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呆的想什么呢?」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就是不肯错过我。
「没什么。」
「公交车明明停在你面前,大家都上去了你却动也不动的,还说没什么。」
可怖的女人,她到底注意我多久了。
「你在班上怎么都不讲话丫,是不是家庭破碎,得了自闭症,还是被以前的女朋友甩了?」她银铃般的笑声听来竟有些刺耳。
我闭着如刀的嘴不说话,眼睛越过参差的高楼,望向城市边缘的灰色地带,犹豫着。然后我深吸一口气,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妳可不可以不要吵我?」
我没看她,可我感觉得到气氛的焦灼。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喂。」我挺讨厌这样的,在陌生人面前讲电话,可这通是妈打来的,不接不行,她会乱想的。
「嗯。」我尽量用简短急促的单音来响应妈的问候,「没有。嗯。好。妈,我在等公交车,回去再打给妳。」
我匆匆收了线,倪姗姗老着脸凑过来问:「谁呀?」
「我妈。」
「喔。你妈叫你马上回去噢?」她小心地问。
我实在懒得回答,可还是说:「我没跟家里住。」
「喔?那你跟谁住?」
怎会有这么烦的女人。我不想回答,抬眼眺望公交车将来的方向。
这时候另一个女生走向我们,她是和我同个社团的学姊,名叫何玉容,长得倒是人如其名,可惜一开口就破功。她天生一副破锣嗓,说起话来偏又装腔作势。她压了压被风吹乱的头发,笑逐颜开地跑过来说:「学弟,你还没回去丫?」
「嗯。」我难为情地退了一步,因为她把那肥肿的跳跳奶直接蹦到我胸前来,并且一旁吱喳的同校女生和冷眼看着的同校男生,全向我的方向瞥过来。
他妈的瞎啦,又来个难缠的。我的老天爷,公交车怎么还不来,我就快受不了这两个女人的左右夹攻了。然后,我看见了公交车。站牌下等车的学生们一拥而上,挨挨挤挤地上了车,我为了逃避她们,径直往后面挤,挤到不能再挤了,无心抬眼一瞥,俄然被一双近在跟前的眼睛冻结了视线。
那人只盯了我一秒,随即转脸望向窗外。我想我是眼花了,怎么有人跟颜恒章长得如此相似,原来只是错觉。我又偷眼觊他侧脸,只有眼睛像吧,其它部分就不太像了。我告诉自己别再注意他了,可还是忍不住频频借故往他那个方向张。他比颜恒章还略高一点,制服底下毕挺的线条比颜恒章剽悍的体格来得优雅,人也斯文多了。
他似乎感应到了我不寻常的目光,也不时浑然扫我一眼。颠簸的车身在秋日傍晚的车水马龙间穿行,我们的身体也因此有了不得已而正常的碰触。这让我不觉忆起颜恒章的种种,泪水几乎夺眶而出。我把头抵在抓着把手的手臂上,让额颊的汗水淌在袖子上。我认得他的制服,是上城区里一所公立高职,比起我现在念的这所免试入学的私立学校要好多了。
车子过了一站又一站,人非但没有少下来,还有增多的趋势。我再过两站要下车,再不往前挤,可能会被困死在这里面出不去了,正当我移步往前时,他也跟着动了,看起来倒有点像他在为我开路似的。
经过何玉容和倪姗姗旁边时,何玉容笑脸灿烂地朝我挥手说再见,车子微微蹎了一下,她整个人借势往我身上埋,我没法躲,只好就这么给她抱着,她甜腻地笑说对不起,我讪讪点了个头,低着火烫的脸,使劲挣开她再往前挤。
倪姗姗见何玉容这样,倒是扬着脸,一副气定神闲,朝我挤了挤眼,悄声说:「明天见。」那清好的声音尽管低,却意外明晰得令站在周围的人都听得见。
我觉得车上的每个人都在看我,窘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即刻就消失不见。然后我看见他按了下车铃,我想,也许早一站下车也好。车停了,我挤跟在他身后下车,这时候却听见何玉容的破锣嗓追着我嚷:「杨志钧,你下错站了,下一站才对。」
我的老天爷丫!妳也未免热心过头了吧,学姊。
这时候我额上一定长出了五条黑线,后脑勺也挂下好几滴庞然巨汗。糟的是,正下车的他听见那贱胚的话,竟狐疑地微微侧脸瞥我一眼,窘迫间,我只好佯装赶时间,鲁莽地越过他,匆乱逃下车去。
惶惶逃下车的我正择路往前疾走时,背后突然有只手搭住我的肩,我回头一看,惊得差点不能呼吸。
「你跑那么快做什么?」他口气有点喘,但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你?」我惊魂未定,吓得脚软。
他一只手在半空中比划着,看了看远去的公交车又看看我,耸肩说:「对不起,刚刚在公交车上,我注意到,呃,有个女生好像认识你,所以......」他边说一只手边抓着书包肩带,另一只手还不停比划着,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我一时间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两只眼睛直勾勾瞪着他,脑袋空白了数秒之后,才回过神来问他:「你是说,哪一个?」
「呃,反正不是那个破锣嗓。」
这话一说完,我们愣怔了一霎,接着同时笑起来。
他叫程伟,和我同年,却比我高一届。这是因为我从普通高中转过来职校,得再从一年级读起的缘故。原来程伟喜欢倪姗姗,已经注意她很久了,苦无机会下手,刚好碰到我让他觉得有份莫名的亲切感,于是一时冲动,就追上来问我了。
「你长得很像我以前一个朋友。」我这么说。
「难怪你一上车就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我。真有那么像吗?」
「眼睛,还有笑容,特别像。」我扬起脸,外套给风敞得开开的,眼底浮起一片热热的薄膜,我用笑容把它给咽下去了。
「喔,是吗?」
我知道他不以为意,他接近我的目的是为了倪姗姗,除了这个,没有别的什么值得他留意。我答应帮他送信给倪姗姗,甚至有机会的话,约她一起出来逛街看电影什么的。
达到共识以后,他彷佛有点过意不去似的,说:「那,我怎么把信交给你?」不等我回答,他又说:「这样好了,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我家就在附近,你可不可以跟我回去拿信?」
「嗄,你信都写好啦!」
他腼腆地搔搔头说:「嗳,我老早就写好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拿给她。」
「喔,那好吧。」想到要去他家,甚至要进他的房间,我的心不禁怔怔跳快了起来。
程伟领我往回走,原来我们边走边聊,已经错过去他家的那条路了。
约莫三、五分钟后,我们走进一幢大厦,电梯按向七楼。程伟找话问说:「你有兄弟姊妹吗?」
「有丫,一对龙凤胎弟妹,比我小很多岁。你呢?」
「只有一个姊姊,不住在家里。」
「喔。」
我们走出电梯,他又说:「我爸妈在医院工作,时间不固定,看样子应该不在家。」
「你爸妈是医生呀?」
「不是,我爸是检验师,我妈是护士。」他一面说,一面开了两道大门。
我在玄关换过拖鞋,径直随他走进房间。他的房间很乱,漫撒的衣裤、袜子、外套、运动帽,还有散置在床褥、地板、计算机桌,书桌上的课本、茶杯、纸张、游戏光盘等等,让人一进来就眼花撩乱,深陷其中。
我环视这一片狼藉,再看看他毫不介怀的表情,好像你一旦露出惊诧,他就会马上耸耸肩说:「男生不都是这样的吗?」
于是我也只好随性地把披在椅子上的那堆衣物丢到他床上,确定不会坐到任何不该坐到的东西之后,才依他所言坐下来。
「你坐一下,我找找看,不晓得放哪儿去了。」他翻箱倒柜找着,连床底枕头套也都翻起来找,边找边解释说:「我怕被我妈搜到,所以藏起来了。」
放心吧,连你都要找得这样辛苦,你妈要搜得到也很难。我心里这么想,嘴巴却说:「你妈反对你交女朋友?」
「不反对。」他把一本本书拿起来甩,看有没有夹在里面。
「那你为什么要藏?」
「因为,」一个淡蓝色信封从其中一本书掉了出来,「宾果,找到了。」
程伟把信递给我,隐隐的花香味从信中飘出来。
「因为什么?」我没忘了追问。
「呒,什么?」他茫然了一霎又突然想起,「噢,因为我以前收到情书都会拿给我妈看,两个人还会一起讨论。」
「咦,那你跟你妈的感情很好嘛,为什么不给她知道?」
「这次跟以前不一样的,以前是女生写情书给我,我又不喜欢她们,拿给我妈看还OK,可这次是我喜欢的女孩子,我不想让我妈知道。」
「她迟早也会知道的丫,如果你有把到倪姗姗的话。」
「知道了再说啰。」他耸耸肩,径直在我面前宽衣解带,换起衣服来了。
我淡淡站起来回避他脱下裤子的那一幕,说:「我该回去了。」
「急什么?一起去打球吧。」他换了轻松的滑板裤、T恤,亲昵地勾住我的颈子说:「你晚一点回去没关系吧?要不要打个电
话?」
「不行的,我外婆会担心。我还是回去好了,改天吧。」我挣开他,掮起书包往门口逃。
他忙跟出来,说:「好吧,那我骑脚踏车载你回去比较快。」
「也好。」我佯忙穿鞋掩饰内心的忐忑。
我坐在后座,他迎着风大声和我说话。近晚的天是一派黄灰交织的蓝,每一个过往的行人、车辆,都好像在为这一刻见证着什么。
我想起许多许多往事,许多许多快乐与不快乐的时光,想起颜恒章,想起爸妈弟妹,想起陈伯男--我根本没有打电话给他,事实上我是在逃避他,藉由逃避他来展开新的生活。
「你和外婆住在一起吗?」程伟转脸问我。
「嗯。她一个人住,我来这边念书,可以就近照顾她。」无伤大雅的谎言可以避免不必要的解释,何乐不为呢?
「她不会跟你唠叨吧?」
「不会。」
「真好。」
手机响了,是妈,我忘了回她电话。我绝然关了手机,现在不想接她电话。
「谁丫?」
「不知道,可能是打错的吧。」
我又撒了一个谎,理所当然的。我想,哪天我做了坏事,是不是也像现在一样,感觉不到一丝丝罪恶感。妈常说,做人诚实最重要,我辜负她了,而且是在这种状况--踩着她的担心来说谎,真烂。
可她自己又是不是能够做到,把我的丑事诚实地说出来呢?毋庸置疑的,她不能。
程伟送我回到家门时,闻到门内飘出的饭菜香,忍不住吞了口唾沫说:「嗯,好香噢,闻得肚子都饿了。」
「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反正你爸妈又不在。」
程伟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好呀。可是,搞不好你外婆只煮两人份,那我......」
「放心,我外婆手艺好动作又快,要是吃不够再请她多炒盘菜、下个面什么的,没问题的啦。」
「那太好了,谢谢。」
外婆听到我进门的声音,就在厨房里嚷:「去洗把脸吃饭了。」
我径直往厨房去跟外婆说我带同学回来,外婆瞪了我一眼,「也不早说。交了新朋友啦,我看看。」说着就探头出去,程伟行礼叫了声「阿嬷好」,外婆高兴地咧嘴笑,「好好好,你坐一下丫,饭菜马上就好。」
「谢谢阿嬷。」
外婆转回来,笑叱道:「杵在那干嘛?去倒杯水给人家喝呀。」
「喔。」我摸着鼻子走出来,心想外婆真是喜新厌旧,见了帅哥就忘了外孙啦。
倪姗姗拿到信的时候竟然脸红了。我心想,不会以为是我写的吧。管她呢,反正看了信就知道不是我了。
可事情从那开始,就变得有些复杂,因为程伟的神经实在太大条,写完情书竟然忘了署名,这下可好,倪姗姗以为情书是我写的,虽然里面有几行令人纳闷的地方,好比说:「虽然我们不同学校,但我常常在公交车上遇见妳,不知道妳对我是不是有印象?」之类的话。
倪姗姗自做聪明地把那些不合逻辑的地方当做是我故弄玄虚,不想让其它不小心看到信的人联想到我们身上,因此联署名也都省了。
他妈的瞎啦!笨女人,没大脑。看她那副喜孜孜飘飘然的贱样,我就有气,恨不能即刻打破她的白日梦。终于,我找了一天
假日午后,约了程伟和倪姗姗出来讲清楚说明白,我可不甘愿蹚这场浑水。
那天倪姗姗可真是人如其名,拖泥〈倪〉带水,姗姗来迟,我和程伟都已经喝完第二杯饮料了,她才缓缓出现。
程伟见了她顾盼巧笑的模样,差些没脑死,一双眼睛如苍蝇去粘上烂肉,真个是缠绵悱恻,难分难舍。我夹在他们中间牵红线,月老不像月老,红娘不像红娘,横竖只是个爱错性别的傻瓜。
等倪姗姗终于弄懂了程伟脸红耳热的指手画脚和我再明白不过的弦外之音之后,她笑了,不是那种掩着嘴巴扭捏作态的笑,而是开怀露齿的大笑,白净的脸上惹着红晕,连我都看呆了。
别误会,我呆的可不是她笑得漂亮,而是对她的反应感到吃惊,我以为她会伤心怨怼,或至少发个无伤大雅的小脾气,可我料错了,她竟笑得像个天真无邪的神经病。欸,女人,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她们小小的脑袋瓜在想什么,只有上帝晓得。
然后,我们三个成了好朋友,至少对他们两个来说,我是他们的好朋友。
倪姗姗有一回还半认真半开玩笑似的对我说:「怎么办,我搞不清楚到底比较喜欢你们俩哪一个。如果你们可以加起来变成一个,那该有多好。」
「妳未免也太贪心了吧。」我说。
「你不晓得女人都是贪心的么?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大言不惭。」
「你不觉得我漂亮么?」
她嘻嘻笑嗔,插着腰,歪着头,风扯着她飞摆的头发,有那么一剎,我似乎可以理解程伟为什么会喜欢上她。
我们三个就这么厮混着,吃冰、逛街、买东西、读书、唱歌、看电影,甚或泡网咖、打电玩、溜直排轮、打球--她情愿坐在树下看我们和其它男孩在篮框下被太阳晒着,不管去哪总也约在一起。
倪姗姗最爱走在我和程伟中间,一手搀一个,好像同时拥有了两个世界,什么惨绿少年、忧郁十七,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去。
这样不清不楚的三角关系我是无所谓,倪姗姗的落落大方,也可能只是因为犹豫不决,可奇怪的是程伟,他从来没在我面前抱怨过什么,而且似乎还很习惯我这只大电灯泡横在他们中间,乱诡异的,真他妈的瞎好玩。
后来,我们开始看一样的书,听一样的音乐,用一样的口气骂人,从前那个阴郁孤僻的我似乎不见了。
当时候,我们都以为我们会做一辈子的朋友,我也许还没有那么坚定的信心,可人就是容易被同侪塑造的氛围所催眠,即便有一丁点的怀疑,也会被那种飞扬得快要窒息的感觉给踩死,狠狠的,像踩蟑螂一样痛快。
也不知道一个学期是怎么过去的,天愈来愈凉冷了,想到不久后要回家过年,我突然感到情怯。
有天傍晚送倪姗姗回去之后,我告诉程伟说我讨厌过年,他「巴」了我后脑勺一掌,说:「你是哪根筋不对丫?过年有吃有喝又有钱拿,有什么不好?」
我懒得分辩,只是耸耸肩,愣愣看着灰灰黄黄的天。
「你怎么了?」他摸摸我额头。
「没什么。」我连挥开他的力气都没有。
「别想那么多啦,过年才几天,很快就过去的。怎么,你是怕会太想我是不是?」
「想你个头啦。」我嗤笑一声,装作不屑地撇撇嘴。
「哪个头,大头还小头?」
「呿--我什么时候见过你小头了,我怎没印象?」
「没印象?喏,你看,这不是小头嘛,有好几个呢。」他伸出十根手指头来,耍宝说:「来,打个招呼。杨小钧,可不要太想我们喏。」
程伟老叫我杨小钧,叫得我都烦死了。可我还是敞开脸笑了。
【第七章】
再见到陈伯男,是一个投暮时分,他蹲在车库前整那长条花圃,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令我热血沸腾。