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先生，还有各位。不好意思我插句话。那位大哥——也就是蒋冲天大哥——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跟辛老板的死，没有关系……”

“你说的话我们凭什么要信？！”话没说完就有人打岔，乐明淡扫了一眼，平静无波：“这位大哥，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

“大家不要吵。”唐光赢出面安抚众人情绪，目光落过来，却经过说话的乐明，定在了一直站他旁边的何进身上。有疑惑，也有威胁，更主要的，是那一点点勉力压下的慌乱。好像在质问何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何进跟他说的，只要凶手是那个人，就不会有问题。只要是那个他找去干掉辛龙的人，那真相就无论如何不会被抖出来。蒋冲天的黑锅背定了。

那时候他没问出来为什么这样就安全，但看何进那么笃定，他就将信将疑了一回。可真等到出了事，何进竟然好像从来没说过那些话似得，只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就又把目光转到旁边人身上。好像这个时候，这个灵堂里只有那个叫乐明的是人，其他的全是牲口，死活他都看不在眼里。

再看蒋冲天，虽然还跪着，但从一开始看他们就好像看傻子，这个时候更是连看都没兴趣，眼睛就死盯着离他不远那个叫乐明深思熟虑到现在才站出来说他有证据的人，没追究没埋怨，就能看见眼睛里丝丝缕缕火苗燎窜，兴奋地让人害怕。好像随时会挣脱围捕的人群扑过去一样。

看见他那个样子乐明就是冷笑。蒋冲天是玩火上瘾，烧不死别人就烧自己，就当他是消防员不救肯定良心难安……还真他妈的找对人了！

偌大的灵堂好几百号人，突然间安静下来才发现今天这主角不是棺材里躺着的，也不是椅子上坐着的，就是那三个突然冒出来，仅一个多月就把唐人街整的天翻地覆的“外面人”。有没有通天的本事不知道，但肯定都是铁打的神经。就看他们被围在别人的地盘还能安然无惧垂目自若笑同寻常，就能想象他们原本是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人。其他人跟他们比起来，那就是不入流的混混。

也许是被三个人气势所慑，又或者收到风声说灵堂已经被一群带枪的人给围了，刚才幸灾乐祸悠闲坐椅子上等着看戏的人，脸色都有点变。都是以看戏为目的，谁也没带多少人。这时候就是打电话回去调人，也得需要时间。所以等乐明说他有证据，不过需要大家等一会儿的时候，谁都没有反对。正想着怎么拖延时间，这么等简直是求之不得。

唯一有意见的可能是唐光赢。但作为站得最高是要主持公道的人，更不可能不让辩护人出示重要证据，只好点头同意，转过头来再吩咐手下人把凡是再接近会场的陌生人格杀勿论。

不过可惜，乐明所说的证据根本不用人送。跟旁边一个看着比较有档次的大哥借了个手机，乐明鼓捣了一会儿，把刚接收过来的视频文件放给唐光赢等几个重臣元老看，几个老头挤做一团看完了，又默默坐回原处，谁也没说话。

唐光赢面色尤为沉重，不知是在为知道了真凶惋惜还是责备自己老了，竟然还派人去门口拦截……根本就是跟不上这时代发展的潮流。

“几位都看见了？”看几个老头放下手机，各回了各座位，乐明平静出声，“如果怕是假的的话可以拿去警局鉴定。我可以保证这个上法庭都可以当证据。唐先生，你们的家事，该怎么处置，你们几位商量着办。当然如果你们非要说凶手是我们雇的，那就没别的办法了，找着了人大家对质吧。”

乐明一番话说的其他人云里雾里，开始是小声议论，后来就都吵嚷开，要主事的几个人给个明白说法，唐光赢跟几个老头互相看看，没办法点点头，把手机挨个传下去让人看了。然后灵堂“轰”的一下就乱了，就跟有人拿了个新奇玩具进了幼儿园似的，东西传哪哪就围上来一票人，看完唏嘘沉默感慨骂人的都有，就是没有同情的。

在这个混乱的会场中，除了已经看过的几个元老级人物都还自矜身份坐在原处定目沉思偶尔用眼神交流外，也就是蒋冲天乐明何进还保持冷静，看好像新年晚会混乱般的灵堂现场或笑或默，无一例外的事不关己。

蒋冲天早站起来了。围着他的那些个辛龙手下虽然还不敢擅离职守，但也都一个个伸长脖子往人多的地方瞅。等他们派去的代表好不容易挤进去看了大概就赶紧往回跑，边跑边喊：“老大不是蒋冲天杀得。有录像。”

这一声，可是灵堂里外都听见了，募得安静了一下，下一秒又乱得更厉害了。而且是里里外外的乱。

这哪是伦理道德片啊，明明就是悬疑剧场。

听到那句话，蒋冲天笑了笑，看还站在唐光赢等那帮老头附近，一副律师打官司完全抛离了感情就按事实说话样的乐明，歪了歪头，一声没吭。何进一个人坐在灵堂这头，旁边都是哄乱的人群，更显得他突兀，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看哪都是冷淡麻木，偶尔眼前一亮，那只能是看见谁手里点着烟了。看来他的冷静程度跟抽烟的数量是成正比的，再这么禁烟下去，难保不失去耐性举刀杀人。

手机传了一圈以后，最后传到的是何进手里。也不是故意，就是有人顺手递过去了，等对方接过去才发现，给错人了。可也不能要回来，而且看何进微低着头，眉头紧皱，好像也是第一次看的样子，谁也不敢再打扰，嘈乱的会场慢慢恢复安静，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还专心看手机屏幕的何进身上，等他有什么反应。

终于何进看完了，抬起头，好像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等他，皱眉表示了下疑问，何进转手把手机丢给离他不远的蒋冲天，意思“你自己看”。蒋冲天伸手捞过去，打开只看了一眼，都不等看见里面是谁就直接丢唐光赢脚底下。

“唐叔，这事儿怎么办，你拿主意。”

手机质量不错，待机时间长，还防震。这么扔来扔去，还能演出东西——辛龙半夜回房间，屋子里一早有人等着。辛龙显然跟那人认识，根本不当一回事，还去酒柜拿酒。然后那个人从阴影中走出来，走到辛龙身后，在他还刺耳地笑着大讲黄色笑话的时候，用铁丝勒住他的脖子。然后两人一起翻到在地，辛龙抽搐抽搐再抽搐，最终完全不动的时候，杀人的人才把手放开，站起身整整衣服，昏黄地灯光下面终于回头，是一张清秀冰冷的脸。

小信。

正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看似清瘦人会有这样的凶残和力量，所以看到真相的人才更错愕和惊讶。

48

事情真相，至少是现场真相已经清楚了，蒋冲天又把话撂在那儿——“唐叔，这事儿怎么办，你拿主意。”所有人当然又一致转目唐光赢。唐光赢沉着脸，问旁人：“陈昌呢？这么大事他没来么？”

“说他病了，下不来床。”有知情的没奈何地回话，“他好像跟辛龙有什么事儿。最近一提起来就上火。今儿个辛龙头七，估计也是找个借口不想来。”

“不像话！”唐光赢拍着座椅扶手生气，招手叫人上来，吩咐：“带人去中国城。把陈昌跟那个小信一起给我带过来。”

来人领命下去了。唐光赢叹了口气，又转头看蒋冲天道：“火箭，虽然辛龙不是你杀得。但也不能说这事儿和你没关系。弄清楚之前，你先留这儿。”

“放心唐叔。”蒋冲天笑着威胁：“弄清楚之前，我哪也不会去！”

唐光赢面色一沉，已经知道自己不仅小看这几个人，搞不好还上了他们的套。蒋冲天再加上何进，不仅不是吃素的，还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那个叫小信的找不着最好，万一真抓过来对质，死得难看肯定是他。刚转头吩咐心腹该怎么做怎么做，蒋冲天就在下面发难：”唐叔，人命关天。尤其是关我的天，凶手我想派人跟去找，免得有人要杀人灭口。”

知道蒋冲天这话是冲着谁来的，唐光赢变了变脸色，答应了：“那你看你派谁去。看清楚点，到时候别说我们欺负你是外人。”

这时候开始划分里外了？蒋冲天冷笑一下，却是冲已任务已经完成，站不起眼的地方表情异常平静的乐明扬下巴：“你去不去？”

看不出蒋冲天还有这份心，乐明笑下，摇头。

他早留了话，万一有一天他要了那份东西过去的时候，他那个职业善后的搭档就通知中国城那边准备跑路。能帮的忙当然是尽量帮。但如果对方坚决不需要的话，那就在暗处，保那个人一路平安。

那个从小跟他一起孤儿院长大的朋友，那个给了他初恋初吻叫小信的人。

就跟他说，是他出卖了他。他对不起他。

看明白乐明的心灰意冷，蒋冲天也知道他能这么镇定肯定是因为早有准备，也就不浪费人力去监视唐光赢派出去的人，静等对方消息。果然不一会就有人打电话回来说到了中国城，小信已经跑了，陈昌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从床上被喊起来的。听完发生什么事儿以后，就疯了样的推开人跑了出去。因为发生太突然，谁也没拦住他。目前只能在后面追。所以打电话回来请示接下来怎么办。

和其他几个元老商量了一下，唐光赢给那边下令让继续跟着，先不用抓人，看他是不是能领着找着他那个小信。

听完唐光赢的话，乐明脸色变了变。以陈昌那个一上火就发疯的情况看，现在肯定是一门心思找人的下落，完全不会管后面是不是跟着人。万一真给他找到人，两个人只能抱着一块死。

等消息的时候，灵堂又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气氛早就不能单用压抑沉重形容了，那根本就是喘气都嫌多余。恨不得能闭住眼睛跟睡觉似的再睁眼自己还在自己家坐着，逗逗孩子哄哄老婆再不然出去打打杀杀。这么坐着，叫什么事！

呸！

虽然都有不满，但还是没人敢出声说要走。里面有唐光赢威严坐镇，外面有蒋冲天的人围圈候命。谁这时候跳出来都是给其他闷到数人头的家伙们一个发泄的机会，到时候肯定是群起而攻，壮烈收场。所以，只能坐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安静的大厅里响起了手指轻叩椅子腿的声音，指甲磕在铁上，好像无聊时的发泄，时轻时重，时缓时急，还有点怪异地规律。

“谁？！”被这个声音弄得越加烦躁的唐光赢终于忍无可忍的喝止，“给我安静。”

扣椅子的声音消失了。谁也没听懂的暗号只有乐明听懂了。那是有人在告诉他小信现在在哪。一个这个时候绝对不应该在的地方。让他一直刻意低垂的眼睛里有了忧虑的光影闪动。

竟然还在那里……

就是这么惩罚他的背叛吗？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声终于打破了沉寂，唐光赢接起来，就听那边汇报情况，可能是环境太吵，声音之大，连下面睡觉的都能吵起来。更何况在座的还一个个把耳朵竖地直直的，生怕错过一点消息。

“唐叔，陈昌现在往西去了。过了桥那边好像只有一间孤儿院……”

妈的陈昌，简直就是白痴！

那边电话还没讲完，乐明就从靠着的地方直起身，穿过灵堂大路往外跑。何进立刻跟着起身，一言不发地跟出去。唐光赢刚要下令拦，蒋冲天一步跨上来，扫视众人，笑容阴沉道：“唐叔，我在，你还怕他们跑了吗？”

就这一句，乐明跟何进两个就再没人敢拦。等里面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跑了个不见踪影。

就这样跑了？

人已经消失许久，众人还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个两人突围而出的人群缺口，面面相觑。再转目蒋冲天，比往日还要阴沉自信的笑容，就好像那两个头也不回跑掉的人身后的一堵墙。拦住了追兵，也拦住了众人的视线，不知不觉中，都要仰视，才能看清他眼底最深处那一点近似宠溺的微笑。

他不会为他看上的人牺牲什么，但只要能给的，他绝不吝啬。

何进跟出来，乐明一点惊讶都没有。外面有搭档事先给准备好的车，乐明直接开了副驾驶的门让何进上车，自己也坐进去，拧钥匙开车从始至终再没说一句话。一直开到快过海的地方，乐明猛的一打方向盘来了个180°转弯，又往来的路开回去。知道他这么做是以防后面有车尾随，何进扭头看看后面，没有跟着转弯的。

然后乐明开车就很明确了，离大路上小路，远远看见海和岛与岛之间的桥。那里何进有印象，是乐明告诉过他那个孤儿院的所在地。

到了上次领何进上去的那个山头，乐明扔下车就开始找近路往上爬。一路仰目，头一次都没往后扭过。而何进也一句话没说，就埋头跟在后面，两人身手都比上次利索好几倍。不一会儿就到了崖顶，果然看见一个人坐在悬崖那头，好像要跳楼的人一样，两条腿都搭在下面，背影僵直的望着前方，听到动静回头，在看到是谁以后，本来万念俱灰的表情忽然变得狰狞，厉鬼一样喊叫出声：“你还敢来？！”

“小信——”这反应是早料到的，乐明刚想往过走，小信就狠狠威胁：“你敢过来我就跳下去。”

“……好，我不过去。那你过来。”乐明皱了皱眉，不再动，但也是关心则乱，语气重了点，与命令无异。陈昌应该已经去了孤儿院，找不到人肯定会跟着来这儿。他们没多少时间。

“你少命令我。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别人命令我。”小信恨恨咒骂，终于站起身，转过身来正对他们。

“你为什么出卖我？”小信质问，“你为什么出卖我？你说话啊？！”

乐明不说话。

他是没话可说。

为什么出卖他？为了蒋冲天？

蒋冲天有发小重要吗？显然没有。

那他为什么最后还是选择了蒋冲天？因为有人做错事了？做错事就要受惩罚，做错事就要承担后果，是这样吗？

是这个原因吗？

所以他无法回答。

“陈昌就快带人过来了。你先离开这儿再说。”乐明向小信伸手：“过来。”

“你他妈的给我滚！”小信根本不领这个情。风从海上吹过来，吹得他头发朝前翻卷，丝丝缕缕遮住脸面也遮住视线，那张已经没有半点血色的脸上，只有嘴角抿得死紧，倔强跟以前一样。“你把我害成这样，我还能走去哪？王八蛋……你知不知道走到这步我费了多大力气？我就快成功了……我他妈的就快成功了，你却扯我后腿。你他妈还是不是我发小？！就这你他妈的还敢说喜欢我？我他妈的当年亲猪亲狗都不应该亲你……”

小信骂的狠烈，乐明则当他都骂的对般一语不回，等他稍稍安静下来，还是把手伸过去，声音清晰冷静：“过来。你想报仇等以后。先跟我走。”

“滚！”小信还是骂。

“过来！”乐明陡然大喝，终于忍到了极限。

从小到大没见过他这么严厉表情的，小信也微微愣了一下，却还是马上不肯服输的吼回去：“你他妈叫什么叫！我死了你不正合心吗？！少给我在这猫哭耗子……”

就听“啪”的一声，一只手从下面攀上崖顶，下一秒，一个人几乎是凌空跃上来。光着膀子，连上衣都没穿，以一副狼狈至极的模样出现在三个人面前。

陈昌。

头发散乱，眼睛发红，身上还有不知在哪刮破的伤口，血一直流到裤脚上。站上来以后一直喘着粗气，却死盯着站悬崖那边的人在不肯转动眼珠。好像丢失配偶的野兽一般，理智已经完全丧失。

“你在这儿。你果然在这儿！你在这干什么？是不是为了等他？！”陈昌上来三句话不到就又发挥醋缸本性，直接把矛头指向已经很烦躁的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