静悄悄的寝宫里还是清晰可辨。忘安试探着唤一声,却是没有回应。

忘安有些心急。

耐着性子攒些气力后,忘安扶着床沿艰难的站起来。这次他学乖巧了些,始终不离床沿,就那么一点点蹭到床头,然后再转手抓住床边衣架继续往窗边蹭。不过几步的路,忘安只觉比走丈远的路还要累人的很。

“七姐姐,你若是再不起身,我会流尽身上的血的。”

紫萱动也不动。

紫萱没有昏过去。因为忘安可以清楚地瞧见她睁大的眸子。当然,也没有死掉,因为她的胸膛正在剧烈的起伏。本想直接过去,但是突然想到自己身无寸缕,忘安不觉便有些脸红,只能讪讪着转身挪回床边。

胸前的洞还在不断的涌出血来。忘安有些头重脚轻。比起子夫的揉搓,玉随风可是实打实的将指撑开伤口戳了进去,跟用利刃再刺穿身子没什么分别。忘安苦笑着跌坐床边。两次洞穿同一个地方,感觉真不是一般的痛呢。

眼前突兀暗了许多。忘安讪讪抬头,正好瞧见了站在身前的紫萱。脸色有些苍白,唇边带些干涸的血渍,虽然站得摇摇欲坠,到底还是站住了。该是庆幸,甚好没有性命之虞。

“真好。”忘安咧嘴笑笑。“你没有事,真好。”

下一刻,紫萱扑通跪倒在地,抱紧了忘安的双膝放声恫哭起来。

“主子!”

第四节

夜风徐徐。

不过饮了清酒三两杯,玉哲儿却觉得自己已经醉了。

眼前人影绰绰,耳中杂音凿凿,叫人无端便生出些落寞来。亦如身处闹市,却惊觉繁华大抵与自个无关。

玉哲儿单手支额靠在椅边,吃吃笑了起来。

“皇上?”垂手立在一边倒翠竹小声唤了一声。

“嗯?”玉哲儿期期抬头,眼中雾气攒动,唇边带些浅淡的笑,外人瞧来更觉醉了八九分。“怎么?”

“您醉了。”翠竹有些心疼。

“什么时辰了?”玉哲儿笑。

“申时三刻了。”翠竹道,犹豫了一番,又小声加了一句。“酒多伤身,皇上,您少饮些酒罢。”

“已经这个时候了啊。”玉哲儿置若罔闻。“散了吧。”

说完,玉哲儿复又闭上了眸子倚回去。

“是。”翠竹低低应一声。

迷糊中,似乎有人在高呼“吾皇万岁”,接着便有了些桌椅推拉的声响,还夹杂着窃语。头愈发晕沉起来,玉哲儿忍不住便皱起了眉。似乎有什么东西披上了肩头,身子渐渐便有些燥热起来。玉哲儿不耐,抖了下肩将那恼人的东西晃掉后继续浅寐。

诺大的皇宫静静悄悄。满地都是刺眼的白,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嘎吱做响。玉哲儿稍愣,冬天了吗?继而又发觉自己已然站在拢翠轩外,厚重的门却是虚掩着,隐约可以瞧见里面同样刺目的银白。

玉哲儿下意识便推开了门。

院里也是静静悄悄。白的瓦,白的墙,白的地,白的树,还有树下站着的,白的人儿。白衣,白发,白颜,似乎就连眸子都是白。玉哲儿慢慢走过去,低下头来怔怔瞧着那人儿,喉间嘶嘶作响。最后,玉哲儿无声唤出那人儿的名。

“怀安”。

还是个孩子的怀安,黝黑的发上落满白的雪,苍白的面上没有一点血色。明明披着厚厚的狐裘,仍叫人觉得冷。人冷,冷到似乎没了颜色,即便穿再多的衣衫,还是抵不住自骨子里散发的冷意。冷到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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