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裙子眼疾手快,上次平白得了两百块小费的事情还记忆犹新呢,见了林克凡立即像见了亲爹一样,脸上的菊花"刷"地一下盛开了,水蛇般的细腰一扭就靠了上来,"哟!林哥!来看我啊!你真好!"林克凡不自然又故做自然地应了一声:"是啊。"
"脸怎么了?"她说,说完发觉自己很冒失,吐了吐舌头,说:"还是醉香港吧,正好空着。你一个人?陈主任没来?"林克凡说:"我一个人没事儿。陈主任他们没来。"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往醉香港包房里走。
"还是林哥有良心!"绿裙子撒着娇说:"他们说不定上哪儿风流快活去了呢!"进了包房,坐在沙发上,熟悉的味道立即又包围上来了。电视机一开,音乐响起,林克凡努力地想把刚刚的不快抛诸脑后。
毕竟两个人闹不起来,唱了几首歌林克凡便不唱了。绿裙子是个推销的高手,一会叫啤酒一会又叫小吃,开心果、杏仁、薯条什么的堆了一桌子。她一边吃一边往林克凡的身上靠。林克凡不好意思躲闪,任凭她摸来摸去的。
摸来摸去的她似乎还觉得不过瘾,又抱住了林克凡的脖子,贴着他的耳朵撅着小嘴气喘吁吁地说:"林哥,来吗?今天没别人。"林克凡轻轻地将她的手搬开,这个时候他才正式地看清了她的脸。她年龄不大,涂了厚厚一层粉,眉眼唇鼻也还端正。他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说:"露露。"林克凡说:"假名吧!"她说:"什么呀,这叫艺名!"林克凡说:"好好,艺名。你为什么做这个了呢?"
"干什么?"她叼起了两根烟,点燃,一根塞在林克凡的嘴巴里,一根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仰着脸吐了一串烟圈,"查户口啊?还不是为了钱?你以为好玩儿?"林克凡说:"那你可以做别的啊。"
"做什么?"她笑,往林克凡怀里钻,"你包我?"林克凡说:"我没那个本事呢。"
"就是。"她说:"怎么活不是活?别说了,良宵苦短的,说多了烦!"说着她在林克凡的怀里拱来拱去的,又隔着裤子去咬他那个部位。他痒痒的忍不住躲。
"别别......"林克凡推开她,说了一句没出息的话,"今天没带钱......"
"呵呵......"她笑了一下,说:"你当我是鸡呀?"他有点儿意外,忙说:"没有,没有......"她说:"你少撒谎了,你心里怎么想的我知道。算了,人不都是这样?虚伪!"林克凡说:"我们聊聊吧,随便聊聊。"这回轮到她意外了,说:"聊聊?聊什么?你真逗!没带伟哥?没带套子?我房里有。"他笑了。
她也笑了,然后叹气。说:"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的人。挺好的。来这里的人哪有什么鸡巴好人?个顶个的都是富得流油的,一只手提着裤子一只手拿着票子,冲进来想操谁就操谁,跟他妈小日本似的。出了门啊,就是老板、官员,德行!"林克凡说:"我不是。"她说:"知道你不是。跟老婆打架了吧?"林克凡没吱声。
她说:"家里老婆别惯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太老实了。看人家陈主任,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要多爽有多爽。你这么老实,图啥?"林克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或者也没必要回答。面对着比自己小了快十岁的又是一棵老树的她,他沉默了。
露露丢下烟蒂,又干了一杯啤酒,整理着乱发,说:"行了,超完架还得回家,上有老下有小的来这个地方不合适,你走吧,单我买了。"林克凡还是塞给了他一百元钱,说:"我可能真的不适合到这地方来。所以我不是个成功的男人。"露露笑,说:"我觉得你才叫真正的男人呢。什么叫他妈的成功?有钱?有权?钱和权让他们变得象猪一样的,成天除了怎么找刺激之外就不知道想别的了。最后全都得吸毒吸死了,那最刺激。"临出门前,露露叫:"等等。"他回头:"什么?"她说:"林哥,你别跟陈主任说。你不要跟他们几个在一起混,他们迟早得出事儿。你输不起。"他心里一热,点了点头,装做满不在乎的样子转身出门了。
(十一)
林克凡知道自己输不起,如果生活是一场赌博的话。
就象当初他把改变生活的赌注押给了结婚一样,到头来还是给自己造成了很多的烦恼和压抑。
一个人要承认自己的无能是件很难的事情,更难的是在承认自己无能之后去战胜它。
林克凡不是个睿智的人,相反他很多的时候愚钝茫然,就象一个学艺不精的摔跤手被推上了赛场,心里面纵使强烈而又强烈地渴望摔倒对手,但总是无能为力,一次次被摔得眼冒金星,连哭爹喊娘都来不及。
他的对手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他的生活实际。
后来,林克凡在一家藏在巷子里的小旅社里开了一个单人房间,昏昏沉沉地睡到了凌晨便再也睡不着了。
起床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离婚。
决定做出以后,他的心情反而轻松了。他最坏的打算是自己和妈妈净身出户,什么呀不要。房子、家产、什么也带不走,都留给那个凶神恶煞般的女人吧,自己只不过是重头再来。二十九岁,还不算晚。
还有孩子,一个刚出世不久的孩子,这个错误婚姻里不该出现又正常出现的产物,林克凡的态度是可有可无的。跟着自己,不会让他饿死,跟着玉英,她会照顾好自己的骨肉的。
生活或许会艰难一些,但比起这种煎熬要好多了。林克凡已经不是当年的失意小青年了,他的青春即将收尾,往前一步就是中年。
他振作了一下精神,快步来到了麦芽糖厂自己的办公室里。
进厂门的时候他碰到了陈扬。陈扬的一双贪财贪色的小眼睛眨啊眨地在他的身上扫来扫去,旁敲侧击地说:"小林啊,你的是申请很快就要批下来了,但是......你好象很忙啊?找你都不见人,别忘了星期六联系一下啊!"林克凡勉强抑制住恶心,随便应付了几句就过去了。
他憎恶这个工作单位了,他烦透了。周围的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身边一颗颗自私又冷漠的心。他觉得人真是不可思议的,为什么有的人阔步如飞有的人却举步维艰呢?他不知道自己对婚姻对这个工作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但也一直拖了这么多年。
他坐着胡思乱想着,隔着办公室的玻璃窗,他看见宽阔的厂院里上下班的人象一群猪一样地匆匆赶了来,经常与自己打牌的门卫老张正在指挥秩序,手里摇动着一秆小红旗,神气地还以为自己是交通警察似的。他想,神气什么呀?打牌输了两块钱还要赖帐呢!
林克凡又看见大门口两侧的布告栏前挤满了人,争先恐后地在看着什么。
布告栏里经常发布一些厂内信息,什么处分公告、表扬信、捐款名单的,有时候也贴电影海报,但好象从来没有如此引人注目过,竟然每个经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站在寒风中看一看。
林克凡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丢下手里的报纸出了办公室,往布告栏前走。
围挤着的人群不时发出一串串哄笑声,那种斜斜坏坏地笑声,笑得让人如芒在背,心惊肉跳的。林克凡想看个究竟,谁知道人们看到了他脸色"刷"地变了,也不笑了,还让出一条路来。
林克凡顿时觉悟到了什么,挤到前面一看,布告栏里赫然贴着一张白纸黑字的大字报,上面还有一行鲜红的醒目的标题:控诉当代陈士美林克凡!!
斗大的字像颗颗炸弹一样在林克凡的眼前炸开了,什么"背弃妻子在外面偷鸡摸狗",什么"面对劝告冷眼相向,甚至对岳母大打出手",什么"从来没抱过一把自己刚出世的儿子"等等,炸得他两耳发鸣两眼放花,他感觉头都要裂了。
"太过分了!"他冲上前去,一把撕下大字报,狂叫:"太过分了!!"他把那张大字报撕得粉碎,咬牙切齿地喊:"离婚!我要离婚!!"
这种新闻总是不胫而走的,而且传播地迅速异常。不到一个上午整个麦芽糖厂上至厂长下到看仓库的哑巴老头都知道了,四处都在议论。这种议论自然要比讨论工作课题丰富有趣得多,再加上人们自己的想象和猜测,不断发展和完善,等到快要下班的时候,"当代陈士美林克凡的风流史"这个故事已经发展完善了,足够成为谈资了。
人们心知肚明这大字报是玉英她妈贴的,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没有别人的杯残碗破哪有自己餐桌上的下酒作料呢?
之后,林克凡便递交上了一份休假报告,没等批准就出厂去了。
他一路步履匆匆的,计划着怎么提出离婚、怎么跟玉英妈算帐,等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的注意又突然改变了。
不离,就是不离!
她不就是要闹,要让自己提出离婚吗?自己要是提出了,不是正中了她的下怀吗?说不离就不离,就这样过,看谁能靠倒谁!?
但林克凡又怕听到妈妈的喘息声和哭泣的声音。可怜兮兮地女人,有着不幸福的婚姻,而今又没有安享晚年的条件啊......
他横了横心,挺进了家门。
玉英妈和玉英正在吃饭,也不理他,把汤喝地"滋滋"乱响。
他毫不含糊地盛了一碗汤和饭,端到房里给林妈妈,而后自己也盛了一碗,坐在玉英旁边喝。
玉英妈"啪"!地一下丢下了碗,起身要走。
他冷冷地丢了一句:"不要把人逼急了,逼急了会出人命的!"
(十二)
玉英妈停下了脚步,回头说:"你吓唬谁?老娘是吓大的,不吃你这一套!"玉英说:"妈,你别说了。"林克凡不理会玉英妈,只是对玉英说:"我儿子呢?吃奶了吗?"玉英说:"吃完了,刚睡着。"林克凡说:"好,很好。你这个当妈的可别象有些人那样,心好象不是肉长的。"玉英妈又想破口大骂,想一想忍住了,说了句:"陈士美!!"拧着进了房间。
吃完饭,玉英收拾了碗筷,然后坐在沙发上,对林克凡说:"克凡,你在外面是不是真的有?"林克凡说:"你妈说有就有呗,你还问什么?"玉英眼圈一红,说:"我不相信。"林克凡说:"信不信都这样了,你还哭什么?你妈不是让你跟我离婚吗?"玉英说:"那是她的意思,我没说。"
"唉。"林克凡叹了一声,说:"玉英,其实我......也想开了。你呢,不能离开你妈,我也丢不下我妈。两个人楞是拧不到一块儿去,我也没办法。说实在的,我们两个结婚这么久了,还一直稀里糊涂的。我不知道我爱不爱你,我这辈子也许也不爱什么人了。"玉英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只是哭,也不知道说什么。
林克凡说:"其实你是个好人,就是没什么主意。我也不该隐瞒你什么。我在外面确实有个人,不经常见面,周末的时候偶尔碰碰头。"
"真的?"玉英哽咽着问。
林克凡点头,说:"不过不是象你想象的那样的,那个人是个男孩子。" "啊?!"玉英楞住了。
林克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就是书上说的那种同性恋,你懂不懂?"
"不,不可能,"玉英盯着他,象看天外来客一样,"不别吓唬我。"
"我吓唬你干什么?"林克凡说:"现在成了这样的局面,我也没必要骗你什么了。我承认当初到了你们家不是为了结婚而结婚,只是那时候我太困难了,我妈又有病,我没有办法才这样的。事实上我一直都喜欢男孩子的。这种感觉你不懂,我也不想解释什么。"玉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林克凡说:"喜欢一个人,又根本不可能在一起,也不会被社会所接受是很难的,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吗?我就想,算了,凑和着过吧,自己怎么苦都成,只是别让我妈受委屈......"他忍不住鼻子又酸了,忍着,声音颤抖着,说:"可是目前看来,我妈的日子并不好过。她嘴上虽然不说什么,可心里面挺难受。"
"克凡......"玉英说:"一切会变好的,会改变的。"林克凡摸了摸妻子的头发,又缩回到沙发的一角,点燃了一根烟。
"一晃快三十岁了,像做梦似的。有时候大脑不清醒,还以为自己很小,蹦蹦跳跳地挺单纯,以为自己想爱谁就能爱谁呢,真可笑。孩子都有了,当爹啦。其实我也怕孩子有了,家却没了。可实在是你妈容不下我们啊。现在想想一切还是对不起你,对不起。"玉英无助又凄婉地问:"你是不是要跟我离婚?"
"本来不想。"林克凡说:"进们的时候还想就不离,就这么折腾下去,不让你妈得逞,可跟你一说话,我就想开了。人一辈子能活几年啊?折腾不起啊!这么耗着对你对我们几个都不开心,何必呢?"玉英一边哭一边说:"不,我不离婚,我妈的想法只代表她自己,我不离。"林克凡笑了一声,笑得比哭还要难听,叹道:"还是离吧!我又不爱你。"玉英说:"你可以不爱我,但是你不能不爱我们的孩子啊。他是你的亲骨肉,他还那么小,不能没有爸爸。"林克凡说:"你可以再找啊,找个更合适的,找个你妈妈满意,也爱你的。我这个爸爸当得也没什么意思......如果他长大了,知道他爸爸是个同性恋......"
"放屁!"林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来了。她伸手去打儿子的耳光。林克凡也没有躲闪。
林妈妈打了一下就缩回了手,玉英慌忙地拉住了她,扶她坐下。林妈妈心痛地说:"克凡啊,你胡说什么呢?哪儿有爸爸不认自己儿子的?!"
"那我爸呢?"林克凡哭着说:"他不是走了?不是把我们丢下了?!"这句话说得正中心门,林妈妈的脸一白,一口气憋得喘了好半天,玉英又是捶又是掐才缓过来。林妈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克凡啊克凡,你怎么跟你那个死爹一样呢?!他没有良心你也没有吗?你不是的,不是的。你妈能活几年啊?以后的日子得你自己过。你和玉英有没有感情我不知道,但你们有孩子。孩子啊,那是一条命啊!你知道吗?你把你那屁话收回去!你们要是离婚,还不如让我去死!"
"别,妈,"玉英叫:"妈,不要啊!"林克凡说:"你别难为玉英了行吗?也别难为我了,求你,妈。我现在一个人能养活你,能帮你看病了。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不要你再看别人脸色过日子了!"
"没有人给我看脸色,"林妈妈说:"你们不离婚就行,我就过得好!这不挺好的吗?家里人有点儿矛盾正常,很快就过去了。"忽地,她又想起来什么,问:"克凡,你得告诉我,那个男孩子是谁?!"(十三)
林克凡不说话。
林妈妈认为,玉英的优柔寡断,玉英妈的刁蛮专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儿子竟然在外面有隐秘的行为,而且是一种使人闻之色变的行为。
于是她想,无论如何也要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和发展。
难得的冬日晚霞给房间里投下了一抹暖意,但房间里的心情却降到了冰点。林克凡拒绝回答林妈妈的任何问题,林妈妈不依不饶地追问,问得无可奈何。
后来,林妈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行!我不问了。我可以不问,但你也不能够离婚。"林克凡没有做答,林妈妈认为是默认了,便回房去了。客厅里只剩下玉英和林克凡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