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度并没有回温。刚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人会忘。只不过这里的两个人选择了另一种安慰与被安慰的方式，让这一晚的记忆更加清晰。

等完事后乐明洗了澡再从浴室出来，何进已经先一步在床上躺了下来，微微侧着身靠床头卧着，被单盖到腰，埋首点烟。

乐明笑笑，过去掀被单坐进去，拿了根烟出来，跟何进面对面低头点上火。然后两人就再没说话。又是一盒烟对坐沉默，从天黑看到天亮。就算没有交流，也知道有人一直陪在身边。

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如果这就是何进安慰人的方式，那乐明可以由衷感谢。正如他一向信奉的那样，不管是什么样的伤，总有一天会好。

这次，也不例外。

51

跟何进从宾馆出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都是一夜没睡的两人难免看着疲累，等把车开到自家大门的时候却被突然冲出来把两人坐的车重重包围的黑衣保镖们惊得什么倦意都没了，就差打电话报警了。

这可是光天化日啊，打劫还是绑架？

何进摇下窗户探头往外看看，一脸不爽。对方看清车里人后，也立刻道歉放行，但进门的时候还是有人拦住公事公办就要搜身。

妈的蒋冲天！

何进差不多是一脚踹开门的。花他的钱雇人还要搜他的身，这蒋冲天就他妈是欺人太甚。

“蒋冲天！”何进积了好几天的火气不小，一进门就喝。

半天听到卧室门一响，蒋冲天从自己房间里出来，抱着胳膊一脸幸灾乐祸地笑：“怎么了，叫这么大声。”

何进看他一眼，估计是气出完了，又恢复一脸面无表情：“没事。看你死了没有。”

蒋冲天哼笑了一声，视线越过何进落到后面的乐明身上，和以前一摸一样的招呼方式：“回来了？”

乐明冲他做出个“笑”，径直回自己屋补眠去了。跟何进两个人没心情睡，自己一个人再不睡那就真的要英年早逝了。结果门还没等在身后面关严，蒋冲天就跟着进来，抱着胳膊靠在门上笑。

“这次的事，我还没好好谢你呢。”

“不用了。”乐明头也不回道。

“你那个小信死了，你不哭吗？”蒋冲天说着，往前走过来。

乐明正掀床单的手停下来了一下，没搭话。

蒋冲天走到人后面，跟搂着似得，一只胳膊从腰侧绕过去，把一张光盘递到乐明面前“这个就当谢礼了。你别客气。”

“是什么？”

“三级片。”

乐明绕过蒋冲天把光盘塞进墙那边的影碟机，影像出来以后乐明只看了一眼就关了。把光盘退出来，问蒋冲天：“还有么？”

“放心，就一张。”蒋冲天笑，“演员不合我胃口。”

对他的冷笑话乐明没有任何反应，“咔嚓”一声把手里光盘一掰两半，扔垃圾桶里，不带一点谢意的对蒋冲天道：“那就谢了。”

那是小信和辛龙上床的片段。不是他以前看到的那个。而是另一份内容相同拍摄角度不同的东西。这东西从蒋冲天手里拿过来，乐明并不惊讶。因为辛龙死了以后，就有人从他房间里搜出了监视器，不过并不是他BJ的。这就说明辛龙的一举一动，除了他，还有别人也感兴趣。那么辛龙是被谁干掉的，现场证明也不只一份。到时候就算他顾着小信不拿出来，也一定有人拿出来告诉唐人街的老老少少，杀辛龙的人长什么脸，叫什么名。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一直周旋里里外外，同时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那些有可能被记录的东西一定要被亮出来，那就他来做。至少还可以选择亮哪部分不亮哪部分。像现在蒋冲天拿给他的，就是他不想被别人看到的。小信活着的时候不想，小信死了以后更不想。如果昨天不是他而是蒋冲天自己把证据抖出来——乐明绝不怀疑——他会连这部分内容一起放给那些叔伯兄弟看。

蒋冲天有后台。乐明就算还没彻底查清楚也知道不简单。他从来就没信过蒋冲天会孤注一掷把宝全押他身上，就像蒋冲天从来没信过他会扔了发小救他的命一样。信与不信的游戏，他们从开头玩到现在，还是谁也不信。所以蒋冲天是借机试探，又一次扔出了二选一的选择题。乐明是权衡之下，不得已又选了已经既定的答案。小信做了那件事，就等于跳进了连环套。套里套外那么多人等着，都不可能让他干干净净出去。能全身而退就算是上上签。不过可惜运气不好，最后拿到手的却是下下签。

而蒋冲天这时候敢明目张胆把东西拿出来给他，就是不怕告诉他他背后另有高手，而且干的可能是和他BJ同一路的买卖。所以蒋冲天这个谢礼的意思并不只是帮他保住了小信最后一点名誉，还有点自揭底牌的意思，让乐明多少有点意外。

当然，这时候也不能直接问蒋冲天到底谁在幕后帮你忙，乐明听明白了也只能当没往心里去，自己脱了衣服躺上床，蒋冲天就当他立柱，爱站就站着。结果还没等把眼睛闭上，就感觉蒋冲天的气息落在脸侧，乐明条件反射的往旁一偏头，翻身而起。

“不好意思大哥，我想一个人睡。”看着果然是近在咫尺，一条腿压上床的蒋冲天，乐明没心情也没必要再和他玩儿。

“OK。”蒋冲天笑笑，一只膝盖压在床沿，两手揣在裤袋里，基本还保持直立的姿势，居高临下笑道：“我欠你人情，今天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你那个发小的死，虽然不关我事，但这个仇，我帮你报。谁让我们兄弟一场呢。”

看乐明用毫不掩饰嘲讽的眼神看他，蒋冲天耸肩笑笑，利索地出去了。

唐光赢一直当宝贝一样供着的儿子失踪了。不用猜都知道是谁做得。回想起头几天蒋冲天说的替人报仇，乐明很快找到何进。谈话内容也很简单，就是让何进能走趁早走。因为如果真像蒋冲天说的那么好听，要帮他报小信的仇，那应该直接去找唐光赢而不是他儿子。蒋冲天这一举动的作用只有一个，就是断了唐光赢退路逼他过早的打出底牌。而那张底牌，就是何进。

蒋冲天打什么算盘其实很容易猜。下一步他肯定要指唐光赢是算计辛龙的幕后黑手。唐光赢脱不了身肯定会拉何进当垫背。其实唐光赢到现在还能沉得住气，大概也就是认定蒋冲天跟何进关系匪浅，蒋冲天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可如今蒋冲天却不按规矩乱出牌，摆明就是在向唐光赢挑衅。唐光赢一把年纪，如果唯一的儿子有个三长两短，那会干什么就真不好说。

“你呢？”不用乐明多解释，何进也知道蒋冲天打什么主意——解决了唐光赢下一个就轮到他。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他也一直想着怎么才能铲平蒋冲天这个后顾之忧。

“我还有事情没办完。”乐明靠着桌子抽烟，低着头话说得敷衍。从小信的事出了以后，他很少再像以前那么吊儿郎当调侃地笑了。

何进也没接他的话问什么事，只是靠在沙发里点着烟盘算自己的事。直到手机铃声响起来，两人才都抬头把注意力集中过来。

何进接起电话，是陆行川。何进例行公事般的问他人在哪。从听到“行川”那两个字从何进嘴里说出来，乐明就笑笑，从靠着的桌子上直起身子，把烟在何进面前的烟灰缸里摁灭，转身出门去了。何进一直看着他走出房门，才把眼垂下来，在烟灰缸里掸了下烟灰，把注意力放到电话上来。

52

小信的死讯，乐明通过电话告诉了刚出狱不久的常鸿斌，具体情节没有多说，但相信常鸿斌也听得出来小信最后一程走得并不好。虽然这边不太平，但常鸿斌说想过来看小信最后一面，鞠个躬也好，他也就没拦着。

常鸿斌第二天就到了美国，和他一起来的，还有陆中麒。

看到陆中麒，乐明并没太大惊讶，只是常鸿斌过分消瘦的形状让他微微皱起了眉。

“鸿斌。”跟一旁的陆中麒点了个头，乐明跟常鸿斌打招呼，没有往日的轻松，倒也还听得出欣慰。

常鸿斌一边牵动嘴角做出个笑容点了点头，一边目光落在听到声音从房间里走出来的何进身上，等他走近，叫了一声：“进哥。”

何进看了他两眼，点了个头，应了一声，就转头看陆中麒，打个手势，告诉他：“我有事跟你谈。”然后两人一起进了何进的房间。等那边两人把门关上，这边两个人都收回目光，乐明把常鸿斌让到客厅的沙发上落座。

“最近还好吧？”把茶摆到常鸿斌面前，乐明在他对面坐下来。

“嗯。”常鸿斌点点头，端茶杯喝了口茶，问乐明：“你呢？”

“呵……还行。”乐明笑笑，也算利索的回答，不过显然没真把这两个字往心里去。

“小信的事儿什么时候办？”常鸿斌看着他，转而问了小信的事。

“这事我做不了主。人在陈昌那儿。大办是不可能了。”乐明垂眼抽烟，很少抬头看常鸿斌的眼睛。

“我去找陈昌谈。小信想把骨灰撒海里。”

乐明忍不住抬头看常鸿斌。“小信跟你说的？”

“嗯，很早以前说的。还在孤儿院的时候。你也在，可能你忘了。”常鸿斌淡淡道。

乐明愣了一下，又把头低下去。

不是他不记得，是那年那月他从来没把这些有关身后事的话当真。那才十几岁的时候，除了小信，谁会想到将来怎么死。

“不用你了。这事我和陈昌谈。”

“陈昌人怎么样？”常鸿斌忽然问起了陈昌。他离开孤儿院的时候比较早，后来也没再回来，可以说是从来没有见过陈昌这个人。

“对小信不错。”乐明也就简单回答了一句，对陈昌的为人没做多余的评价。

“还是我去吧。”常鸿斌看着他，话虽说的平静却笃定，好像已经知道了他和陈昌从来没真正合过。

乐明看他一眼，最后又把眼垂下去，“我联系陈昌，尽快帮你安排。”

然后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常鸿斌没问小信怎么死的，而是挑了个平和的问：“小信走前说什么了？”

想起那天小信那狰狞绝望的面孔，乐明自失地笑笑，摇摇头。

他要怎么说，告诉常鸿斌小信最后的说的话是让他滚吗？！

看乐明低头不说话，常鸿斌知道他不好回答，也就不再问，只道：“跟进哥说一声，让他注意点。因为我出来，闲话不少。”

“嗯。”乐明没什么意外的应。这个后果，他和何进都知道会有。

“陆中麒怎么样？”其实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这个人。毕竟本性难移，陆中麒就算会改过自新也会有个限度。

“就那样吧。”常鸿斌笑笑，“我这条命都是捡的。也没什么可挑的了。”

“以前的事，是我连累你。这次小信的事，也是我的责任，我没保住人……”觉得这事怎么也得给常鸿斌个交代，乐明自责的话顺口而出，却没想到被常鸿斌打断：“你知道在孤儿院的时候，小信为什么不讨院长那些人喜欢吗？”

看乐明目露疑惑，常鸿斌接着道：“那次你为了偷看院长拟的优先被领养的名单，先煽动其他孩子造反，然后趁乱溜进校长办公室，还让我在门口给你放风……最后你是看完跑了，还顺便把校长抽屉里的钢笔拿出来给了小信。我知道你是因为他喜欢看书学习，是好心。可那笔后来不小心被别的人看到，告到了院长那里，小信为了不连累你，就承认是他偷的。虽然院长怕说出去不好听没有公开处罚，但却把小信从所有推荐名单上除名。那之后，小信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事我怎么不知道？”乐明脸色难免难看。

“小信的意思。大概不想让你内疚。”

乐明不说话了。是没话可说了。那件事他早抛到九霄云外了。比那更不像话的事他都干了不知道多少，却没想过有人要为他做的事受牵连。而且这个人还是有什么事都愿意自己挺着的小信。

“你太自信了。”看到乐明复杂的表情，常鸿斌说了这么一句。不是指责，而是像多年的朋友一直知道也一直在忍耐对方的缺点那样，即使终于把这个缺点指了出来，也不是希望对方能改，而只是觉得感情够了，该说了。“你从小就这样。觉得自己聪明，什么都能干，也什么都敢干。我和小信被你连累挨骂挨训也不是一次两次。我们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是觉得你能应付……就像这次小信的事，虽然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但你说是你没保住，那就是这件事又和你有关。不管是两年前我的事还是这次小信的事，我敢说你把我们卷进来的时候都没想到会有这种结果。你觉得你保得住我们。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凡事总有意外。小信在的时候，这话我不好说。现在既然小信走了，也就没什么好瞒着的了。你当是经验也好，教训也罢，你自己看。”

常鸿斌一番话平平淡淡说下来，让听得人一度陷入深思，然后无可避免的露出苦笑。是啊，他怎么就没想过呢，不是他没保住谁，而是一开始，他就不该把不相干的人扯进来。也许真想常鸿斌说的，他太自信，自信到以为可以保住所有的人，可结果，他能保住的，只有他自己。这么看他对不起的人太多，不只是小信。

两人坐着等的时候，大门一响，蒋冲天回来了。看那早已了然的沉笑，乐明就知道他是收到风声回来看戏的。

果然蒋冲天冲着僵坐在那里的常鸿斌耸眉一笑：“呦，稀客啊。”

常鸿斌虽然早有准备，猛地看见蒋冲天冒出来，还是感觉身子一僵，然后勉强出声：“蒋先生。”

“这么客气做什么。”蒋冲天募得一笑，几步走过去，在乐明旁边坐下来，看常鸿斌道：“想不到你还能出来。”

不等常鸿斌说话，那边房门先开了，何进和陆中麒显然是听到外面动静了，一起出来看个究竟。

“你都能出来，还有谁出不来的？！”何进冷冷地嘲讽，一边说话一边往过走。陆中麒跟着一起到蒋冲天面前，第一句话就是告辞：“时候不早了，我们先走了。”

常鸿斌听了，即刻站起身，蒋冲天和乐明也随之起身。蒋冲天看着两人略带冷嘲地笑：“着什么急啊。天还没黑。还是牢里没做够，着急回去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何进的关系，常鸿斌听了这话微微低下了头。何进却连看都没看一眼，显然对他们之间的事并不关心，又或者说早有所料。陆中麒看蒋冲天的眼神变了变，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道：“蒋先生，牢里的时候，多谢照顾了。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今天就先告辞了。”

无视蒋冲天，乐明点点头，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抬手把两人往门口让。何进跟着送到门口，嘱咐陆中麒：“陆行川你先看着。有事让他直接找我。”

“没事他也会找你。你要做什么你想清楚。”陆中麒不客气地回答，带着常鸿斌离开了。

“何总，跟陆中麒说什么了？”送走人，乐明刻意让自己放松一样随便问了一句。

“你别管。”何进一句话回了，就站在玄关，跟乐明面对面道：“有陆中麒在，常鸿斌你不用管了。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扯，有人有问题那是他自作自受。你没必要为所有人负责。你以为你是谁？！”

被何进这番与批评教育无异的开导逗乐了，乐明眼角带笑地望着何进，“何总，还记不记得我以前说过你长不了翅膀——我错了。我又看见你长了两个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