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箭,你这是干什么?”唐光赢还算拿得住,坐在原处,面色发沉地问。
“讨个公道。”蒋冲天耸眉笑笑,站在灵堂正当间,提高声音,像新占了碉堡一样,带着显而易见蔑视,沉笑宣布:“各位不用这么慌。辛龙死得不容易,我也躲得不容易。趁今天大家都在,就把事情说清楚。现在还有谁怀疑是我买凶杀人的,说出来,我给解释。”
没人出声。连大声出气的都没有。蒋冲天这么个问法,就是恐吓,谁活得不耐烦了才会直抒己见。听他解释……听完了别管逻辑合不合理最后还不是得点头当是合理。
“各位别客气。”看没人说话,蒋冲天微有得逞地笑,继续挑衅。
还是没人说话。以唐光赢为首的元老们也是皱眉不语。
“那我就当大家都同意辛龙死跟我没关系了?”蒋冲天点头做结论,没一点不好意思。
“火箭,如果只是这件事,刚才我不就说了吗。辛龙死跟你没关系,我们都知道了。”唐光赢再次严厉出声。对蒋冲天如此僭越已感觉自己威信大失。
“唐叔。你刚可不是这么说的。”蒋冲天看唐光赢,嘴角牵着,目光却幽森骇人,让被看的人有要被咬死的惊慌感。“唐叔你刚只说‘先这么算了’,可没说跟谁有关,跟谁无关呢……”
蒋冲天还是话里有话,看唐光赢生气说不出话,又是一笑,转身又坐回椅子上,大敞着两腿,头斜倚在椅背上,说得轻松:“反正这事后面肯定有人指使。不是我就是坐在这屋子里的谁。反正有的是时间,大家伙也是为了给辛龙送终来的,那就等等喽。等那个幕后黑手良心发现,出来自首。”
什么?还要等?
已经坐了一天的人难免叫苦连天。估计都在后悔今天出门没看看黄历。本以为半天就能完的事儿,已经从天亮耗到了天黑,又因为是白事,不能退场更不好叫外卖,一天下来都是水米未进。好容易传回小信死讯,说实话那时候在场的人都长出口气,就等着再说两句场面话,好在没饿死之前走出这个灵堂大门,却又因为蒋冲天突变,被迫又在座位上老实坐下来,不仅腰酸背疼,更是饥肠辘辘。这哪是送葬,简直就是给自己挖坟地,就等最后熬死了躺进去了事。
不管在座一个两个都是苦瓜脸一张,蒋冲天靠那儿倒还悠然自乐,明明也是一天没吃没喝的人,却好像炫耀他生存本领般,精气神好的让人害怕。于是所有人都从蒋冲天身上看明白一个道理——比耗,他们耗死了也耗不过蒋冲天。
很明白明年今日可能就是自己忌日的大哥大姐们,坐着没事就想着立遗嘱的时候都开始回顾自己这一生,有快有慢正苦思冥想的时候,有人手机响。清脆的铃声在死寂的灵堂中乍起的时候好像鬼来电,吓的所有人都是一个激灵。然后就见有人慌慌张张掏手机,接通了举在耳朵跟前捂着嘴小声谈了几句。放下电话,就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坐立不安半晌,终于壮着胆子站起来,跟蒋冲天恳求:“蒋先生,我儿子出车祸了,我老婆现在正陪着在医院,能不能让我去看一下……”
蒋冲天侧眼瞟他,带着嘲讽的笑,正当说话的人在他好像明了一切的目光注视下声音越来越心虚的时候,蒋冲天忽然开口了:“老婆孩子当然要紧。替我跟嫂子侄子问好。”
?众人一致侧目。这意思是放人了?
就见儿子出车祸的那位也是一脸受宠若惊,慌不迭往人堆外面走,一边走一边跟蒋冲天道谢:“谢谢你。蒋先生。真的太感谢你了。”
“没关系。”蒋冲天竟然一笑,道:“我还要谢谢你信人不是我杀的呢。”
“当然当然。凶手我们都看到了。跟蒋先生你一点关系没有。我敢拿性命保证。”赶着出去的人,什么话都敢说,就算蒋冲天现在随便指一个人说这个人是幕后黑手,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点头,跟着同意表示他完全信服,老大你说谁就是谁。
这就叫形势所逼,气势所迫。
有一个人出去以后,剩下的人就都坐不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拿出手机发短信。不一会电话铃就开始此起彼伏的响,接的时候都是一脸急切,接完了都是一脸悲痛欲绝,不是这个爸死了,就是那个老婆病了,更有绝的说自己房子着火了,八十岁老母还在瘫痪在床,恐怕现在是凶多吉少。
蒋冲天听相声一样的挨个听,听完都是大方点头,安慰两句说放就放,最后原本黑压压坐满地的灵堂就剩下一排排空了的椅子,和最把头的唐光赢。连那些所谓重臣元老都在金大发的带领下,跟蒋冲天打了招呼立了绝不追究他跟辛龙死有关这种事的保证先后走出灵堂。
而所有人在走的时候,都只想着蒋冲天,没有跟唐光赢打过一声招呼的。开始可能还是形势所逼,越到后来就越像是事情本该如此。一老一少坐对头,年轻的总强过要入土的,就算逼人就范,也首先得有那个实力。所以当最后除了唐光赢的所有人从灵堂走出去以后,唐人街上下感觉就是唐人街已经易手。不用原任唐光赢承认传授,是新来的硬生生当他面前抢的。
这种魄力这种胆量甚至这种目中无人的手段,本身就更容易让人感觉顺理成章,口服心服。
“唐叔,人都走光了。那嫌疑犯,就剩下你跟我了。”让人到外面看门,关起门来的灵堂里只剩下蒋冲天和唐光赢两个人。连贴身保镖都不能留在身边的尴尬场面,让唐光赢气白了脸面。再听蒋冲天明着暗示,唐光赢一时间都觉得胸口出不上气来。
他这一辈子,几时这么狼狈过。
“火箭,我到底还是小看了你啊。”一声长叹,发自肺腑。
“唐叔,过奖了。”蒋冲天还是懒散的靠在椅子上,跟第一次见唐光赢时一样,没一点尊敬。这次,还多了点寻仇的狂傲,“栽赃嫁祸的事唐叔你当然不会认。不过放心,我不会让辛龙白死的。你我之间总有一个要下去陪他。到时候唐叔你别忘了代我向他问好。告诉他为给他报仇雪恨,我可是花了大力气。”
“……”知道蒋冲天是在激他,唐光赢尽力平稳自己情绪,以免一时激动脱口而出什么不该说的,正中了蒋冲天的计。
早知道唐光赢不好对付,蒋冲天耸肩笑笑,看似安慰其实贬损:“唐叔,不用这么紧张。我今天没打算让你跟我认错。只认错太小儿科了。也对不起我家老头花那么大价钱栽培你——今天就这么着吧。唐叔您自便。”模仿唐光赢刚才的口气,蒋冲天晃着椅子,笑得无赖,往门口耸眉偏头。
“好……好样的,你爷爷真是生了个好孙子。”点头起身,唐光赢话带嘲讽,走了两步又站住回头,“火箭,当年那些算命的说你命硬,碰谁克谁,我本来不信。不过现在我总算信了。你活着,就没人能痛快。只把你送牢里,你爷爷还是太心软了。”
“……!”好像触到了痛处,蒋冲天变了变脸,狞笑:“这些话,你等下去见了老头再说去吧。谁让他没在我一生出来的时候就把我淹死呢!”
“哼。”唐光赢重哼一声,与其说威胁不如说警告:“火箭,唐叔最后再奉劝你一句——见好就收。你要非撕破脸,你那个姓何的朋友,未必能活着走出唐人街。”
唐光赢意思很明白,如果非把他咬出来,那到时候何进,别管他最后帮的是谁,作为整死辛龙的同谋,也肯定跑不了。
何进?蒋冲天冷笑。他管他死活!
灵堂灯火通明,蒋冲天陪着棺材里的辛龙,一直沉笑不说话。也许有人说小心有鬼,但到了蒋冲天这儿只能是笑话。人活着他都不怕,死了变鬼,他看见了更高兴。
乐明和何进出去了就没再回来。蒋冲天也不急。发小死了,恐怕现在在哪个地方哭呢吧。
50
蒋冲天猜得也不算全错,乐明现在确实在某个地方待着,不过哭倒是不至于。
坐在小信白天坐的地方,乐明眼睛瞅着远处啪沙起伏的潮面,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能看见水高水低。何进站在他后面。黑漆的夜色中,远看好像尊塔似的。两个人就这样一个坐一个站,从陈昌带着死人走了以后就保持这个状态,从天亮到天黑,坐着的人没哭诉,站着的人也没安慰,就像两座雕像似的,搞不好已经跟山融为一体。
真是……黑得郁闷的夜晚呢。
不知过了多久,乐明笑笑,从坐着的地方站起来,转身看何进:“走吧,何总。”
“坐够了?”何进表情还不见放缓。
“没。”乐明回答得也痛快,“不过再坐下去我怕何总你腿酸。”
他说的是真。他坐着何进站着,从天亮到天黑不用看表也知道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期间他一个人玩伤感,何进就站后面看着。不动不说话,就那么站着。跟定海神针似的,风到他那儿都好像变小了,绝对是神鬼莫近。乐明不用回头都能感觉那两道逼紧的视线,大概还是怕他一时想不开会扑通一声跳下去——还真是多余的担心哪。
站了一晚上看了一晚上,何进终于明白了他那句“逼人太甚”是什么感情。那个不论什么事都能笑得跟阵风似的,说来来说走走的人,竟然一晚上面无表情平静如水。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沉寂,让何进跟着沉默。
事情弄到这个地步,何进也没想说推得一干二净。但既然都这样了,那再说什么做什么,就显得没用,也没意思。所以何进只是看着。目不转睛地看着,用全部注意力紧紧盯着。不管乐明下一步举动是什么,他都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何进不怕他要跟着死了的人跳,而是怕他跳之前他抓不住他。
看何进那个表情,乐明习惯性的牵牵嘴角:“何总,你想多了。”
事情本来就是这个程序——何进逼蒋冲天,蒋冲天再反过来逼他,最后他只能逼小信。所以逼成最后这个结果,谁都有责任,也谁也怪不着。
最后再看黑黢黢的海面一眼,乐明转过身,自失的笑笑,好像欠债一般,背都微微有些躬。
就这样了小信。
你好好地走。
要打要骂,等以后在下面见了面再说。
到了车跟前,乐明刚打开驾驶座的门要坐进去,门就被何进从后推住,告诉他:“我开。你坐那头去。”
知道何进是好心看他身心俱疲,乐明笑笑,领情坐副驾去了。何进从里探身给开了车门,等人坐进来,低头打火,发动了车。
其实何进来开车不是什么好建议。因为这里路他不熟。刚踩了油门就不知道往哪走,还得乐明一路给他指示告诉他这么这么走,那么那么拐。比自己开还费神。终于何进开烦了,把车停在路边,到车前面翻,想看看能不能找包烟。翻了半天,烟没找到,倒找出来一把钞票,看来是备着给他们跑路用的。何进把钱拿出来,说了句:“等会儿。”自己开车门下去,进到旁边便利店。
乐明抱着胳膊靠在椅子里,从窗子里看何进的背影消失在亮着白炽灯的商店里,不一会又出现在门口的付款处。白色的衬衫少有的敞着领口,袖子挽到手肘处,原本一丝不乱的头发也因为在山上吹了一晚上风而变得凌乱,一丝一缕的垂到额前脸侧。低头给钱的时候,可以看见他棱削的眉,微垂的眼,坚毅的鼻,棱角分明的下巴——无比深刻,无比英俊。
看着那个人,乐明忽然有了碰触的冲动。小信死了,他没有哭,不是因为他不难过,而是他一想到小信最后那不可置信的表情脑子就一片空白。哭不出来,也早不知道怎么哭。但酸涩还是会有,愧疚更是会有,再告诉自己人死了就是死了,人死了就不能复生,人死了只要以后想着就行了,但一集中精神就会有胸口被什么堵住一样的挣扎感,让他连合住眼休息一下都变成折磨。那是小信。那个他从五岁就喜欢,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亲吻的人啊。他永远记得那个夜晚小信弯腰到他床边,他抓住他的手,睁开眼看见满室星斗。那个他吻他也让他吻他的人,他曾经想要用一辈子去呵护。结果却是他亲手推他上绝路。
到底谁先变了呢?小信的虚荣还是终于看清小信虚荣的他?也许小信一直就没有变过,只是他喜欢了那个还没有机会展露虚荣的人。等到他跟着陈昌离开他看着他的背影终于认清现实的时候,他不仅对小信的感情淡了,对感情本身也淡了。一个人会变得游戏人生不羁放荡本身就是因为缺少可以留恋的东西。他在小信那里受了伤,伤,其实一直没好。
何进打开车门,手里拿了一盒烟一瓶水。烟扔车前面,人坐到座位上,顺手把水递给旁边。半晌没动静,何进奇怪回头,就看见那个人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好像团成一团那样窝着,看着他目不转睛,脸上是生不如死的笑。
何进皱眉的工夫,对面人已经伸出手,直接够到他的脖子,把上身探过来。
温度很低的一个吻,更像是试探自己是否还活着。很显然有人想在这个郁闷的夜晚转移注意力,何进最终选择了配合,把车停到路另一头的旅馆。
进了房间,何进没多说什么话,先进去洗澡。刚开水没一会儿,乐明就开门进来了,站在门口,看着刚腾起的水汽下何进赤裸的身体,眼神清晰却平静。停了几秒种,抱着胳膊走上来。
何进一动不动地站着,微皱着眉看着人由远及近,水落在肩上、背上,滑过大腿,留下一道道湿漉的痕迹。当然性感肯定会有,却因为今天的气氛或本身存在感太强而冲淡了大部分情欲的味道。
不过,对象可能更甚。
乐明穿着衣服站进水里,甩开了平日的游戏笑容,整个人的温度明显低了很多。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抚摸、亲吻。水哗哗的落下来,打湿了衣服贴在背上,肯定会有不舒服的黏着感,却没人在意。
何进往后撤了一步,背脊猛地靠上冰凉的墙砖,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气氛不大好,并不影响两人摩擦在一起的地方兴奋。何进明显处于被动,却一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抗议,直到乐明一只手顺着他后背摸到腰一下,意图明显的想要探入,何进才好像忍让到了尽头,眼里有了点波动。挥手隔开了他的手。
乐明看他笑笑,又亲吻他的嘴角,然后就停下来,望着何进,那带着淡笑和疲累的表情,比任何言语催逼都有效。何进看他半晌,最终一言不发的背转过身。
不是因为愧疚,而只是因为他提出来了。在今天这个时间这个场合,他不是开玩笑的提出了这个要求,何进如果没有当机立断的拒绝,那就意味着他会认真考虑。最终会同意还是拒绝,就要看他何进的底限,为了这个人可以一降再降到什么地步。
结果证明,这个底限,已经降到了非常之低。
何进转身的那一刻,乐明露出了今晚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微笑。小信的事,除了小信和他自己,他不会怪任何人。小信是做错了事,他是没保住人。不管别人怎么逼迫怎么设计,他没把人保住就是没把人保住。把过错推到何进或者蒋冲天那里只能是他为自己的失职找借口。因为自始至终和小信有交情的,只有他一个而已。除了他,谁都没有义务为小信的生命负责。
进入的时候,何进还是很不舒服。手臂用力地抵着墙,低头垂眼,眉皱得死紧。嘴一直紧紧抿着,说白了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除了压不住的喘息,一个单音字都没往出哼过。
乐明安慰似的把人搂紧,紧压上去,在耳迹发鬓一遍遍亲吻。水在他们后面唰唰的落,一星一点的溅到身上墙上,腾起的水汽弥漫缭绕,氤氲中两具重叠的身体相互摩擦,楔合着运动。压制的喘息越来越清晰,甚至盖过了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