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下思量间,足下脚步未停,不多时,已然为层叠人潮围住的抢灯擂台便已映入眼帘。
这趟抢灯大会布置得颇有心思,单单擂台便有寻常武馆的演武场大小,又是依着两侧酒接而建,不仅一般百姓能在广场前凑热闹, 有些背景的贵介人士也能上酒楼包厢居高临下地观赏一二。
西门晔粗略一扫,便瞧见了数名在朝中颇有些身分的青年官员——老一辈的自持身分,自然不大会搅和进这等血气过甚的年轻玩意儿里——其中便包括了柳靖云和算得上他半个目标的于光磊。
这两位年轻权贵分居于两侧的酒楼,于光磊是纯粹的文人,又给分了心神,自然没注意到下方人群里竟有个西门晔在,柳靖霎却是曾在战场上杀出军功的,一感觉到对方并未刻意收敛的目光,视线登即投了过来,而在认出西门晔先是讶异,却旋又化作了心领神会的了然。
微微一笑递了个善意的表情后,年轻的兵部主事当即挪开了视线。知道这意味着对方今晚将彻底扮演个旁观甚至仲裁者的角色,西门晔也不再费神留心,转而将注意移到了前方的擂台上头。
这抢灯擂台到现在也进行了一个时辰有了,台上的打斗也逐渐由初始的耍花枪变成了实打实的真功夫。不得不说,除了京中几个武功世家的子弟外,最能打的仍属流影谷中人。连着几轮下来,虽说胜者多有输替,可能在台上至少当一回擂主的,倒有大半是流影欲出身的武官或行动处「四海堂」的成员。
其中还有几人是这趟跟随西门晔南行的,表现亦是可圈可点,倒让原先意不在此的流影谷少谷主瞧得颇为满意。
但这单纯的看客身分自然没可能就这么持续到最后。当一名流影谷出身的禁卫军小队长接连胜了三人,正有些踌躇满志地期盼着能就此夺得头名之际,一道枣红色的身影却于此时陡然掠上了擂台,长身玉立、容貌俊美,神态潇洒之中带着几分态肆飞扬,正是在旁图谋已久的白炽予。
他本就是喜爱凑热闹的性子,听得有擂台举行,立时动了出风头的心——眼下他的身分在京里也算不上隐密,自没有继续藏着掖着的道理。
尤其胜了擂台还有那么个华美精致的灯充作彩头,出完风头还能将这彩灯拿来「孝敬」光磊,说是一石二鸟的美事都不为过,当然说什么也不能放过了。
那名禁卫军小队长毕竟是流影谷出身,见掠上擂台的青年相貌俊美,手中还拿着把身黑如墨、却又隐蕴红芒的刀,哪还不晓得上台的人究竟是何身分?擎云山庄三庄主和那把「九离」的名头在江湖上不可谓不响亮,先前又在延比上赢了流影谷年轻一辈第二把交椅的西门昊,对这个顶多称得上二流好手的小队长自然有若不容逾越的高山。
只是北谷东庄向来势不两立,他若连动手都不曾便主动认输,实在是大大落了流影谷的面子。也因此,即便清楚自个儿有败无胜,这名小队长在心中失落之余仍是鼓起了勇气持枪朝白炽予抱拳一礼:
「请三庄主赐教。」
「请。」
见这名对手虽有些气弱但并不怯战,白炽予虽没怎么将此人放在心上,却仍是给予了适当的尊重,同时一个抬手示意对方先行出招。
高手有意相让,自忖不如的小队长也不矫情,一震枪身便朝白炽予攻了过去。朵朵枪花抖开,远胜先前的精湛枪法让台下围观的百姓不由得发出了阵阵赞叹,却不想那看来势头凶猛的几枪还凤来得及奏效,便给台上骤然扬起的红芒给架了住。
长兵器对上短兵器,把握的关键便在于「距离」二字。
白炽予眼力本就极好,瞧准来人空隙一个卸力,轻轻巧巧化解了对方的攻势不说,足下更是一个错位,趁着对方变换攻势的当儿陡然欺近、刀背一拍便将这名小队长击退了数步。
台下的群众虽不见得个个懂武,可白炽予取胜的那份轻巧劲儿却是人人都看得出的。他样貌本就生得极好,又是一派风流潇洒的劲儿,这风头一出,立时夺走了下头半数的叫好声——之所以只是半数,自然是因为他这外来人的身分对京中百姓而言终究不比流影谷来得亲近,是以稍有见识又有那么些地缘观念的百姓虽也有些为其风采所慑,却仍坚定不移地继续给那名小队长以支持。
那名小队长虽给白炽予击退了数步,但只是有些胸闷,仍有着相当的再战之力。眼见自个儿落了下风,四周的「乡亲父老」却有大半一改早先「墙头草」见谁赢叫谁好的作风坚定地出声支持,本就是热血青年的他便是自忖必败,此时也不免给激起了血性,稳住身子重整阵势便待好生拼搏一番。
白炽予本以为先前那一击便足以给对方自承败绩的台阶,不想对方虽落于劣势,斗志却反倒比初时要昂扬了许多。他虽敬重于对方的不屈,却不希望这理应能轻易到手的胜利拖得太久。当下容色微凝、五成功力运起,只等对方主动攻上前便要干净俐落地将其击下擂台取胜——
「以三庄主在江湖上的地位,这般为难一个普通的流影谷成员,难道不觉得有失脸面么?」
可还没等两人再次交手,擂台下方的人群间却已是这么句话响起,沉稳悦耳的嗓音轻易便盖过了一般民众吵杂的喧闹声传遍了四近。单是这手借真气扬声的功夫便已显出发话之人高深的修为,更遑论这嗓音对台上两人、甚至是两侧酒楼看好戏的贵人们都不算陌生?
无数道目光因而齐齐朝擂台下方的群众望去,而旋即在四周民众自觉地后退下寻得了那个冷峻轩昂的身姿。
见着自家少谷主现身,那名禁卫军小队长当即撒了阵势,恭恭敬敬地朝西门晔行了个弟子礼,一旁的白炽予却是脸色微变,偏仍只得强作冷静按着江湖套路回道:「炽予见着有人在此摆擂台,一时手痒这才下来参赛,却是没想到这么多。不过这抢灯赛即是图热闹,若还顾虑着身分地位什么的,岂不没趣?」
「便是如此,以三庄主一方豪强之身,还来掺和这本是设给百姓们同乐的擂台……即便擂台未曾规定参赛之人的身分,但以三庄主的身分,怎么也该有所顾忌才是吧?」
虽未曾明言,可西门晔这连番质问,却无疑是直指白炽予恃强凌弱、以大欺小了——偏生这话还说得极有道理。以白炽予的江湖地位,参加这种擂台就好似一个大人跑去和一群小孩子比赛跑,说穿了便是四个字:胜之不武。
白炽予平日虽也是聪敏之人,但论起这等机锋心术,又岂赢得过足和自家二哥比肩的西门晔?面色虽仍勉强维持了早先的从容之态,回应的音调却已隐隐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如此,按少谷主之见,又该如何收场才是?」
「这位小队长也算是某的弟子,便由某代其出手和三庄主较量一番吧。若某胜了,这擂主便归这位小队长,若三庄主胜了,今日抢灯头名自然属于三庄主所有。」
流影谷少谷主对上擎云山庄三庄主,首脑对首脑,在一般百姓听来,倒还真比先前那种比法要「公平」得多——先前白炽予和那位小队长的实力差距实在太过明显,不论是以京城人的身分而言,还是以看热闹的心态而言,自然都是更偏向于赞同的。也因此,还没等白炽予发话,下头的群众便已哟喝着让那名小队长下场,改由西门晔和他来场同等级的「公平」对决。
饶是白炽予已竭力自制,见着如此态势亦忍不住脸色一黑——公平?由他对上西门晔就算得上公平么?别看他们一个少谷主一个三庄主,听来好像是一个层次的人物,但西门晔可是总揽流影谷诸般事宜的领袖人物,而他白炽予顶多就是按两个兄长吩咐办事的份,哪能这么相提并论?更别提实力的差距了……他虽胜过了西门昊,却还不至于自大的以为自个儿连西门晔都能胜过。那可是连自家二哥和东方大哥都要忌惮的人物,哪有他出场的余地?
只是他虽心下腹诽,可见四下群众都已经煽动起了热情,以他的脾性也没有避战的可能,自然只得硬着头皮允下了。瞧着如此,西门晔当即一个轻身跃上擂台,就这般堂而皇之地以流影谷少谷主的身分在京中百姓面前亮了相。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这地头的并非蛇,而是另一条比那「强龙」还要再强上几分的龙?相较于白炽予的飞扬恣肆,西门晔甫一上台,那份沉着静稳便有如一座大山硬生生地压住了青年的气势,再衬上那同样俊美、却更添几分成熟气息的冷峻面庞,原先还有些均衡的叫好声立即转为一面倒的态势,近乎疯狂地声援起了名满京城的流影谷少谷主。
此时此刻,白炽予的心情已经不光是「郁闷」两个字便能形容的了——本来唾手可得的东西给人横插一杠也就算了,偏偏这对手和自己不光不是一个等级的,还有着极强「地主优势」……更让人气愤的是,他本对自个儿今日这一身枣红色锦袍很是满意——尤其在见着光磊赞赏的目光时——
可西门晔一上台,那身极具质感却不显张扬的黛青绸子衬上雍容贵气却又不失内敛的皮袄,轻易地便让他由众人目光之所聚沦为了陪衬地位,而他还不能违心地说对方穿得难看……按说以西门晔那等闷骚又严肃的性子,怎么说也不该在衣着上费这么多心思才是,为什么自个儿却连在打扮上都要逊对方一筹?
白炽予也是给撩拨起了火气,才会忘了昔日同凌冱羽一道厮混的时候听友人提及的事儿——西门晔出身世家,就算没东方煜的过分讲究,在这些事儿上却也是不容含糊的——其实他虽名中带个「火」字,却不是那般容易被激怒的性子。只是他在江南也是人见人爱的主儿,眼下却遭遇了如此对待,心下如何能平静?即便仍有所自制,直对向西门晔的目光却已带上了毫无掩饰的怒气和战意。
瞧着如此,知道自个儿的煽动之策颇为成功,扫了眼一旁酒楼上面露焦急之色的于光磊后,西门晔慢条斯理地由怀中取出了那把名为「绝尘」的铁扇,矜持而不失风度地朝青年淡淡道:
「放心吧。某既以『公平』二字向三庄主请教,便不会连自个儿都落了下乘。这一战,某便让三庄主十招,这十招某只守不攻,不知三庄主意下何如?」
「求之不得。」
这四个字,白炽予是彻彻底底咬牙切齿地道出来的——有些事自个儿知晓是一回事,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又是一回事。他虽自知实力不如西门晔,可听对方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态说出这些,心下火气已是再难压抑,勉强依礼一个抱拳后,他十成功力运起、足尖一点,当即掣起罩染上红芒的九离朝西门晔攻了过去。
当年白炽予设计凌冱羽「破处」之后,两人曾在漳州城郊大战一场,双方实力大抵不相伯仲;行云寨灭时,西门晔对上含怒出手的凌冱羽,只守不攻下仍让后者落了个断剑的结局。虽说当时凌冱羽的心境紊乱亦是原因之一,可真正的主因仍在于两人间的实力差距。
由此推想而下,即便白炽予和凌冱羽所用的兵器并不相同,西门晔的优势仍是显而易见——更别提他还曾在廷比时曾见过白炽予出手了。也因此,眼前含怒出手的青年虽声势逼人,手持铁扇的流影谷少谷主却依旧稳若泰山。
见那把以特异红芒闻名的九离破空而至来势刁钻,他步伐微侧、于红芒及身的前一刻巧妙避开,同时瞧准了对方施力的重心扬扇便是一挑。
即便西门晔是前扬明了前十招只守不攻,可白炽予心里的戒备却不曾因此下降。见其侧身闪避,青年当及身形一转便待变招,怎料身法改了,本该势随意走的刀却给西门晔那么一挑而卸了劲道,手上的攻势自也没能延续。若非那只守不攻的约定在前,单这趟露出的空档便足以让他吃上个大亏。
知道自己终归是有些轻忽了,白炽予方向一变匆忙收刀后撤,眸间怒色依然,却已更添了几分谨慎。
先前他多少还有些惦记着前些日子兄长信上所提的「合作」之事,所以即便含怒出手,却仍存有几分试探之意,用的也并非是自个儿当家拿手的那套九离刀法。可一招之后,被此间鲜明的实力之差无疑说明了他的任何顾忌都是不必要的,与其打得绑手绑脚,还不如趁着这余下的九招之间放手一搏——众多恩怨在前,眼下既然有了正大光明施为的机会,自然该好好把握不是?
思及此,白炽予再不顾其他,身形一闪、手中九离红芒大涨,化作流虹以雷霆之势挟灼热真气朝西门晔直袭而去,正是他自身所创并仗以闻名的九离刀法!
白炽予的刀和凌冱羽的剑有一点相似,便是两人招式都是迅疾若风、侵略如火。只是凌冱羽黄泉剑法除了快与凌厉之外,更讲求出手的「狠」和精确,而白炽予的攻势却更偏于那种狂风骤雨,以气势迫人见长——这等差距也与兵器的特性有关——一波接一波越发凶猛的刀招对上那看似单薄至极的铁扇,饶是在旁观看的群众都对京中家喻户晓的流影谷少谷主极有信心,却仍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气。
可除了牵扯到凌冱羽之时外,西门晔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之所以主动让招,也是有了十成胜算之故。足下步法或进或退,掌中铁扇张合若蝶,以那看似弱不禁风的雪白扇面举重若轻地接下了对方的连番攻势。恰到好处的内劲运用让他的每一次架挡都维持在足以阻止对方、却又不至于造成伤害的程度——也正困为如此,饶是白炽予每趟出招都给结结实实地挡了下,攻势却始格未曾因此而有片刻停顿。
这场对决的层次极高,即便是先前那位称得上好手的禁卫军小队长也只能大概看懂一些,个中关窍却依旧蒙昧,更别提一般百姓了。不过白炽予连番刀招「逼得」西门晔不住闪避腾挪却是人人都瞧得清的,虽知其有意相让故只守不攻,仍不免将现下的情况视作了某种程度的势均力敌。
尤其见那漾着红芒的刀数度与看似平凡、实则不凡的铁扇相交,兵器交击声连同气浪相触的音声不绝于耳,声光齐备下,即便看不出个所以然,仍不妨碍众人瞧得目瞪口呆大呼精采。
可这样的态势,也终究只能维持到那订好的十招之数。当白炽予一招不成还待再组攻势之际,一抹雪白之色却已趁着他变招的空档直袭向前胸。
这一击来得悄无声息,白炽予攻得兴起,却是直到那扇面现自身不过一时之隔方才有所警觉——他心下大骇,偏生刀长扇短,回防已是不及,当下只得匆忙逆转真气步伐一错望后撤去,同时上身一个后仰充作躲避。但见那雪日扇端看似轻巧地擦胸而过,那身枣红锦袍立即开了个口子,凶险程度自不待言。
但还没等白炽予因这次险之又除的闪躲感到庆幸,眼前那持扇的掌却是陡地一反、竟就这么以扇面直拍向他胸前。
扇面自然没了扇端的锐利,可上头蕴着的劲道却让有所觉察的白炽予头皮发麻,偏生又避无可避。眼见扇面袭身,他匆忙之余只得提起全身真气护于前胸,而旋即给那袭上身子的力道给迫得硬生生飞退到了擂台之下。
这下变化陡生,便是再没眼力的人也都瞧得出西门晔的胜势。好在西门晔无意置白炽予于死地,这一击只是将其逼退,顶多因此气闷个几天,还不至于留下内伤,是以青年虽觉胸口无比难受,却仍没费多大力气便稳住了身子。
只是身子虽无大碍,这样「干脆」的败势对这些日子来可就是顺风顺水的白炽予而言却比吃了苍蝇还难受——对方能恰里好将他逼出擂台而不伤,不正代表了彼此间难以喻越的鸿沟?
心底满溢的不甘让他持刀的右掌一紧便待出言要求再战,可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声满蕴着焦急和关切的呼唤却已先一步响起、阻止了他的冲动——
「炽!」
出声的,自然是一旁酒楼上焦急候着的于光磊。和四近的暄闹声相比,这一声唤自有些微不足道。但白炽予打小便将这声音刻划入骨,又岂有忽略的道理?知道意气用事只是徒然让情人担忧,迟疑片刻后,他右掌微松,终是一个反手还刀入鞘,拱手朝台上的西门晔一个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