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殇 第一、二章——苏绒烟
苏绒烟  发于:2010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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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子夫最最无力的,便是自己没有办法止住主子的自伤。那年冬至后第四日,子夫赫然发觉,主子背后的伤是自己用沾了盐水的荆条抽出来的。当子夫瞧见光裸着上身站在院中的主子时,地上已经多了一滩冻住的血渍。主子手里拿着的荆条上还有些欲落未落的血珠,冻成了冰凌挂在荆条上。子夫疯了一样去抢主子的荆条,主子反掌一推,子夫的身子便如破絮般飞出去很远。子夫知道,自己是没法再阻止主子了。从那以后,每年冬至过后第四天,子夫便将自己锁在房里,等约莫时间差不多了,才会擦擦哭红的双眼端着热水到主子房里替主子净身,然后为主子新增的伤处上药。年复一年,主子身上的伤痕由六处变成九处,然后是十三处。子夫常常在想,如果那些荆条是抽在自己身上该有多好。子夫快要疯了。

『客官,客官?』小二哥放大的脸在子夫的眼前晃动。

子夫猛然回神。

『客官,您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迷。水烧好了。』小二哥笑嘻嘻道。

子夫默默起身,将烧好的水一瓢瓢舀进身后的木桶。木桶装满,子夫一手抓桶沿,一手托桶底,扛起来便朝外走,小二哥在后看得目瞪口呆。

『真是个怪人,力气真大。』

回房后,子夫小心放下木桶便到床边去。主子还是闭着眼,只是眉头紧皱。子夫俯身便将主子抱了起来。这么多年了,即便子夫努力想法子帮主子调理身子,主子却始终不见好转。明明主子与自个身材相仿,抱起来却丝毫不觉重量,只觉一身的骨头硌得子夫胸间隐隐作痛。

『主子,我帮你净身。』子夫轻声道。

子夫将主子小心放进桶里后才慢慢将主子的衣衫褪下。原来他的主子是个男人,一个生得比女人还要好看的男人。苍白的身子,锁骨突兀。在那骨间还有两处淡淡的伤痕,像是锁骨曾被穿透一般。坐在热水里,主子慢慢睁开眼,眼神,却已经散了。

子夫觉得眼里有些湿气。他想自己是被热气薰昏了头。细细地帮主子推拿身子,子夫强迫自己尽量不去看主子背后那刺目的十三道伤痕。

『我梦到她了。』主子轻轻道。

子夫的手一颤。『主子,你瞧见他的模样了?』

『她站在院外,手里还提着几尾鱼,对我笑说,怀安,今晚咱们吃鱼肉饺子。』伏在桶边,主子状若自言自语道。『还是那个温柔的声音,还是那股子清香。我知道是她,可是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她是不是怪我没有老老实实呆在庄子里?所以这么多年都不肯到我梦里来。如今来了,也不肯教我好好看清楚。』

『主子,是你多想了。』子夫咧咧嘴。

主子没有再开口,只静静伏在桶边任子夫帮他推拿筋脉。

子夫一直很小心地推拿,力道刚刚好。但自家主子的肌肤如同女子一般,一番推拿揉搓下来,后背已经红红一片,瞧得子夫都有些心疼。心疼归心疼,子夫却不敢放松半点。主子的毒发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也一次比一次厉害。这会若不将主子的筋脉推开,让全身的血活络起来,待天亮后主子便会因着血脉不通而全身麻痹。次数多了,难免会落个终身瘫痪。

手下不停动作,心思却也渐渐飘远了去。那个人,子夫一直都有从自己主子口中听到过。

这么多年了,在主子平日的寥寥数语中,子夫听到的最多的便是关于那个人的事。子夫知道的,比如说,他平素喜欢吃些清淡的食物,最爱凤梨酥。做得一手好菜,拿手的却是做鱼肉饺子。是个大夫,医术高明,很受人尊敬。还会用毒,易容,是个不世出的高人。心地善良,即便是对着自个的仇家也不忍心下毒手。诸如此类的事不胜枚举。子夫没见过那人,却觉比多年旧识还要熟悉。

但是,问题是,子夫却不知那人是男是女。子夫更想知道那人与主子是何关系,何以让自家主子年年不忘月月不忘日日不忘甚至时时不忘。其实,有很多次子夫已经忍不住要开口了,可是瞧见主子在自言自语絮叨那人时满脸的怀念之色,涌到唇边的话莫名就退了回去。直到那次主子忽然一脸哀怨地瞧着子夫,眼里竟隐隐有了湿意。

『怎么办,子夫,我想不起她的模样了。』

子夫无言以对。从那以后,子夫就绝了问主子这个问题的念头。

这会听主子说了一番话,子夫隐隐觉得主子口中的那个人应该是个女人,而且是个与主子关系匪浅的女人。或许是主子未过门的媳妇呢。子夫暗自揣度,不过片刻工夫子夫又觉自己无聊。遇到主子时主子还是个孩子,哪里会有未过门的媳妇一说?想到这,子夫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主子,怀安是谁?』

主子半晌没有回应。

[主子?]子夫小声又唤了一遍,回复他的是均匀的吐纳。

子夫轻轻笑将起来。

第三节

忘安的身子稍稍动了一下时,子夫便醒了过来。

之前一直急促赶路,这些日子子夫也没得空好生休息一番。那会又因着自家主子毒发,绷紧了心弦忙了半晌,等主子无虞了,子夫也已经有些脱力,不觉便伏在床边昏昏睡去。只是,即便是在梦里,子夫还是不忘紧抓自家主子的手。

子夫觉得这样也不错。

就在子夫闭眼享受这美妙感觉时,一阵敲门声响起来。子夫懒得搭理,只当没有听到。哪知这敲门声却是不屈不挠。子夫终于忍不住,一个折身跳将起来直直冲到门边。主子一向浅眠,这会又是刚刚毒发,正是需要好好休息的时候。若是被这恼人的敲门声吵醒,子夫只觉剐了那敲门之人都不解恨。

待子夫怒气冲冲地开了门,站在外面的小二哥兀自先吓一跳。想来是忘了要说些什么,只傻愣愣瞧着子夫,张大了嘴。

『催命鬼吗你?』子夫恶狠狠道,倒是不忘放低了音量。

『客官,那个……』小二哥搔搔头,眉头拧在了一起。

『紧着说。』子夫渐渐起了火气。

『噢,是这么回事。』小二哥一个机灵,立刻想起来的目的。『本来预定这间房的客官来了。您也知道,我们做小本生意的,不容易。』

小二哥挠挠脑门,说得有些底气不足。子夫倒是也明白了小二哥来的目的,二话不说当着小二哥的面便将门摔上,不忘拴好门闩。

子夫莫名便出了一肚子火气,憋着慢慢走回床侧看主子的情形。还好,主子并没有被方才的敲门声吵醒,只是不晓得梦到了什么,眉头紧攒在一起,额上也出了一层细汗。子夫浅叹,抬手轻轻替主子擦拭。主子睡得极不踏实,嘴里还呢喃不已。

『娘。娘。』

『良?』子夫大大奇怪起来。他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自个主子到底梦到了什么。

容不得他多动作,恼人的敲门声又一声接一声响了起来。子夫恼怒不已,起身便冲将出去,开门,还没看清来人便双手抓住来人的衣襟想着直接将人抛下楼去。一抛之下,来人却是动也不动。子夫这才想着抬头看,一看,有些吃惊。面前站着的人竟是在那茶棚里碰见的中年男子。

『小哥,做什么这么大火气?』男人微微一笑。

子夫不语,只推搡着男人后退几步,直到离了房门才停下来,不忘先转身关了房门。

『你来做什么?』子夫压低了嗓音。

『这间房,你也知道,是我先订下的。』男人笑。

『我不知道。』子夫没好气道。

『现在知道也不迟。』男人还是好脾气。『本来房间让给你们也没事。只没想路上又带着个女子。晚上让女子露宿野外总归有些说不过去。所以……』

说话间,男人微微扭头冲楼下一扫。子夫随着一并看下楼去,一看不打紧,正瞧见楼下站着的女子,不是荆秋娘又是谁?

『你想让我把房间让出来?』子夫慢慢挑眉。『让给楼下那个母夜叉?』

『她是一介弱女子,总不能跟她较劲吧?』男人歉意一笑。

『没的商量。』子夫沉下脸。『就算皇帝老子来了我也不让。』

『小哥,话不能说……』男人还欲说道。

『走!都走!』房间里却是一阵哭嚎。

子夫脸色瞬变。当下也不再理会男人,只一个急转身便冲回房去。子夫走得急,也就没发觉男人紧跟着自个进了房。进了房间,只瞧见主子还没醒,不知梦到什么,双手乱舞,满头的冷汗。

『主子,子夫在这。』子夫紧紧抓住主子的双手压回床侧,额头也用力抵在主子的额前。

许是意识到子夫在身侧,主子倒也慢慢安静下来,只是喉间还隐隐有些呜咽。等主子重新安静下来,子夫才放松下来,松开主子的手,然后拉过床侧的薄被给主子盖好。忙完了,转身才发觉站在身后的男人。

『谁让你进来的?』子夫低吼。

男人愣愣不语,只猛瞧着子夫的主子。那眼神犹如见到珍稀宝藏一般,让子夫难受得很。

『看什么,还不快出去?』子夫恼怒不已。

『怀安。』男人喃喃自语。

听到自男人口中说出的名字,子夫也愣住,一时竟忘了要将男人赶出去。

『怀安。怀安。』男人低低道,人也慢慢走过来。

子夫愣愣瞧着,看着男人一点点凑近,然后颤抖着手抚上主子的脸。

主子猛地睁开了眼。

第一次,子夫从自家主子脸上看到了除了哀怨之外的神情。子夫不知道,那应该算是愤怒亦或者敌对?

『怀安。你是怀安对不对?你是怀安!』男人哽咽着,手已然按在了主子的脸上。

子夫这才缓过劲来,第一反应便是要推开男人的脏手。有人却比他更快一步。主子自个已经冷冷推开男人的手,脸上一片冰霜。男人愣住,子夫也愣住。子夫觉得今天自己见了太多主子的不同表情,他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出去。』主子冷冷道。

『怀安,我是你荆叔叔。』男人急急道。『荆晟。你幼时见过的荆晟。』

『出去。』主子的嗓音愈发低沉。

男人还欲开口,子夫已经挺身一步挡在了两人中间。子夫心下清楚,主子生气了。

『我家主子让你出去,你听不懂吗?抓紧出去。房间也不会让给你,你们趁早换别家。』

说话间子夫已经推搡着男人出了房去。男人心急,人被推出门,脸却一直扭向房门处。子夫瞧着心里便是一阵无名火起。子夫有些奇怪,恼自个总是无端生气,只是到底他不肯承认自个是恼着眼前的男人与自家主子有不为外人知的过去。

『在我没有发火之前,痛快离开这里。』子夫沉下脸。

『我要见你的主子。』男人也有些不快。

『我家主子说了你认错人了,你还争什么?』子夫气急。『抓紧走,别逼我动手。』

『我只要再见你主子一面,说完话就会走。』男人慢慢低下头去。

『无聊。』子夫冷哼一声,转身回房。

『如果不让我进去,我就一直守在门外。』男人还是坚持。

子夫懒得搭理这个唤作荆晟的男人,径自推开房门进屋,不忘使劲关上门。

一进屋,子夫有些吃楞。主子已经坐起身来,正愣愣瞧着窗外。窗户一直没有关,不知何时外面起风了,刮得窗户动个不停,灌进屋里的风也夹杂一股子土腥味。

外面下雨了。

子夫忙不迭到窗前关上窗户。『主子,您再睡会吧。天还早着呢。今夜休息好了咱们明个儿一早就上路。』

『走吧。』主子无端开口。

『走?』子夫吓一跳。『主子,您现在可不能受那车劳之苦。外面也下雨了,估计一时半晌停不住。您要着凉了怎么办?』

『子夫,我不想呆在这了。我们走吧。』主子慢慢抬头,眼中晶亮。

子夫真的被吓到了。他很确定这次自己没有看错,主子快要哭出来。

『我收拾一下,咱们马上走。』子夫急忙说道。

说完,子夫胡乱将衣物包好斜挂在身上,转身回到床边将自家主子抱个满怀。

『主子,那人还在门外,咱们从窗户走。』

主子靠在子夫怀里无言点头。

得到主子应允,子夫慢慢走到窗边,一个矮身便跳出窗去稳稳落地。雨愈下愈大,子夫抱紧了主子便冲进后院,所幸马匹还没有卸下车辕。子夫小心将主子放进车厢,自己也随之翻上车来,长鞭一甩,马车已经急急冲将出去。

雨声渐起,子夫却似乎隐隐听闻有人在身后嘶喊了一声。

『怀安!』

『怀安,怀安。到底怀安是谁?』子夫忍不住便嘀咕着开口。子夫被雨淋得湿透,身子不热了,心里却腾起一股子无名火。

『忘安,怀安,是一个人。』车厢里,主子却幽幽开了口。

子夫听到了,他下意识抬手去捂住耳朵。可是仍旧抵挡不住它们钻进耳中。子夫努力甩头,想把那几个字甩出来,那几个字却像在他脑中扎根一般,怎么也甩不掉。从前不知道主子的过去,子夫可以骗自己说主子就是主子,他一个人的主子。即便不能进到主子心里,至少还能幻想着离主子很近很近。可是,现在不行了。子夫总有种感觉,当那个怀安取代忘安时,子夫就永远失去了自己的主子。子夫觉得满脸湿潞,忍不住就抬手去擦。

『这雨下的真大。』子夫咧嘴笑道。

『子夫。』主子又低低开口。

『什么事,主子。』子夫扭过头来。

『雨大,在路边停下,你进来避雨。』主子轻轻道。

闻言,子夫慢慢将车靠在路边,人并不进车厢,只是径自跳下车去,头也不回冲进路边的竹林。子夫走得急,没有回头看,所以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当他走时自家的主子慢慢掀开车帘目送他离去,眼中蓄满了泪。

雨大有倾盆之势。天地间一片漆黑,只有如笆的雨声充斥于耳,教人攒不起心神来想些莫名事。车中端坐的主子,忘安,或者说怀安,慢慢挪了出来。

虽是夜里,但他的一身白衫格外醒目。也因着醒目,才教人能瞧清他这会奇怪的姿势。挪,一点点挪出车厢,而不是钻或者矮身走。待他泰半身子出了车厢才看得清楚,原来他是用双臂支撑着身子挪出车厢来。瓢泼的雨几乎是瞬间就将忘安的身子浇个湿透。雨水打进眼里,格外难受。忘安不由抬手擦了一把脸。可是他忘记了,自己这会软弱无力的胳膊根本不足以长久地支撑身子,抬手擦脸时他便摔了下去,额头狠狠撞在车辕上,撞得他一阵头晕目眩。忘安惨惨一笑,索性就那么趴在车辕上,任凭雨打风吹。忘安的手垂了下来,雨水沿着胳膊流下,最后在他的指尖处汇成一条细细的水流,然后流到地上,隐了踪迹。

『怀安!』一声疾呼,忘安的身子也随之被捞进一个湿冷的怀抱。

忘安睁开眼,满脸的喜色随之被浓浓的失望取代。是荆晟。

『放开我。』柔柔软软的嗓音里满是厌恶。

『我找了你们十三年。』荆晟愈发用力抱紧他。

『放开我。』忘安抬头,眼中有东西隐隐闪动。

雨莫名便停住,如同孩子的脾气,来得快消失的也快。

『怀安!』荆晟愣住。

『他让你松开,你听不到吗?』一记凉凉的嗓音传来。

忘安猛地扭头,唇角止不住上扬起来。

三步之遥处,子夫抱肩而立,虽说已经被雨淋个湿透,仍旧遮掩不住他一身的霸气。霸气?忘安奇怪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个词。

『你以为这次我就会痛快听话?』荆晟眯起了眼,周身也随之散发出一股子冷意。

气氛有些微妙。两人之间颇有些剑拔弩张的味道。忘安莫名一笑,慢慢闭上了眼。

『抱紧了。』子夫笑。『我这就过去抢,从你的手里把他抢回来。』

说完,不待荆晟有所动作,子夫已经一个闪身冲过来。说冲有些不恰当,因为荆晟根本就没有看清子夫的动作,只觉臂间一酸,手就忍不住松开来,忘安的身子随之掉落下去。荆晟愣愣低头,却觉眼前一花。再抬头时,子夫还在原地,只是忘安已然留在子夫的怀中。子夫笑得无辜。

『有告诉过你抱紧了。你自己没有用心,就不能怨我将你的宝贝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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