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三十——肖红袖
肖红袖  发于:2010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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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星期六的下午,林克凡正在收发室里打扑克牌,他妈妈急匆匆地打电话来告诉他,"玉英要生了!"他丢下电话就忙三火四地跑到了医院里。

玉英离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这突如其来的生育让大家慌了手脚。产房门外罗列了几张焦急的面孔。林妈妈和玉英妈还在忙里添乱地口角着。原来她们正在互相推卸着使玉英早产的责任。

玉英妈说:"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明明知道她大肚子了你还把地板拖得那么湿。到底是不是存心的?玉英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可怎么办?我跟你没完......"林妈妈无限委屈地说:"我怎么知道会这样?平常都是这么拖的嘛!说了叫她不要乱动,不要乱动的。"
"那你是说她活该了?!"玉英妈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告诉你我可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女人生孩子是过一次鬼门关,如果出了问题我绝不放过你!"
"好了!好啦!"林克凡吼了起来。他的心里乱极了。

"嫁"进玉英家里两年多了,林克凡没有开心过。

他是被迫的,无奈的。五年前他爸爸狠心地抛弃了他们母子两个跟一个花哨的女人私奔了,留给他的是体弱多病的妈妈和家徒四壁的凄凉。

那时候他刚刚毕业,在小城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工作,莽莽撞撞地吃了不少亏。少年锐气被磨得差不多了,回到家里,一看到妈妈一张病得变了形的脸就只能捶头叹气。

他发现自己是那么无能,是那么悲哀,活着原来很难。曾经以为生活不就是上班下班吃饭睡觉那么简单嘛,但一切并不能尽如人意。这种情况真的可以用"四面楚歌"来形容,爸爸如此不负责任丢下他们就象丢一包垃圾一样,卷走全部财物,连一枚硬币也不留。更让他镇惊的是这维持了二十几年的婚姻竟然如此脆弱,如此轻易地破碎了。老病缠身的妈妈每天喉咙里拉风箱拉到半夜,数泪珠数到天亮。

他的亲事是业余媒婆刘阿姨撮合的。虽然当今时代这种结合已经显得很落伍了,但它的确是种行之有效的方式。刘阿姨快嘴如刀,句句切中生活的要害。很简单,一方是清贫又清白的孤儿寡母,一方是相对比较富庶的单女家庭。互相取长补短,合到一起就过日子吧。中国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林克凡与玉英只见了三次面,对她的基本印象是"温顺"、"和善"、"样子不丑".那他还有什么可苛求的呢?他要工作没个正式工作,要存款没有存款,再说还有一个妈妈。他再也不忍心妈妈没药吃挺着过日子了。天气越来越凉,城郊租住的房子都长了青苔,他心里也长了霉啊。

于是他想都没想般地就结婚了,虽然他也偶尔觉得自己是不道德的,结婚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改变生活的现状,让妈妈好过一点,这对玉英来说有点儿不公平,但他又想玉英家里又何尝不是有目的的呢?招赘这事儿本身就有很明显的目的性,不就是缺少个劳动力和将来的依靠吗?

他勇敢地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认为和平相处并不难。但是他错了,他忘记了这世间最难以和平相处的一种生物就是女人。她们表面上可以风和日丽,暗地里会不遗余力地兴风作浪。他的生活里原本只有一个女人就是因病而弱的妈妈。现在一下子又多出了两个女人。三个女人一台戏,外加一个他是唯一的男主角。

玉英凡事都要听她妈妈的,人温存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是六神无主言听计从。玉英妈可不是省油的灯,要不然也不会一个人独撑门户这么久。刚开始还好,大家和睦相处有说有笑的相敬如宾,时间长了,新鲜感一过,各自的缺点就立即变得鲜明起来。生活毕竟不是在演戏,宽容对女人来说是种奢侈品。玉英妈精打细算惯了,哪有什么心情搞奢侈?

日子一天天在摩擦中过去了。林克凡跳了几个工作单位,最后混到了麦芽糖厂广告部门做文员,收入不是很多但稳固,他也安静下来了,开始盘算着过日子了。然后玉英怀孕了。他懵懂的心里甚至都没计划过这件事情,但事情发生得正常而又自然,他想不接受都不行。

他偶尔会在办公室里拍自己的头问:"林克凡啊林克凡,你到底在想什么?!谁能回答他呢?生活里有太多没有答案的疑问了。总之日子过去得飞快。某一天他翻日历才发觉,自己竟然快三十岁了!

他一直没觉得自己会把日子过得这么快,晃来晃去的就晃了过来。回想起来有太多时间他为了躲避家里的鸡零狗碎而躲在办公室里加班,也有很多时间跟那些与自己一样清闲的师傅或同事们在车间和仓库门口打扑克牌。他没有力图再改变现状,因为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啊。都说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自己又不是上天的宠儿。

他吼了一嗓子之后,两个老太太静了下来,但仍然用目光交战着。

产房门前冷凄凄的,十一月的风从走廊的窗缝里钻进来潇洒地在每个人的鼻尖上跳舞。玉英被推进去一个小时了,现在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也有点儿担心了。

事情很简单。像平常一样林妈妈打扫卫生,擦了地板。玉英起身去卫生间,结果摔了一跤,羊水破了,恐怕会早产。

玉英妈平素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现在再也用不着指桑骂槐了,恨不得立即借这个机会把这个老痨病鬼赶出去,拔了眼中钉肉中刺才解恨。

林妈妈生就逆来顺受的性格,什么事情都指望着儿子。她也知道儿子难做人,但除了背地里抹眼泪之外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林克凡的脸色铁青,失神地盯着产房的门发呆。

(二)

林克凡并不擅长协调人际关系,更多的时候他拘禁在自己丰富敏感的内心世界中。换句话说,他原本还是个需要别人来协调的人,但命运却开玩笑般地把他安排在三个女人中间。

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他颇有一种"忍辱偷生"的感受。

他没有经济大权,每月的工资都要如数交给玉英来支配。还在玉英是个贤惠的妻子,不忍心虐待自己的婆婆,暗地里偷偷塞给林妈妈一些零用钱。玉英妈是家里的权威,毕竟房子是她的,女儿是她的。女婿过了门也就是她的了,只是女婿的妈妈是多余的。

林妈妈哮喘了那么多年,好象越喘越上瘾似的,吃药就象是在吃饭,也不见好转,喘久了连亲生儿子也会烦。幸运的是林克凡是孝顺的,如果不是为了她他也不可能到玉英家里来。来了就来了,关起门来是一家人,磕磕碰碰的让一步就过去了,可今天的事情恐怕不是让一让就能轻易解决得了的问题。

林妈妈也盼望着早日抱上孙子,玉英怀孕以后她悉心照顾前前后后地伺候跟嗣后皇后似的,生怕有什么闪失。然而闪失偏偏来了。林妈妈心里有是害怕又是自责,但实在忍受不了亲家母抹布一块的脸色。对方剜一眼,她装做没看见。对方剜两眼,她鼻子就酸了。对方剜三眼,她就再也控制不了委屈的泪水和惶恐的心情,忍不住抽泣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用卫生纸擦鼻涕,又习惯性地喘了起来。

林克凡立即扶着她坐了下来,"妈,你这是干什么呀?"
"都是我不好......咳咳......"她老泪纵横,"都怪我......我......"看见妈妈哭,林克凡心里也不好受了。他最见不得女人流眼泪。他是那种骨子里很多愁善感的男人,看电影投入了都要偷偷得抹眼泪的,藏着掖着怕被人看见了笑话。他一边安慰着妈妈一边在鼓励着自己。与玉英虽然说没有故事里面那种缠绵悱恻的爱情,但也毕竟朝夕相处地过了两年了,更何况她现在完成的是一项对所有家里人都重要的使命呢?

林克凡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做爸爸,可船已经到了桥头。无论是怎样的犹豫彷徨还是恍惚,眼前的事实才是真的。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他看来电显示的号码,知道是夏雨打过来的,当着两位妈妈和刘阿姨的面不方便接,便按掉了又关了机。他猜想夏雨一定会生他的气。

没办法,这当口他没有闲心跟夏雨说什么。换了任何人都是这样的,除非这个人没人性。

秒针在义无返顾地往后跳着,每跳一格都让人心惊肉跳一下。听说即便是剖腹产手术也就四十分钟结束了,如果大出血就不一样了。现在一个半小时都过去了。恐怕......玉英妈几乎就要冲到产房里面一探究竟了,幸亏刘阿姨拉住了她。

刘阿姨不但是个业余媒婆,也是个兼职接生婆。在曾经人们遗忘了医院的日子里她忙过一阵儿。现在她也茫然了,但还不至于慌了手脚。

夏雨不知道林克凡在干什么,林克凡不会让他知道。

他和夏雨之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更多的时候,夏雨是他单调生活里唯一的暖色。

那种感觉很微妙,那种微妙是种难以言述的玄机。

每次林克凡与夏雨见面都是谨小慎微的,目前他敢确定,夏雨对自己的了解还仅限于一个手机号码而已。

可能正是因为这种陌生的神秘才会产生复杂的吸引,夏雨关注他,他关心着他,使得他充分享受着被重视了的幸福。他是通过同志网络认识夏雨的,在网上他谎称自己是一个公司的负责人,见面以后他也拿腔拿调地只当是好玩儿,没想到夏雨当了真。他没有拆穿自己,他真的很受用那种虚荣的。

夏雨很乖巧,每次不多问什么,真的像谈恋爱一样每周末给他打电话,约他出来见一面,低眉顺眼的样子很讨人喜欢。看着夏雨,他就想起了网上文章《北京故事》里描写的那个蓝宇,自己也就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当成了陈捍东。只可惜此蓝宇是彼蓝宇,一样在校读书,积极刻苦,善良朴实,而此陈捍东非彼陈捍东了,他不但一穷二白,甚至连道德都输了几分。

他想这样继续地骗下去算了,因为他喜欢这样一种梦一样的氛围。只有在梦里面他才会实现自己心底里最想实现的东西,哪怕是走出梦以后的现实会加倍的清晰。

但目前现实已经不再是清晰那么简单了,可以说是残忍的了。玉英生死未卜,自己恍然无助,可笑的是他还在梦里在夏雨面前扮演着挥斥方遒的角色。

他为自己感到悲哀,恨上苍为什么制造出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来。

时间过去了一快两个小时,产房里突然传出一声细微却又清亮的婴儿的啼哭声来,那声音很弱小,却象刀一样划过每个人的心头。最先反应的是谙熟此道的刘阿姨,她惊喜地叫:"生了!生了!"
"哦!"几个人同时吐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林克凡好象没有知觉,一滴泪水在他的左眼角晃了晃掉了下来,他竟然忘了去擦。

十五分钟后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说:"男孩。母子平安。"小护士象天使般地推着玉英走了出来,衣裾飘飘地像是在飞。

(三)

玉英躺在病房里静静地修养,婴儿还在保温箱里留观。婴儿太弱小了,哭声象是小猫叫,蜷缩在那里像是睡在窝里的小狗狗。他的吮吸功能不完全,所以鼻子里插着细细的胃管,往里面定时输送着牛奶。

林妈妈和玉英妈暂时忘记了争吵,时不时地隔着玻璃看着她们的宝贝,象是看玻璃鱼缸里的热带鱼一样喜爱又愉悦。

林克凡却象看怪物一样地看着那个孩子。他没见过初生的婴儿,或者说他没想到初生的婴儿是这样的。电视广告里那些白白胖胖的宝宝原来都是骗人的,眼前的属于自己的孩子象是一只没有舒展开来的没毛老鼠,皮肤褶皱得象泡发了的生菜,紧闭的小眼睛只看见两条缝了,要多丑有多丑。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站着。同事们纷纷打电话来祝贺他荣升为父亲了,他打着哈哈应付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自己升级为父亲了,从此以后肩上便多了一份责任。他不知道对这孩子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就象他对这孩子的妈妈一样,谈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很多事情发生在他的世界里是超前的,没有来得及做精神和物质的准备就发生了。就象他对这个世界的感触一样,谈不上喜欢和不喜欢,时空是责任构成的。

因此他也例行公事般地请了三天假来陪护妻子,在妈妈和岳母的指点下没了补品和用品。幸亏两位多事的老太太早就为这次生育做足了准备,
更多的时候他是坐在玉英的床边看报纸的。

看报纸的空隙里他借着正午骄热的阳光端看着妻子熟睡的脸庞,怀孕期间她胖胖瘦瘦了好几回结果皮肤变了形,那个安静的小姑娘好象一瞬间变成了妇女似的,而变成了妇女就再也不会变回来了。

她替内掉了一块肉,肉落地之后就变成了一个新生命。这个生命也会有思想有性格,这不是简单的复制,是复杂而又微妙的繁衍生息。

林克凡看见玉英的头顶钻出一根白发来,亮亮得很刺眼。他蓦然觉得有点对不起妻子,尽管她优柔寡断凡事都要由她妈妈来摆布。她毕竟是贤惠的,象电视剧里的刘慧芳。

他伸出手来想把那根白发拔下来,旁边的玉英妈踩了电门般"啪"地把他的手打回去了,压低了声音说:"干什么呀你?刚睡着。"玉英妈象一只潜伏着的蛇或狮子,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的领地。这种占有心理表现在每个角度每个方向,事无巨细她都要过问。林克凡想,十几年的寡居生活已经让她变地神经质了。

他悻悻地抽回了手,掏出一支烟来点燃。看见玉英妈在指墙上"禁止吸烟"的告示牌,又悻悻地夹着烟来到了走廊上。

走廊上有一些匆匆来去的护士和待产的孕妇。在这个环境里随时都有生命在发生,也上演着一幕幕人间的悲喜剧。他才恍然发觉原来自己才刚刚认知生活。

站了一会,林克凡单位上的工会主席带着三、四个女人赶来了,提着水果篮子和鲜花什么的慰问品。先是没头没脑地把他恭贺了一通,然后一窝蜂地进了病房。幸好玉英睡着,大家坐了一会就离开了。

临走前这个胖胖地女工会主席对林克凡的讲话是语重心长的。

她说:"小林啊,你现在是父亲了!以后可不一样了。做事要认真负责,更积极、更刻苦,因为你今后的责任更重了。你要是表现不好,小家伙也不答应啊。"林克凡说:"恩,恩。"她说:"小林啊!谁不希望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些呢?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生活得比别人幸福呢?这一切全得你自己来创造。趁现在你还年轻力壮,可真得慎重啊!"林克凡说:"恩。恩,恩。"她说:"以后啊,能不打牌的时候就不要打了,能不出去玩就别出去玩了。表现好一点,到时候提拔成广告部部长,那待遇就不一样了,你心里要有数啊!"林克凡说:"恩,恩!"然后他目送着这群麻雀般的女人出了妇婴医院的大门。实际上他并未发觉自己有什么不同,但一切真的不同了。

他狠狠地丢下了烟蒂,不由自主又信步地走到保温箱前看儿子。

小家伙舒展了很多,安安静静地呼吸着,头顶上的胎毛毛茸茸地泛着棕色的光泽。

他看四下无人,小心翼翼地趴在玻璃上喊:"嗨......你好......"然后他觉得自己好笑。那种感觉很奇异。没睁开眼睛的婴儿不能对他的招呼做出反应,但他感觉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生命体,自己是这个生命的来源。这个生命是自己身体某一部分的延伸,然后他延伸成了独立的个体。

他想起历久弥新的父母的婚变和自己的婚姻,到如今每个事件关联着终于衍生了一个产物,这不是爱情的洁净,只是自己对生活选择的一部分结果,一切恍如隔世啊!

给小家伙取个名字吧!叫什么好呢?怕不是又得由他的外婆来决定。玉英妈没什么文化,怕不是又取个什么猫猫狗狗的名字来。不行,这是小家伙一辈子的事儿,这次不能由她了。

他盘算着,无意间掏出手机来看,上面显示已经收到了五条短信息。不用说,那是夏雨发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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