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少谷主赐教。炽予技不如人,自也无脸再争这灯会头筹……请。」
言罢,他一个轻身,却是借着房檐飞掠而上,迳自入了于光磊所在的二楼包厢。这一手高明的轻功倒也换来了下方人群的一阵喝采,但今夜灯会的主角,却仍明显地落在了擂台之上气度从容的西门晔上头。
以他的身分和眼下的情况,即便目的已达,也是没可能说走就走的。当下遂于主持者的安排下于擂台旁安了个特席充作嘉宾,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参与这「与民同乐」的余兴节目。
今次之所以来上这么一出,公报私仇只是顺带,主因还在于他惯用的「障眼法」三字。这般压倒性的胜势不仅替流影谷扳回了廷比上落下的面子,也同时赏了当时苦斗白炽予而不得胜的西门昊一记重重的耳光。
借此一战,西门晔不光重振了流影谷的威势,也同时提醒了世人他流影谷少谷主绝非浪得虚名之辈——不论父亲是否当真有伤在身,他身为流影谷年轻一辈第一人的地位都不容动摇。西门昊等人要想取他而代之,还得再多掂量一下何谓「民心」和「实力」才成。
——当然,这等大张旗鼓的示威,真正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掩盖同擎云山庄的合作以及自个儿已然暗中展开的调查。
前些日子他定下的十日期限已届,而下属送上的情报,则让他的疑心最终集中到了眼下的两名「竞争者」身上……
思及昨晚知晓的诸般细节,擂台上的西门晔姿容气度依旧无懈可击,一双沉眸却在扫过两侧酒楼上观看的那些贵介人士后隐隐略过了一丝厉芒——
第十一章
「西门晔被夺权了?」
向晚时分,湘西一处人烟罕至的山林里,陡然响起了这么句惊呼。稍嫌宏亮的声音令得林中鸟兽纷纷惊起,一时间鸟飞兽走,好不热闹。
「怎么,担心他?」
单臂撑于膝上支着下颚,白冽予含笑看着情人和师弟一个手忙脚乱地将意外窜到眼前的「准食材」们拦下击毙、一个担起屠夫的职责去毛割肉放血,却没解释自个儿对西门晔那番遭遇的分析,而是隐带深意地这么句反问。
闻言,凌冱羽身躯微颤、手中处理着野兔的匕首亦是一抖……即便那清俊容颜有些倔强地摇了摇以示否认,可真正的答案为何,却是任谁都能轻易猜出的。
瞧着如此,白洌予心下暗叹,却也未再出言相试,而是伸手接过处理好的食材就着篝火开始料理。别人是三个和尚没水喝,他们却是三人成行、各司其职,只待那些个幸魂归离恨天的动物彻底转变为食材,便将在他这个大厨手底下发挥余热、为三人提供明日路程所需体力。
眼下三人正在前往云生剑谷的路途上。按东方蘅递来的指示,那小谷地虚荒凉且形势隐蔽,当年她和白毅杰也是误打误撞才得以寻得。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她虽靠着记忆让人绘了地图送来,可能否凭之顺利寻得小谷所在却是十分难说。好在三人之中还有凌冱羽这么个精于辨认山林走势的好手,即便一头栽进密林也不至于迷失方向,按着地图停停走走,倒也逐渐有了几分底气。
停停走走,为的自然是辨认方向和路径。只是这一路上真正参与讨论的,却只有东方煜和凌冱羽二人。平日在三人间作为主心骨的白冽予却是每每停下便一头栽进入山前才到手的情报里,待到启程才将自个儿整理过后的心得说与二人。
如此几个往复,直到方才寻得一处空地准备宿营了,他才在看罢情报后道出了那个曾一度震惊了整个流影谷乃至于京城的消息——北谷东庄一北一南,三人近来又有些居无定所,是以直到流影谷族议结果公布近一个月后,这个结果才连同西门晔转送的海天门相关情报一起到了他手中。
以白洌予的才智和对西门晔的了解,自然猜得出对方落于如此「劣势」的缘由和目的——岭南一行,海天门隐于暗中的算计和挑拨迫使西门晔陷入了一个相当不利的境地,而其对应的方式,便是将这不利的境地所导致的损害减到最低,同时借此劣势隐藏真正的目的,堂而皇之地展开调查。
简而言之,这三个月的停权听似严重,其实对西门晔而言远未到足以伤筋动骨的程度,自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可白冽予明知如此却未曾马上接着说明,便是有些试探的意味在了。就算没能马上得着真正想要的答案,只要能让冱羽因而对此产生进一步的深思和内省,他的目的便可算是达到了。
不得不说,即便之间曾有过几年的空白,可作为一手将其带大的人,白冽予对自家师弟的把握和判断仍是十分准确的。凌冱羽虽在那一颤后便似恢复了平静,手中的动作也依旧处理得尽善尽美,可前发遮掩下、那双正对向手中野兔的清亮眸子却带着分茫然,以及一丝他不想承义,可却实实在在存在着的……担忧。
对西门晔。
——在他还不晓得西门晔是西门晔的那段日子里,他便曾无数次感受到所谓的「家业」在对方心中的分量。西门晔不相信情爱,对外在的权势名位乃至于财富也并不执着,唯一在乎的便是那份名为「流影谷」的家业。
对西门晔面言,那份家业便是一切,他所有对实力对权势对财富的追求全是为了流影谷……即便家族内的斗争让他失去了单纯的信任和其他美好而温暖的情感,
即便胜利之后带来的总是疲惫而非满足,他却仍是义无反顾地担上了这份此起荣耀更像是负荷的责任。
凌冱羽也曾在师兄身上看到这种对家业的执着,可和西门晔相比,师兄的执着却更多是出于对家人的重视和维护,家业什么的不过是延续了这份家族情谊的结果和手段。他可以感受到师兄对于手中的责任带着热忱且欣然承受的;但在西门晔身上,他看到的却只是烙印进骨子里的、那种不得不为的义务……与桎梏。
所以那个人总像是独自背负着什么,总是冷峻而疏离,即便在那份抑郁染上他眉宇之前,也鲜少有发自心底感到愉悦的时候。他偶一为之的笑容总是隐藏着太多太深沉的事物,以至于凌冱羽猛然回首,竟从未见过那人脸上有过任何一抹单纯表露着愉悦的笑意。
若非西门晔在乎那份家业远胜一切,他们之间或许便无须落到如此田地。而自己,也无须再纠结于理所当然的恨……与那份难以遏止的在乎之间。
就如现下。
正因为明白那份家业对西门晔的重要、明白被夺权可能给对方造成的伤害,曾遭对方背叛的他怎么说都该额手称庆才是。偏生他心底不仅连分毫快意都不曾升起,反倒从听着那消息开始便一直堵得慌……而这,显然不是单纯面对一个「暂时的合作伙件」时所应该有的反应。
他仍旧是在乎西门晔的。而这份在乎,正随着时间的流逝自行云寨被灭的仇恨中逐渐复苏。
「我去洗洗手和刀具。」
察觉到心绪颇有越渐紊乱的迹象,凌冱羽一个欠身借故离开宿营地、循着先前的记忆来到了林间的一处小溪流畔。天边夕阳正红,漫天晚云将清澈的溪水映得一片霞色,饶是青年刻下正「满手血腥」,浸到溪流中时也只是让溪水的霞色转红几许,倒没怎么显眼。
将双手和刀具清洗干净后,凌冱羽将匕首还入鞘中收进腰间却不知怎么地……忆起了他和西门晔的初会。
山林里、溪流畔,以及香喷喷的烤肉……按说这些都是旅途中再平常不过的事儿。可一旦与西门晔牵连上,便总让他在思及之时,胸口揪心似的疼。
眼下这种境况对西门晔而言,是不是也算是一种背叛?那人将流影谷视为一切,甚至连婚姻大事都毫不在乎地拿来当作了结盟谋取地盘、稳定势力的工具,如今却在功远多于过的情况下遭受这种待遇,就算流影谷内斗本是常态,也必将令耶人眉宇间的沉郁愈发深重吧?
更别提……敌对派系所用的借口,还是那人放弃自个儿幸福而为之的联姻。
思及那桩婚事,凌冱羽顿觉吐息一窒,虽旋即恢复如常,心口的烦闷却只有越渐加深。无奈太多太多的情结全都纠结着梗于胸中,让他便欲厘清也无从厘起,而终只得、一声叹息。
再这般想下去也是不会有结果的。横竖以西门晔的能耐,就算再怎么郁闷也能很快地化悲愤为力量夺回原有的一切,他又何须在此只因为对方可能的心烦就担忧若此?况且双方如今也算是合作者了,若西门晔的情况真糟糕到一个地步,师兄想来也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既然如此,与其一个人在此东想西想,还不如回去坦白地请师兄出言指点来得妥当。
心思既定,总算想开了的凌冱羽只觉情绪平稳不少,当即起身寻原路返回,一时却忽略了自个儿这心绪起伏全是绕着西门晔而生的事实。
随着同宿营地的距离渐近,那扑鼻而至的肉香让青年更是将先前的烦恼瞬间扔到了九霄云外,几个提纵后回到了自个儿的位子,眼巴巴地望向掌厨的师兄期待着对方的「喂食」。
见师弟一回座便露出这等可怜相,白冽予莞尔之余当即将刚烤好的肉递了过去。凌冱羽大喜接过,却没马上动口,而是极为守礼地等到在场三人都人手一份餐了,才迫不及待地开始大快朵颐,
用过膳后,三人并未马上就寝,而是衬着漫天星光接续了先前中断于那个惊人消息的对话。
「西门晔看似居于劣势,实则并非如此。这三个月的停权虽是不得已而受之,却也是一个极好借的『势』。以此为媒,他不但能正大光明地以对付两名堂兄弟为由展开内部清查,更可借流影谷内部的舆论进一步确立他的威名。
他的实力和功绩摆在那儿,若西门昊和西门阳真想光靠族议将他拉下,就不得不留心可能面临的、由基层而上的反扑了。在我看来,对于这族议的结果,西门晔多半是极为满意的——有你的事在前,他暗中做的手脚没给发现就是万幸,哪还在意这一点伤不了根骨的惩戒?」
这一回,白冽予没再卖关子,直接便将自个儿的推断道了出,还顺道捎带上了岭南的「旧帐」。如此话语让听着的凌冱羽先是松了口气,却旋即义因忆起了先前与西门晔的纠葛而转为黯然。
虽说西门晔因重视家业胜过一切而终究选择背叛了彼此之间的情谊,可他明知冒险却仍故意调开自己、甚至二度纵容自个儿由他面前离去也是事实。即便后来因海天门横加插手而让他不得不出手擒下自己,可在淮阴之时,他不也因忧心自己的情况而连一招都未出便任由师兄带着自己离开?若非师兄老早有所安排做出了那场戏,只怕现下等着他的……便已是「少谷主」之名的存续问题了。
回想起那张几已完全取代「霍景」烙印于脑海之中的俊美面庞,以及那双始终不曾有所改变的、深沉却满溢着温柔的眼,凌冱羽双拳微紧,本想针对着西门晔的盘箅再多问些什么,怎料双唇方启、脱口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一个问题:
「师兄……西门晔当真会和那柳家小姐……在这三个月间完婚吗?」
此问一出,不光问的人吃了一惊,连被问的人和在旁听着的都是一惊。
心照不宣地同一旁的情人交换了视线后,白冽予像是没瞧见师弟的慌乱般扬唇一笑,淡淡道:「我不认为西门晔有那个心思……就算他有,这事儿我也是无论如何都要阻止的。柳胤可是我未来的嫂子,若真多了个西门夫人的名分,飒哥还不得杀到流影谷去抢亲?」
说到这儿,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般微微一顿,「不过若真来上这么一出,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对双方的合作倒还真是不错的掩饰……」
先前白冽予因顾虑到兄长的心情而一直有意将柳胤和西门晔的婚事阻于订婚前,一时却忽略了假戏真做的可能——按西门晔的痴情劲儿,若让他瞧见方才冱羽问及婚事时的表情,说不准还真乐意配台着演一场戏。
不过可行归可行,真要安排起来还得费上许多功夫沟通才成。况且,他对西门晔的演技有信心,却对自家螋子和兄长的配合没什么底气。都说关心则乱,若为了这么个掩饰而徒然惹来更多关注,岂不得不偿失?即便这计画真可行,也得留到一切真箭在弦上时再考虑。
这心思数转不过一瞬之间。见师弟容色有些阴晴难定,白冽予心下暗叹,面上神色却是无改,又道:「这事儿等真发生了再提也不迟。但西门晔现下的心力怕有大半都在内务之上,想来是无暇于此的。他那些叔伯们多半也不会真乐于见着西门晔多上那么个亲家作为奥援……」
这话言下之意,就是除非作为亲家的柳林山庄对此有所异议,否则那婚事多半会就这么继续拖下去,直到因为某些缘故不得不毁弃为止。
可凌冱羽的心绪却未因此而有太多的好转。
将之归因于对西门晔单纯将婚姻之事当作利益交换的工具而起的不快,他轻咬了咬下唇、低声道:「师兄,既然那柳家小姐已和飒予哥互许转身,何不干脆趁流影谷无暇顾及之时将婚事操办完成?如此一来,夺妻之实已成,那掩饰的目的便能达到,飒予哥自也无须担心夜长梦多了。」
「现在不行。」
虽说今儿个这一遭多少可说是他试探出来的成果,可见着师弟这全无自觉的吃醋反应,仍是让白冽予心情有些复杂——尤其在见着自个儿「不行」二字脱口后,凌冱羽眸间闪过的郁色时——当下略一倾前身手拧了拧师弟面颊,笑道:
「欲速则不达。岭南之事才刚过,流影谷和柳林山庄的盟刚结,若这时便出手劫亲事,即便柳胤对西门晔来说可有可无,也不得不为了自己和流影谷的颜面摆出强硬的态度。
如此一来,且不说那亲是否真能成功抢下,山庄声名有损不说,也有碍于柳胤的闺誉。要抢亲,最好还是等此事逐渐淡出江湖人视线之后再行考虑……当然,若能让西门晔做那个恶人主动解除婚约,一切自然再好不过。」
「可……这亲事也是出于他自身的意愿,他会愿意解除么?以前他就说过,婚事什么的无关乎情爱,而是一种极好的手段。这等政治联姻本就是他的目的,又岂会如此轻易便……?」
「那些话,是他何时同你说的?」
「嗯?两年前吧……是在我们……真正得以冠上『朋友』二字之前。」
「那就是了。人是会变的,至少我在我看来,现在的西门晔可比当年天方之事、甚至更早前的他要来得可爱许多。若是现在的他,就算想将婚姻作为获取力量的手段,也已再不复两年前的无牵无挂,而须得有所顾及了。况且政治联姻,归根究柢不过在于『利益』二字。只要将联姻的利益降到最低,或是给予他其余解除婚事的诱因,一切自然迎刀而解。」
「……嗯。」
凌冱羽虽对师兄那「有所顾及」四字有些在意,但思及自个儿今日已明显失常的表现,这疑问便怎么也说不出口,而终只得低低应了声后不再多言,转而唤下在外放风减肥的锅巴检视成果去了。
「你的担心成真了。」
见凌冱羽暂时转移了注意,先前本自静静旁观的东方煜遂一个探手将情人拉入怀中,同时将唇凑于他耳畔低声道出了自个儿的判断,「只是冱羽醋都吃成这样了还没想通,看来迟钝的程度与你倒是相去不远……有打算点醒他么?」
「不……我想他多少有感觉了,只是仍刻意回避着而已。趁现下让他多酝酿些,后头见着西门晔时自然水到渠成……别的不说,单是西门晔瞧着他的眼神,便足以泄露太多东西。」
说着,白冽予微微一叹,未曾遮掩的真容轻靠上情人胸膛,音声隐蕴无奈:
「虽说是八字都还没得一撇的事儿,可瞧着冱羽这般模样,我心情还是有些……父亲嫁女儿的心境想来也约莫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